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待送您回忘機庭,我便去處理?!泵骼首宰髯允?,不敢有絲毫怨言。 他跟在霍川身旁多年,豈能不了解他的性子。沒有興趣的人,多說一句話都顯得多余……他對旁人很沒耐心,更沒有多余的同情。即便真逼著郎君納妾,他也不會跟她們有任何瓜葛,逃不過獨守空房的后果。 明朗低頭覷一眼霍川修長手指,這雙手碰過的女人屈指可數,唐氏一個,宋瑜是另一個。 * 建平鎮的老郎中年事已高,腿腳很不利索,路上車輦不便走得太快,是以拖到今日才來。 陳琴音同他好些年未見,得知廬陽侯將他請來,早早地便守在正堂等候。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聽見府外橐橐馬蹄聲,不多時由仆從扶著一位須發發白的老人行來。 陳氏三兩步來到跟前,百感交集,眼眶迅速泛紅:“阿翁……” 她自從嫁給霍繼誠后,因老家偏遠,只歸寧時回過一次,是在兩年前。她對家鄉的思念溢于言表,一直沒能有機會回去。目前有孕在身,更不能路途顛簸,她肚子逐漸顯懷,比平常人要大上一些。陸氏說懷的是孿生兒,是以更加重視。 老郎中姓田,旁人都稱呼他為田老丈,或是敬稱田老先生。田老先生今年已有七十七高齡,走路雖不便,但精神頭兒瞧著很好。他笑瞇瞇地來到陳琴音跟前,不無感慨:“長大了,如今都要為人母親了?!?/br> 陳琴音下意識摸了摸小腹,笑著將他引到屋內,“阿翁許久沒見我了,一見面便取笑我?!?/br> 不多時廬陽侯趕到,同田老先生好一番關切問候,命下人收拾一間空房,供老郎中晚上留宿。早在老郎中到來之前,廬陽侯已經將人家生平打聽得清清楚楚,事無巨細。他確實是位妙手春堂的郎中,專攻眼疾,很有獨到見解,在他手底下的病患鮮少有不愈的。 眼下終于將人千里迢迢地請來了,豈能不重視? 廬陽侯陪著同田老先生說了幾句話,將霍川的情況同他表述清楚,“至今已有八年,請了多少郎中都無用?!闭f罷惆悵地嘆一口氣,眉頭不展。 田老先生哦一聲,“不知二郎君因何失明?” 廬陽侯頓了頓,眼中一閃而過的慚愧,“失足從閣樓上跌落,大抵摔著了腦子,沒能及時救治,才導致這般情況?!?/br> 聞言老先生心中已有定奪,他撐著扶手起身,“請侯爺先帶我去看一看,如此我才好對癥下藥?!?/br> 陳琴音上前將他扶穩,她自個兒都是需要照顧的身子,可見對老郎中重視程度。 建平鎮不大,鎮上的人彼此相熟,來往密切。她從小便愛走街串巷,是個閑不住的脾性,沒大沒小地同田老先生玩鬧。旁人都指責她不懂事,唯有田老先生笑著包容她,陳琴音后來隨著年紀益發矜持,卻從不疏遠同田老先生的關系。她從小沒有阿翁,便將他視為阿翁。 打從霍繼誠過世后,她的日子便一夜之間墜入深淵,毫無光彩可言。她變得日益沉默,少言寡語,被郎中診斷懷有身孕,她絲毫不覺任何高興。這孩子是可悲的身份,注定沒有父親疼愛,成為祖母爭權奪勢的工具,倒不如不生。 正因如此,她才一時糊涂,險些犯下大錯。那是她的親生骨血,若是沒有宋瑜挺身相助,她勢必保不住孩子。她一壁感激宋瑜,一壁將怨恨遷怒霍川,深知他無辜,故意做出挑撥離間的行徑。 事后始終過意不去,這才為兩人指路建平鎮,給他們提供一線希望。 