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宋瑜不相信,男人花天酒地的時候,哪里還記得你是何模樣?她從霍川身旁繞過,留下一句波瀾不驚的話:“我不喜歡你拿我那些人比較?!?/br> 難怪說女人難伺候,要比較的是她,說不喜歡的也是她,教人一點辦法也無。 霍川低頭揉了揉眉心,宿醉整夜,清晨起來尤為頭疼。若是以前宋瑜必定會準備醒酒湯,親手喂他喝下,那樣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復返了。他的小綿羊豎起渾身的刺,根本容不得他接近,后果嚴重。 目下后悔也沒有用,霍川讓丫鬟喚來明朗,“查到了?” 明朗恭恭敬敬地揖禮,將調查一事一五一十述說:“那明照確實是從馮四娘家中出來的,兩人關系不假,不過沒她所說那般親近。九王為其贖身之后,六王似乎也有來往,在昨日出門之前,明照似乎收到了府外一封信件?!?/br> 霍川若有所思,“信呢?” 不知明朗用了什么手段,將信件內容給霍川背了一遍,果真是要她特此跑一趟平康坊,使挑撥離間之計。六王不會輕易罷休,后面應當還有動作,霍川赫然變臉,表情駭人得緊,“時刻注意閣樓動向,不得任何人出入,尋個時機一并打發出去?!?/br> 明朗應了聲是,見他沒別的吩咐,“郎君可要到外頭吃早點?” 霍川起身,俊顏冷若冰霜:“少夫人也不例外,近來不要讓她輕易離府。若有急事,時刻稟告于我?!?/br> 六王打的什么主意,同為男人,他如何能猜不到? 不得不說這方法委實拙劣了些,霍川豈會讓他輕易得逞。外頭是宋瑜喂兔子的咂舌聲,她的心情比剛醒時好轉許多,果然吃飽了就沒有煩惱。 * 日至晌午,宋瑜捧著本江湖話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屋里悶熱,外頭偶爾會有徐徐涼風,索性搬張短榻在樹蔭底下乘涼。旁邊隔著她最愛吃的杏酪,拿冰塊鎮過,清涼沁甜,看書累了吃一口,再愜意不過。 手底下臥著白絨絨的糖雪球,它耳朵一動一動,搔得宋瑜手臂發癢?;彝米硬恢艿侥睦锶チ?,大抵是在墻角啃食雜草,難怪最近越吃越胖。 正看到精彩處,忽聽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宋瑜露出一雙水眸往影壁看去,明照正款款往這邊行來。樹底下她的嘴角驀然下垂,不大高興見到她,可又不能擺出副不歡迎的嘴臉,否則旁人要說她小肚雞腸。 宋瑜從榻上坐起,直到她行至跟前,直言不諱:“聽說近幾日閣樓被封了,女郎為何還能出來?” 明 照避重就輕,笑容淡淡:“聽聞前日少夫人身子不爽利,還差人去外頭抓藥。奴心里掛念,一直不能安心,就趁著今日來看望您,希望少夫人不要怪罪我不請自 來?!闭f著從袖筒中逃出一個白口紅肚瓷瓶,“我常愛鬧肚子,這是特意請人配置的藥丸,少夫人若不嫌棄就拿去用,效用非常好?!?/br> 伸手不打笑臉人,宋瑜讓薄羅接過瓶子,彎唇一笑,“多謝女郎一番好意,我早已好得差不多了。蓋因百果堂里點心不干凈,聽章從說女郎也吃了,不知你是否有事?” 明照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我沒吃多少,并無大礙,讓少夫人費心了?!?/br> 兩人你來我往客氣一番,每說一句話都得斟酌許久,宋瑜頭腦疲乏,琢磨起如何開脫。屋漏偏逢連夜雨,這邊的人尚未解決,轉頭便見月亮門外行來眾人,走在前頭的除了陸氏之外,還有太夫人。 