第266節
黑暗中,幾個快如鬼魅的身影從林子里鉆出,疾步竄至他身旁。 他神色冷凝:“辦好了?” 親兵點頭,“他果然懷疑雍王,掉頭往河東去了?!?/br> 懷朗笑了笑,一口雪白牙齒,冷森森的。 李曦多疑,而李昭的那個忠仆——叫朱鵠的,心里更忠于李昭,對李曦曾利用他綁走九寧的事耿耿于懷。 他早已經將李昭和李曦身邊留下的這些忠仆摸得透透的,知道怎么不著痕跡地挑撥他們,煽動他們。 李曦不會如李昭所想的那樣往西走,他會轉頭去河東。 這才是懷朗北上的真正目的。 讓李曦死在河東軍手上。 李昭的檄文固然有用,但有什么比李曦死在河東更能激起民間百姓對河東李元宗一家的憎惡呢? 李元宗老謀深算,囂張這么多年都能忍住不動手,自然不會殺李曦。 可惜,他有很多野心勃勃但是謀略不足的兒子。 郎主從來不是心慈手軟之人。 篝火熊熊燃燒,火光映在懷朗那張胡子拉碴的臉上,他眸中閃爍著冰冷寒光。 再過幾天,真的要變天了。 第140章 殘陽如血, 晚風清寒。 朱鵠脊背挺直,控馬慢慢走入山林中。 鳥雀在樹叢中鳴叫,清冷夜色漸漸浮上來。 半個時辰后, 朱鵠在馬背上回頭。 四野寂靜沉默,天邊幾點寒星。早就看不到李昭的身影了。 大王讓他們離開, 他要回長安, 代替李曦赴死。大王還這么年輕, 幼時在宮中戰戰兢兢長大,十多歲就幫著李曦處理政事,批改奏折, 又處心積慮為李曦除去jian宦,即使后來被李曦所害, 依然不改初衷,得知李曦逃亡, 毅然北上相救…… 如此種種,李曦還是不珍惜大王的犧牲,將一切視作理所當然。 朱鵠眼神冰冷, 扭過頭,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清脆的摩擦聲響驚醒前方的李曦, 他愕然回頭, 瞥見朱鵠殺氣騰騰、血紅的雙眸, 毛骨悚然。 “你這閹奴, 竟要殺我!” 喊出這一聲后, 李曦驀地變色, “是李昭,是他想殺我,對不對?” 什么放他離開,都是騙他的! 朱鵠冷笑。 其他親隨見狀,大驚,出聲呵斥:“朱鵠,你忘了大王的命令嗎?大王囑咐你我保護圣人,快收了匕首!” 朱鵠不為所動,冷冷地道:“我出身卑賤,為大王所救,我的主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大王!” 他一身戾氣,手中匕首在夜色中折射出一道道寒光。 死亡的氣息越來越近,李曦瑟瑟發抖,大罵:“你們都想殺我!都想殺我!李昭根本沒打算放過我!” 從他當上皇帝開始,每個人都想殺他,根本沒有人真心對他,沒有人! 李曦哆嗦著抓緊韁繩,狠狠踢一下馬腹,慌不擇路地往林中沖去。 “公子!” 親隨們沒料到會出這樣的變故,一時呆住,一半人前去追李曦,另一半人圍在朱鵠面前,想勸他冷靜下來。 “大王說不定還沒走遠呢……” “就算大王此刻在我面前,我也要殺了他?!敝禊]冷聲道,“只有殺了他,大王才能活著?!?/br> 聽了這話,親隨們一愣,彼此對視一眼。 對于李昭寧死也要保護李曦這件事,老實說,他們都無法理解。 李曦已經不止一次背叛李昭,他甚至常常取笑李昭還把幼時那點可笑幼稚的兄弟情義當回事。而且在離開長安以后,李曦早已經忘卻帝王身份,他多疑古怪,自暴自棄,不顧自己親生母親和胞妹的死活,每天用酒色麻痹自己,聽到一點動靜就嚇得要抱頭逃竄,脫險后又立刻變一張嘴臉。 別說李曦身上沒有君王氣度,他連世家郎君最基本的涵養和自尊都丟掉了。 當初在蜀地被梓州刺史控制時,為了保命,李曦卑躬屈膝,稱梓州刺史為“大將軍”,被梓州刺史當著其他人的面諷刺調笑,只作聽不懂的模樣,和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 那時還有幾位忠心的大臣跟在李曦身邊,后來陪他一起去成都府,見他入成都府后第一件事竟然是讓楊昌幫他搜尋美人,徹底心灰意冷。等長公主平定蜀地后,那幾個大臣隨她一起回長安了。 親隨們不想救李曦,但是李昭拼死也要救,他們只能跟隨。 他們知道,大王要代替李曦赴死。 有什么辦法能救大王? 沒有。 除非……李曦死了。 朱鵠握著匕首,一字字道:“李曦不死,大王就不能活?!?/br> 他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對李曦的鄙夷,讓李昭以為他會和在宮中時那樣忠心于李曦,他一直等待著這一刻。 就算不能親手殺了李曦,他也要把李曦逼上絕路! 