她是真的感謝宋瑜,這侯府里頭,大抵不會再有如此熱心腸的姑娘。 * 尚未走近,便能感覺到忘機庭古怪的氣氛。 壓抑沉默,丫鬟行事小心翼翼,稍有動作便忐忑不安地望向屋內,生怕被怒火波及。沒有一人說話,安靜得過分,偌大的庭院只有蟬鳴不絕,風聲驟起。 陳琴音扶著田老先生走出松竹梅歲寒三友影壁,環顧四周面露疑惑:“怎的了無生氣?!?/br> 擱在平常,一定能看到宋瑜歡快地逗弄寵物的場景。她喜歡跟動物玩,大老遠便能聽見清脆綿軟的笑聲,令人心曠神怡。目下只看見一只灰兔子臥在墻角,懶洋洋地咀嚼草根,長耳朵一動一動。 廬陽侯也察覺不妥,尚未走到正室便喚人:“成淮,新婦?” 少頃從折屏后頭轉出一人,宋瑜未料想廬陽侯突然來臨,忍不住好奇:“方才不知父親到訪,沒能及時相迎,實在不該。不知父親來忘機庭,所為何事?” 她眼眶兒紅紅的,像是才哭過一般。片刻屏風后頭緩緩行出一人,霍川出現在眾人視線,他下頷微抬,“若無別事,我這里忙得很?!?/br> 古往今來,可沒有哪個兒子跟老子這樣說話。饒是廬陽侯這樣好脾氣的,在外人面前也沒法忍受如此不敬,當即便要責罵,“你當我是為了誰!” 霍川沒有退讓的意思,眼瞅著兩人要起爭執,被田老先生出言相勸。他是見多識廣的老人,對待年輕人脾氣好得很,“侯爺莫動肝火,世子年輕氣盛,說話難免有不當之處,需得耐心引導?!?/br> 說罷朝霍川睇去,視線落在他空洞黝黑的雙目上,若有所思地拈了拈胡須,“老夫是建平鎮郎中,特來永安為世子醫治雙眼。不知世子可否愿意配合我?” 霍川面上淡淡的,“郎中有幾成把握?” 對方年齡輩分都比他長出許多,他這樣同人說話實屬不敬,少不得又被廬陽侯一通訓斥。田老先生不以為然地笑笑,“七八成。方才已經聽令尊說過,你雙目失明多年,若沒有胡亂醫治,痊愈的可能應當不低?!?/br> 他說得很有把握一般,宋瑜眼睛驟然一亮,對老先生抱有很大期待。 方才在屋中,她看了看手腕子淤青,禁不住悲從中來,忍哭忍得雙眼通紅。她承認自己沒出息,眼淚不值錢,可就是扛不住心中煩悶。 雖說在跟霍川置氣,但聽聞他有痊愈的可能,還是禁不住替他高興。 她掩唇擋住上揚的嘴角,默默縮在一旁不出聲,耳朵卻豎得老高,專心致志地聽幾人對話。 田老先生為霍川診脈,又翻看他雙眼,哪里都正常得很,沒有問題。如此一來,很大可能是傷到了腦子。他又將霍川領到廊下,盯著他面上一舉一動,“可否能感覺到光亮?” 光影重疊,打在眼皮上暖意融融,霍川頓了頓,“有一些?!?/br> 老郎中點點頭,折身回屋,“日后都不必吃藥,從明日起我為你針療?!闭f罷捶了捶肩膀,“舟車勞頓的我也累了,不知能否先做休息?” 話是朝著廬陽侯問的,廬陽侯自然沒有二話,當即便親自領他去客房安頓。 宋瑜立在門檻,學著田老先生動作,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掌?;舸ê翢o反應,他往前走了兩步,直到差點撞上來,宋瑜才做賊一般收回手。 若他真的復明,該當如何? 習慣了他看不到自己,宋瑜有些沒法想象。雖如此,但心里仍舊替他高興,原本他就是健全的人,被殘忍剝奪了視物的權利,目下到了該還給他的時候。 霍川被人扶著,這仆從粗手粗腳,又毫無眼色,害得他多次險些絆倒。