宋瑜頓感頭疼,她撒了一個謊,卻要用無數個謊言圓謊。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一干人已經來到跟前,她從矮榻上站起,禮數備至地低頭,“母親,祖母?!?/br> 早在幾人到跟前時,明照已經自發自覺地后退兩步,低頭輕聲見禮,沒引起太大關注。 陸氏立在宋瑜兩步開外,“前日聽聞你氣虛腹瀉,目下可有見好?”話中雖關心,可面上并無多少表情,不知其中包含多少真情實意。 宋瑜惕惕然低下頭去,“讓母親為我費心,實在是不應該。每日用藥,如今已經好許多?!蓖忸^炎熱,總不能一直站著說話,她熱著不打緊,可不能讓二位長輩有任何閃失,“祖母、母親一同進屋說話吧,外面太陽大,著實太熱?!?/br> 短短一程路,兩人頭腦已經冒出細密汗珠,夏天真是教人愛不起來,任誰都盼著秋天到來。幾人漸次進入屋中,丫鬟準備了冰鎮酸棗湯,喝著爽口解渴,是宋瑜每日不可或缺的佳釀。 太夫人和藹可親,她是真關心宋瑜病情,仍舊不要放心要請郎中查看。宋瑜好說歹說才將她攔住,打消了她的念頭。原本就是裝病,請郎中來豈不全都露餡了,她心有余悸地喝茶壓驚。 陸氏表情起伏不大,象征性地關懷兩句,便再無他話。 她朝外頭看去,目光恰好落在樹下人影上,“那是誰?” 炎炎烈日下定定地站著一人,穿杏黃色的衣裳,清淡素雅,氣質絕佳。丫鬟稟告說是閣樓里的明照女郎,她出聲道:“叫她進來?!?/br> 宋瑜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既然是陸氏的要求,她便不能反駁,只能看著丫鬟將明照帶上。 “身旁一人也無,你獨自在那站著做什么?”陸氏啖一口茶,饒有興趣追問。 明照受寵若驚地抬頭,回答得很有幾分小心翼翼,“方才奴在跟少夫人說話,沒有少夫人吩咐,不敢輕易離去。本想著待夫人與太夫人離開后,再向少夫人請示,若是有礙事的地方,奴這就換一個地方等候?!?/br> 這話說得真教人可笑,宋瑜抿唇不動聲色地盯著她。好人全叫她做了,自己反倒成了睚眥必報的那個,她可真會做人。 果不其然,陸氏不贊同地覷她一眼,“新婦日后是要掌管整個侯府的,凡事應當有個衡量。這點雞毛蒜皮的事若要計較,以后必定會事事累極,得不償失?!?/br> 宋 瑜從明照身上收回目光,轉而看向陸氏,欲言又止做出一副為難模樣,“母親有所不知,夫君昨日吩咐閣樓里一概不許人出入。明照女郎關懷我病情前來探望,但又 怕被夫君責罰,是以請求我為她多說兩句好話。我方才沒來得及答應,您和祖母便過來了,目下既然您這么說,那此事我便不再管了,全交給夫君處置。本來府中既 有規定,便不能輕易破例,否則往后哪能在下人面前樹立威嚴?!闭f罷偏頭朝明照盈盈一笑,露出瑩潤細白的一排貝齒,“女郎不必擔心,夫君鮮少重罰,頂多小懲 大誡,不會傷及筋骨。正好我這兒有藥,你先準備著?!?/br> 她從薄羅手里接過瓷瓶,物歸原主,“我這兒顧不得你,女郎早點回去,否則時間長了對你更加不利?!?/br> 明照大抵沒想過她會反擊,看著溫溫潤潤的極好說話,仿佛能夠任人搓圓捏扁,未料想骨子里竟如此果決剛烈。她不像表面上看的那樣,明照霎時對她刮目相看,“多謝少夫人,奴這就回去?!?/br> 她是對看門的仆從略施恩惠,才得以出來。閣樓里管得尤其緊張,她收不到外界任何消息,九王的信封大抵全被攔截,杳無音訊。 