親隨們沉默了很久,紛紛拔出佩刀,面對著朱鵠,“朱鵠,大王命我們保護公子,我們不能違逆大王!” 朱鵠望著李曦逃走的方向,目光堅定。 “沒人能攔得住我……除非你們殺了我?!?/br> 他曾被李曦蒙騙,南下江州綁走九寧。他對不起李昭,亦對不起九寧。 這兩個人都原諒他了。 但他沒法原諒自己。 他要殺了李曦。 大王如果知道,一定會對他失望透頂吧? 朱鵠淡淡一笑。他知道這么做的后果,即使粉身碎骨,即使被大王憎恨,他也要殺了李曦,他不會后悔——只要大王能活著。 親隨們交換了一個猶豫的眼神。 不等他們商量出什么來,朱鵠一聲輕斥,催馬朝著李曦逃走的方向追去。 親隨們簡直一個頭兩個大,只能拍馬追上。 馬蹄聲驚起林中鳥雀,拍翅聲此起彼伏。 遠處山頭上,幾名穿黑衣的兵士騎著黑馬,走到大道上。 為首的兵士看了看天上的星星,道:“他們往東邊去了。懷朗猜得不錯,朱鵠果然早就有殺李曦之心?!?/br> 李曦破罐子破摔,身邊早就沒有幾個忠心的隨從跟隨,李昭的人早就對他不滿,失去保護的他,活不了多久。 為首的兵士回頭吩咐其他人,“你們五個跟上去,不要靠得太近,也不能跟丟了,切記,不到不得已,你們不要親自動手。其他人追上懷朗,告訴他,李曦受驚之后,果然往東跑了?!?/br> 其他兵士應喏,調轉方向,追上懷朗,告知他朱鵠把李曦嚇往河東去了。 懷朗安頓好李昭,連夜寫了一封密信,連同李昭寫下的那篇檄文和那幾個螺鈿匣子,派人一并送去周嘉行案頭。 三天后,周嘉行看到那篇李昭親筆所寫的檄文。 他只淡淡掃一眼匣子里的東西,沉吟了片刻,隨手蓋上匣子,命人送去九寧那兒,“請長公主過目?!?/br> 隨從應喏。 等匣子送到九寧跟前時,她正和雪庭商量事情,幾只匣子都是合著的,唯有詔書攤開著,她認得李昭的筆跡,看到詔書,有些詫異,拿起細看。 “雍王人在哪兒?” 隨從躬身答:“雍王在回京途中,懷朗和多弟將護送雍王回京?!?/br> 九寧想了想,收起詔書,和雪庭辭別,過來找周嘉行。 “二哥?!彼哌M大帳,“留下李昭,你是不是很為難?” 周嘉行坐在書案前寫著什么,聽到她說話,手里的動作停了停,搖搖頭,繼續書寫。 九寧走到他身后,掃一眼他寫的東西,微微蹙眉,“要削減寺廟數量?” 周嘉行嗯了一聲。 亂世之中,眾生皆苦,老百姓只能從宗教中尋求寄托。佛教興盛,單單是淮南一片,寺廟就有幾千座。平均算下來,每個州就有三百多寺廟。寺廟不必交稅,還占據大量耕地,藏匿人口,占有勞力,大量占用銅器鑄造佛像。官府缺錢,必須控制寺廟規模,不能縱容寺廟繼續圈占耕地。 但是削減寺廟、改革度牒制度肯定會招來罵名。 這是一件不討好的事。 九寧記得周嘉行目前并不缺錢,他控制商路,每天光是收“過路錢”就夠他招兵買馬的了。 她挨著周嘉行坐下,看他寫改革度牒的內容,“怎么想到要寫這個?” 周嘉行低頭書寫,緩緩道:“各州查清田畝,均定田租,發現寺廟占去的耕地數量很大,世家圈占的耕地已經被勒令歸還,寺廟的還沒收回,現在不遏制他們的規模,以后更難清理?!?/br> 老百姓要吃飽肚子,那就得要地,要有人耕種,而朝廷需要稅收。寺廟私自圈占耕地,占有大量勞動力,但不交稅,損傷了官府和民眾利益,必須加以控制。 這事朝里的大臣隱晦地提起過,但沒人敢公開談論此事,因為大部分都信佛,不想攬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而且他們擔心此舉是對神佛的不敬,怕遭到報復。 九寧靠著周嘉行的胳膊看絹帛上的內容,看了一會兒,嘴角輕翹,指著其中幾句問:“怎么連這個也禁?” 周嘉行寫的是一份初稿,列出由寺廟私自發放度牒的危害,然后一一寫下解決之法。 比如對于寺廟私自容留生人入寺修行、強占勞動力一事,他認為應該禁止,以后寺廟發放度牒,必須經過官府承認。也就是說,誰想要出家,必須從官府那里拿到證明文書,否則就是“野和尚”,官府不承認,寺廟也不許收留。每月派人去寺廟檢查,抓到一個,強迫還俗,或是罰錢。 這些也就罷了,以前也有人做過,周嘉行還寫了一條:不許僧人在市井間表演。 確實有很多假和尚假托佛法在市井間招搖撞騙,不過官府一般不會管。 周嘉行繼續按著思路書寫,回答說:“我以前見過僧人哄騙無知百姓,用火燒身、從油鍋中取錢、斬掉手足之類的,都是障眼法,不過大多數人還是會上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