揚聲喚了句宋瑜,沒得到任何反應,他不悅地抿了下唇。 遠處傳來明朗聲音,步子匆忙,跌跌撞撞。 ☆、第71章 艾草葉 明朗附在霍川耳邊,窸窣語聲不斷傳到宋瑜耳中,隱約含有“明照女郎”四個字。 宋瑜登時撅嘴,意欲上前推開明朗,便見霍川離開寸許,毫無商量余地,“既然要尋死,何必又將她救下來?倒不如成全她一程?!?/br> 原來方才明朗為霍川辦事,將里頭女郎都遣散回去。她們雖有怨言,但不敢忤逆世子意思,唯有明照往房梁上搭起白綾,踢翻繡墩便掛了上去。明朗看得目瞪口呆,豈能眼睜睜看著有人在面前尋死,當即讓人將她救下來。好在救助及時,目下正在床榻躺著,明朗不知該如何安置。 這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不知被多少深閨怨婦玩過,早已玩不出新花樣?;舸牶笾挥X得心煩,“若是不嚴重,便送回平康坊修養?!?/br> 明朗面露難色,“她正昏迷著,不知何時才能醒?!?/br> 霍川言簡意賅,“那就等她醒了送走?!?/br> 話止于此,說再多都無用,明朗心中已有衡量,向霍川應了個是便退下。落地罩下碰見宋瑜,他喚一聲“少夫人”退至一旁,趁早遠離這是非之地。 兩人對話宋瑜自然聽見了,她直言不諱:“你對閣樓做了什么?” 霍川倚靠著榻圍,懶洋洋地支著身體,朝宋瑜方向偏頭看來,“如同三妹聽到的那般,里頭的人業已遣散。我不會納妾,只想同你耗下去。你目下不原諒我無妨,橫豎還有很多時間?!?/br> 好一番自大猖狂的話,宋瑜上前兩步,俯身伸出一指戳他臉頰。 被霍川猛地握住手掌,“做什么?” 宋瑜淡定地收回手,目光移向別處,“看你臉皮多厚罷了?!?/br> 她義正言辭的話惹得霍川低笑,同他方才冷厲天壤之別。他大抵只會對宋瑜笑得這般坦誠,仿佛彼時廊下見到的曇花一現,從此嵌在心頭,這一輩子都沒法忘記。 霍川抬手放在鼻下,指尖殘留著她的幽香,許久沒有好好聞過,分外想念。內室無人,他放緩口氣道:“三妹,今日原諒我好嗎?” 他何曾這樣跟人說話多,放下全部架子,拱手將驕傲尊嚴捧到她跟前,只為博得她松口。 宋瑜其實早已不大氣了,他從不瞞她,將前因后果解釋得清清楚楚,更承諾日后再不去那腌臜地方。她捧著兩邊臉頰,試圖掩蓋不斷上揚的唇角,正欲開口說好,便被外頭突如其來的丫鬟打斷。 那丫鬟是霍菁菁身邊的人,平常都是她貼身伺候,如今只有她一人,難免惹人奇怪。 她面色慌張,從外室膝行到她跟前,仿佛有很要緊的事情。宋瑜顧不得許多,同她一并走出內室,“發生何事?你慢慢說,不要著急?!?/br> 全然不知身后霍川陡然沉下的臉,他從矮榻上坐直身子,手指彎起細細婆娑檀木小幾桌角,風雨欲來。 * 丫鬟急得掉下淚來,戰戰兢兢說不出完整的話,吞吞吐吐,教人看了真是急死。 “四娘子同少夫人最為交好,私房話也都說給您聽……婢子想著,她的事您大抵都清楚……婢子不敢去找夫人,只有過來求助于您……四娘子昨日一整夜都沒回來,不知下落,萬一出了好歹……”她一壁說一壁低聲啜泣,纖瘦的肩頭不住顫抖。 朦朦朧朧總算聽懂了大概,宋瑜黛眉攢起,一臉凝重。 霍菁菁泰半是去找段懷清了,可她至今都沒回來,無論結果如何,她都不會好過。