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顧盈如臨大赦,當下就跪著挪過去,凸起的鵝卵石甚是尖銳,刺的她膝蓋骨上生疼。 元衡望著她愁眉苦臉的模樣,心頭的氣方才消散幾分。聯想到她放的狠話,他斟酌少頃,淡漠的話音攜著幾分威懾之意:“收起你的技倆,不許招惹顧菁菁,否則朕絕不輕饒?!?/br> 顧盈一愣,適才明白過來,皇帝罰她大抵是為顧菁菁出氣呢! 好個狐媚子,不聲不響的,連皇帝都勾搭上了? 她恨得咬牙切齒,眼下卻不敢惹怒龍顏,只能乖順應道:“陛下所教,臣女日后必當謹記在心?!?/br> 元衡瞥她一眼,帶著福祿離開此地。 覷著兩人的背影,顧盈動了動吃疼的膝蓋,右手握拳使勁錘了下地面,低叱道:“妖女!” - 估摸著快到私宴的時辰了,元衡原路折返。走到內儀門時,忽然被一個十二三歲左右的瘦小少年截住去路。 “臣顧瑾玄參見陛下,請陛下稍一留步?!鄙倌炅门鄱?,聲音還很稚嫩,氣韻卻如同小大人似的。 元衡熟悉這個名字,顧霆之有一雙兒女,乃是一母所出,不幸的是母親產子早喪,因而顧菁菁甚是疼愛這個弟弟。 凝著那張還未長開的臉,他輕聲說:“起來吧,你找朕可是有事?” 顧瑾玄也不客氣,大剌剌起身,“方才臣不小心看到陛下在教訓顧盈,還請陛下不要怪罪。陛下為臣的阿姊出氣,臣感激萬分,想斗膽問一下……” 他放低聲音,烏亮的眼眸充滿期待:“陛下能不能把阿姊納入宮里?” 此語一出,驚得人面面相覷。 寒風從儀門處穿過,元衡衣袍颯颯,黑眸掠過一抹意味深長的況味,“小郎君這是何意?” 顧瑾玄如實道:“自從阿姊退婚后,外頭傳言紛飛,一些人總在背后戳阿姊脊梁骨,說阿姊這輩子難嫁了。臣是想,陛下肯為阿姊出氣,一定是個好人。若能將阿姊納入宮中,必能護她周全,堵住悠悠眾口?!?/br> 第7章 食酸梅泄露玄機 稚童之言單純懵懂,惹得昨晚的夢境再次浮現,栩栩余生,香艷如登極樂。 元衡面上稍顯靦腆,眸色亮了又黯,“小郎君這是抬舉朕了,有時候,朕連自己都護不了?!?/br> “怎么會呢?!鳖欒Φ臍g暢,露出一排皓白牙齒,“您是皇帝??!” 皇帝?元衡自嘲地勾勾唇角,滿朝文武都知道,他不過是個披著龍袍的傀儡而已。 “深宮可是會吃人的,朕不能納你阿姊?!彼目谖⑼?,聲色平平道:“不過念你們姐弟情深,朕會想辦法替你阿姊尋個好人家,讓她風光出嫁?!?/br> 顧瑾玄聽罷,臉色由陰轉晴,“臣多謝陛下!” 元衡遲疑少頃,問:“你阿姊呢?” “阿姊在后院呢?!鳖欒χ纳裆?,“陛下可是要見阿姊?臣去叫她出來?!?/br> 這種場合私見閨中女子自是不便,元衡按捺住心頭渴望,搖頭道:“不必了,朕就是隨口問問?!?/br> 他未再言,帶著福祿繼續往正廳走,徒留顧瑾玄站在原地。 走的稍遠一些,福祿湊到元衡身后,小聲說道:“陛下,奴覺得顧小郎君說的有道理,既然您喜歡顧娘子,現在又沒婚約攔路,何不如借此機會把她招進宮里?” 元衡腳步一頓,側目乜他,“誰說朕喜歡她了?” 福祿癟嘴道:“陛下,您就別嘴硬了,若不喜歡,為何又雕又畫的……” 他自幼服侍陛下,豈能看不出這些小心思?不過鮮少說破罷了。 “莫要跟著一個稚童起哄,這樣的話以后不許再說了?!痹庹驹谌展庀逻乘痪?,過分白皙的面龐寸寸透著落寞寂然,難得對他敞開心扉:“福祿,朕的身體你是知曉的,說不準何時就閉眼歸天了。