她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瓷瓶,加緊步伐往閣樓趕回。 * 霍菁菁說的不錯,陸氏確實有為霍川納妾的心思,同陳太后所言相差無幾。 可陳太后是為他二人和睦著想,要她和霍川早生貴子,唯有他們非要扭曲那層意思,弄出個納妾的幺蛾子來。 陸氏沒說幾句就將話題引到這方面來,全然不顧宋瑜是個尚未病愈的“病人”。 “你 同二郎成親也有一段時候了,肚子里可否有動靜?”陸氏試探問道,視線從宋瑜小腹一掃而過,“侯府子嗣單薄,新婦是個懂事理的人,理應明白我同侯爺的心情。 大房那里只有繼誠留下的遺腹子,二郎目下正值年輕,納妾是常事。此事我同他旁敲側擊過,他并未同意,你身為正妻,不如規勸他一些,讓他聽從我和侯爺的意 思,多納幾房妾室?!?/br> 宋瑜聽得惘惘,叫她勸說自己的夫君納妾,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霍川不愿意,她更加不想。 不是沒有為難,宋瑜抬眸迎上陸氏目光,言辭懇切,“母親是知道夫君脾氣的,他一旦決定的事情,旁人說再多都無用。您勸他都毫無辦法,我又怎能勸得動?不如待夫君回來之后,再同他好好商議一番,這事擱在我一人身上,恐怕我無法勝任……” 陸氏慢悠悠地抬頭,眼神平淡,“旁人說不得,你難道是旁人不成?你是他正經嫡妻,應當擺正自己的身份!” 莫名其妙被罵了一頓,宋瑜心中很是不快。她低下頭去,手指一點點拂過群上織金百花裙襕,做出個認錯的模樣,其實心思早已不知飛去幾天外。 那 番話有些嚴厲,太夫人忍不住出聲為她說話:“小兩口才成親沒幾日,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候,在新婦面前提納妾委實殘忍了些。此事不應著急,水到渠成,順其自然 才是?!闭f著看向陸氏,攢眉不贊同,“繼誠母親,你也別太過嚴厲,何事不能心平氣和地說?非要吵得人戰戰兢兢?!?/br> 陸氏頷首應是, 她對太夫人不得不尊重,平復心神換了副口氣,“是我cao之過急了,新婦不必將我方才的話放在心上?!彼D了頓,仍舊十分堅定,“不過我方才說的事,你最好跟 二郎提一提,將這問題放在心上。我瞧著方才那位女郎便不錯,幾位王送的女郎,不能總將人擱著,從中挑選一兩位不無不可?!?/br> 一直擱著確實不是辦法,宋瑜想了想道:“我會同夫君提的,不過答應與否全憑他一人主意,母親切莫因此怪罪我身上?!?/br> 她關鍵時候一點不傻,懂得為自己想好退路。 陸氏朝她睇去一眼,話里有話:“新婦盡力便是,二郎的脾氣連侯爺都沒辦法,這才想讓你出面。你若是沒辦法,那闔府上下便沒人能說得動他了?!?/br>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饒是宋瑜想拒絕都不能。 臨行前太夫人拍了拍她手背,其中意味深遠,耐人尋味。 目送兩人離去,她重新坐回交椅中,深覺無力。她目下正與霍川置氣中,由她開口納妾,會不會太過分了些? * 這兩日都沒看到霍菁菁身影,自打上回她跟自己訴罷苦后,便一直沒出現。不知是同段懷清商量對策,或是躲起來療傷去了。 府內有一座湖心亭,水中養著各色錦鯉,從外頭山上引入活泉,水質清冽澄澈,一眼便能望得見底。宋瑜立在亭子里,軟香糕捏碎投入湖中,看著魚兒蜂擁而搶,她支著下頷惆悵:“閣樓里女郎的身份都查清楚了?” 薄羅捧著一個冊子遞到跟前,“都在這上面寫著,姑娘請過目?!?/br> 宋瑜瞥一眼,提不起興致,便叫薄羅挨個念給她聽。