尚未出閣的姑娘,同男人相處一夜,說出去這名聲便全毀了。若是另一種,她被人歹人劫持,后果更加嚴重…… 每回霍菁菁跟宋瑜談知心話,都沒避諱過她。這丫鬟名字似乎喚作錦竹,霍菁菁同段懷清的事她都知曉,是以這回才越過夫人和太夫人,直接尋找宋瑜。若是讓陸氏知道霍菁菁跟段懷清還有來往,那是打斷腿都不為過的。 為著霍菁菁的閨譽考慮,此事不能聲張,宋瑜讓幾個口風牢靠的人出府打聽段懷清下落,一旦有消息立時回稟。她讓錦竹先回去,以免打草驚蛇,“若是菁菁回來,你來支會我一聲。若到了傍晚依舊不回,也要支會我一聲?!?/br> 錦竹應下,對宋瑜心懷感激地離去。 永安城治安尚嚴,夜里不能輕易走動,霍菁菁不會不知。宋瑜面色沉沉,此事非同小可,必要時候還是要交給陸氏處置。想到霍菁菁那張明媚燦爛的小臉,宋瑜無可奈何地喟嘆,真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姑娘。 一個時辰后仆從回來,向宋瑜回稟:“段郎君似乎并不知四娘子失蹤一事,聞言已經外出尋人?!?/br> 宋瑜氣急:“他怎會不知道,菁菁不是去找他媽?”說罷霍地從椅子上坐起,“叫他不得大肆宣揚!” 仆從考慮得周到,早已同段懷清說過此事。 眼瞅著紙包不住火,直到暮色西陲都沒有霍菁菁消息。宋瑜舉步就要往正院走,打算將此事通知陸氏,奈何沒走兩步,不遠處丫鬟行來,遞給她一張折疊工整的字條,“我在七王府上,阿瑜救我?!?/br> 宋瑜來回翻看,字跡確實是霍菁菁的不錯,一撇一捺尤為工整。 可是她為何在七王府上,難道這兩日都在那兒?陸氏知道嗎,或者說本就是她的主意? 不得而知,宋瑜頭疼地揉了揉眉心,近來事情真是紊亂繁雜,讓她沒個休息時候。既然得知霍菁菁下落,她心中便安定許多。七王應當是個有分寸的人,不會對霍菁菁如何,目下天色已晚,明日她再遣人過去賠罪。 腦內神經緊繃一整天,忽地松下來,宋瑜渾身疲乏。 草草用過晚飯,洗漱完畢躺在床榻便不愿意再動。她早已將原諒霍川的事拋擲腦后,只想好好睡一覺,懶洋洋地縮成一團,愜意得緊。 是以霍川等候一天,終于等來她空閑,“三妹?!?/br> 他在塌沿坐下,那里陷下去一塊。許久沒聽見動靜,唯有平穩清淺的呼吸聲。 霍川躺上床榻,抬手碰到她小巧的鼻頭,毫不留情地下手捏住,使她喘不過氣。宋瑜嚶嚀一聲,似控訴似哀怨,翻了個身繼續沉沉睡去。 霍川積郁在心,哪能像她睡得這般順暢? 不過總歸有一個好處,他環住宋瑜纖細腰肢,牢牢地鎖在懷中。溫香軟玉在懷,他低頭埋入宋瑜潑墨長發中,馥馥香味,溢滿胸腔。 * 翌日卯時,田老先生尚未到忘機庭來,便傳來話說需要艾葉。 宋瑜昨夜睡得大好,一早起來精氣神十足。她是從霍川懷里醒來的,四肢地緊緊地攀附在他身上,宋瑜忙不迭撒手,下床穿好鞋襪,“哪里有艾葉,我去拿?!?/br> 澹衫負責傳話,給她披上杏色褙子,“聽聞大少夫人院里栽種,婢子同您一道去?!?/br> 宋瑜瞥一眼床榻人影,低頭應一聲。 大嫂院里種了許多藥草,泰半都說不上名字。起初宋瑜只覺得好奇,沒想到真能派上大用處。她對陳琴音笑得真誠,“若是夫君眼疾好了,頭一個便應該來感謝大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