而且朕常年用藥,怕也難有健康的龍嗣,按照盛朝律例,無嗣的妃嬪都要殉葬,朕何苦再拖著旁人下黃泉呢?!?/br> 逼仄的巷道里,福祿怔愣過后一陣心疼,臂彎上的拂塵隨風搖搖晃晃,“唉,您這都快成修成佛了……” - 半個時辰后,顧家在瀟湘閣設宴,席間酒香四溢,絲竹裊然,樂伶舞姬皆是矜持平淡的豐韻。 用完膳后,顧霆之將皇帝和攝政王請進偏廳盥洗小坐。按照規矩,主家嫡子女馬上要來覲見,叩謝皇恩。 顧菁菁斂眉低首的站在外面廊下,手中托著一個白底描金的瓷盅,里面裝著她親自制作的酸梅蜜餞,供里面的貴客飯畢解膩。 昨晚聽到元襄要來,她緊張的一宿未眠,起身時特意讓水桃畫了濃妝,這才掩住七分憔悴。后來想想,元襄在外好些風評,算是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大抵不會在顧府讓她難堪,這才微微釋懷。 饒是如此,心頭依然緊繃著。 顧瑾玄站在她身邊,見她一直神色凝重,笑嘻嘻道:“陛下為人親和,阿姊不必這般拘謹?!?/br> 顧菁菁覷他一眼,紅唇微微勾起,帶著幾分揶揄,“說的好似你與陛下甚是熟稔?!?/br> 顧瑾玄洋洋自得,捏著方才那點小秘密沒有告訴她。 不多時,內侍分別試嘗他們帶來的蜜餞,確認無疑后,福祿很快挑簾出來引人。 “陛下傳召?!彼媪朔菟叫?,并未細看蜜餞,湊到顧菁菁身前小聲叮囑:“顧娘子,您是尚書嫡女,一會別忘了親自奉些蜜餞給陛下謝恩?!?/br> “是,多謝大監提點?!?/br> 顧菁菁會意,深吸一口氣,跟在他身后款款而入。 偏廳內,天子和重臣各居其位,氣度皆是雍容華貴。她眼尾的余光瞥到官袍加身的元襄,立時將頭垂的更低,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翹頭履。 元衡等候多時,甫一見到她,黑沉的眸中光華乍現。 她一步一步行來,仿佛走過萬水千山,水藍裙擺搖曳,化為漫天星輝照進他迷霧深沉的心澗。 這一刻他不知等了多少個日夜,寬袖遮掩下的指尖緩緩蜷起,攥緊的掌心浸滿薄汗。 原來,她現在生的這般模樣。 元衡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在心頭反復描摹著她的面容,想要將她深深刻進骨血里。 以后那些畫,那些木雕,終于能有完美的形態了…… 元襄在一旁看戲似的坐著,早已在皇帝面上窺察出難見的情緒,看似波瀾不驚,可眼神卻是兵荒馬亂,悸動又壓抑。 但凡覷慣風月,只一眼就能會出其中奧妙,原來自己的侄兒并非萬念俱灰。 元襄在心頭暗忖,骨節分明的手摩挲著下頜微微生出的胡茬。若放在往昔,他一定會掐滅這樣的火星,讓侄兒乖巧的做個無心之人,如今倒覺得甚好,畢竟色字當頭一把刀。 他要的,就是讓這把刀快點扎進去。 在他出神時,顧家嫡子女走到皇帝身前,叩地福禮。 “臣女顧菁菁,參見陛下?!?/br> “臣顧瑾玄,參見陛下?!?/br> 元衡低眸望著恭順的顧菁菁,只覺香風撲面,馨甜如瓜果之韻,肆無忌憚給他一個無形的相擁。難以言喻的滿足感襲來,他的氣息有些不勻,“不必多禮,起來吧?!?/br> “多謝陛下?!?/br> 姐弟倆徐徐起身,顧瑾玄很快退到父親身邊,徒留顧菁菁杵在原地,眼波落在皇帝病白的臉龐上,稍一停留,烏睫再次垂下。 因著先前在攝政王府有過一面之緣,她不敢多窺,生怕對方認出自己。 按照大監的囑咐,她將手中瓷盅放在高幾上,親自取來頂嵌紅寶的銀扎子,扎了一顆酸梅呈給皇帝,細聲道:“陛下,這是小女自制的酸梅餞子,甘津可口,特請陛下賞光品嘗?!?/br> 酸梅? 元襄一愣,從婢子侍奉的瓷盅里扎出一顆蜜餞,放在嘴里嘗了嘗,不禁流露幾分輕蔑—— 顧菁菁敬上的,竟是皇帝不能吃的東西。 皇帝每每吃了酸梅之類的東西身上便會起紅疹,因著久居深宮,外界不知,唯有御前極少人知曉。這顧霆之也太大意了,圣駕親臨,也不提前向宮人打探一番皇帝的喜好。 他看向舉著銀扎子的顧菁菁,咽下口中酸梅,心頭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看來女兒家的一廂辛苦就要被皇帝潑冷水了。 “陛下——” 福祿似乎想提醒什么,卻被元衡不經意的眼神制止了。 少頃,元衡去接銀扎子,兩人的指尖略微碰觸,立時在他手指上燒出一簇如火的熱度。四肢百骸都在震顫,他深吸一口氣,將酸梅含進口中,酸甜化開,順著喉嚨流淌進心里。 “味道甚好?!?/br> 他微抬眼眸,恰巧對上顧菁菁忐忑的目光。 眼波交融時,顧菁菁心嘆龍顏俊逸,還是經得住端詳那種,清貴端和,沒有一絲讓她恐懼的鋒芒。 她不禁多窺了幾眼,再次扎了一顆酸梅呈上,紅唇張合間嗓音婉轉而輕柔:“多謝陛下贊譽,陛下若是喜歡,待會臣女裝一些給您帶回去?!?/br> 元衡頷首,瞳眸映出她的莞爾笑靨,“有勞了?!?/br> 一來一往,規矩矜持。 然而在元襄看來,卻像天雷勾地火,只需再來一陣東風便能洶涌燎原。 短暫的逗留后,圣駕啟程回宮。 登上鑾輿時,元衡忍不住回望顧菁菁,心頭卷起陣陣酸澀的眷戀。下次再見面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亦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顧菁菁站在父親身后恭送圣駕,察覺到他灼灼的視線,大膽的抬起頭。 杳杳相望,她禮貌的溫婉一笑。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眉眼間似乎也染上幾分笑意,含蓄柔和,隨后重歸平靜。 “起駕——” 伴隨著冗長的通傳,御仗徐徐離開顧府。 自打上了鑾輿,元衡身上就開始發癢,回到太和殿拽開袖襕一看,胳膊上已經起了一片片微凸的朱紅疹子。 福祿見狀,心急火燎叫了太醫過來。 好在疹子不算太嚴重,太醫留下一瓶藥膏,反復叮囑內官小心侍奉,兀自煎藥去了。 元衡褪下衣袍,赤著上身任由福祿替他擦藥,斑斑點點的疹子烙在身上,如同紅梅映雪。 元襄望著一臉懨氣的侄兒,刻意試探:“顧家如此大意,當真有負盛恩,往小可追個損傷龍體之責,往大可——” “皇叔?!痹饧鼻械卮驍嗨骸安恢邿o罪,朕自己都忘了不能吃酸梅的事,怪不怪顧家?;适逡餐?,不是嗎?” 好一個開脫,還要將他拉下水。元襄半闔眸子,低垂的眼睫掩住內里鋒芒,“既然如此,那陛下以后記得多長些記性,別讓皇叔擔心?!?/br> “是……” 待元襄離開后,元衡長吁一口氣,不免有些后怕。都怪他一時迷了心智,差點害了顧家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