其中身家清明的統共三兩個,剩下的都是跟明照一般無二的出身,教人不敢恭維。里頭有一個雙燕是家道中落,幼時被歹人賣給牙婆子,后來被九王所救,才免除險惡遭遇。 “把家世清白的都遣散回去,給她們一些銀兩度日,尋個好人家過日子?!彼舞ふZ出驚人。 薄羅起初很是詫異,旋即恍然大悟,眨了眨眼分外靈動,“婢子醒得了,姑娘真是聰明?!?/br> 良家姑娘不容小覷,甚至比平康坊出身的女郎更具威脅,一旦心動,便是一生一世的事。不像那些女郎,一時興起,逢場作戲,對方心里都一清二楚。 一塊軟香糕喂完,宋瑜拍了拍手站起來,“郎君何時回來?” 她搖搖頭正欲開口,便見遠處有人過來。行到跟前是一個小丫鬟,“少夫人,郎君正往這里來?!?/br> 看模樣是才回府,得知她在此處才眼巴巴地過來。沒片刻柳蔭底下轉出兩個人影,是霍川和明朗。 他穿著玄青衣袍束大帶,挺拔堅毅的身形,目不視物,步子卻邁得沉穩從容??∫莸拿嫒菰陉柟庀伦兊萌岷?,如若不是面無表情,會顯得更俊俏一些。他總給人陰郁冰冷的感覺,拒人于千里之外,生人勿近。 待他行到跟前,宋瑜下意識便要牽他上臺階,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她忘了自己正生氣。 尚未來得及收回,便被霍川精準地握住手腕,他平靜道:“為何不扶我?” 宋瑜驚詫地睜圓雙目,他怎的知道自己伸手了?還掌握得如此準確,這人當真是瞎子嗎? 她掙了兩下試圖收回,“我頭腦發疼,正準備回屋休息?!?/br> 他才剛來,她便要走,這是刻意同他過不去?距離那日已經過去兩天,橫豎都該消氣了,這姑娘竟然還不打算原諒他! 其實宋瑜沒這個意思,她是真頭疼,院子里地熱得很,曬得人頭腦昏昏沉沉。 可 惜霍川不準備放過她,握著她手腕子沒有松動的架勢,白膩的肌膚迅速泛紅泛青。宋瑜哀聲喚了聲疼,她更行氣惱,索性開門見山,將陸氏今日交代一事表述清楚: “閣樓里還有三位女郎,侯夫人有意為你納妾,為霍家開枝散葉,打算在其中挑選一兩位給你收房。你若是愿意,我沒別的意見?!?/br> 音落沉寂許久,她的頭越埋越低,及至最后甚至帶著幾分哀戚。 霍川表情凝聚疾風驟雨,聲音冷厲:“你沒意見?” ☆、第70章 怎會沒意見,她意見大得很。 宋瑜倔強地瞪著他,這人是個傻子,不知道她在說氣話。 兩人氣氛僵持不下,底下仆從丫鬟意欲勸說,卻無從開口。郎君臉色難看得緊,沒人敢靠近。這兩人已經別扭了好些天,誰都不肯低頭,才鬧成目下化解不開的僵局。 霍川鐵了心要從她這里得到答案,壓低嗓音復又問道:“三妹,你當真沒意見?” 宋瑜另一手放在他手背,緩緩抽身而出。她一步步走下臺階,踅身看向冷若冰霜的霍川,“方才那話是假的,我有意見。不過打從你去平康坊開始,便同我沒多大關系了,左右是你的事情,由你來決定?!?/br> 她才說第一句話時,霍川面色稍有緩和,誰知越說越教人氣惱。底下丫鬟無不膽戰心驚,郎君的臉色更行駭人,祈求少夫人別再火上澆油…… 可惜她們的希望落空了,宋瑜忽地想起一事,“今日閣樓里的明照女郎來慰問我病情,目下閣樓被封,想來她后果不會好過。你若是對她有惻隱之心,便去看望一趟,順道了卻廬陽侯一樁心事?!?/br> 所謂心事,便是收房納妾,她居然還沒打消這個念頭? 霍川握著拐杖的手指泛白,骨節突出,恨不得手下是她纖細的脖頸。好個沒良心的姑娘,他一顆心全在她身上,她卻一門心思將他往外推。 腳步聲漸次遠去,一聲聲好似踏在他心尖兒上,霍川闔上雙目,下頷緊緊繃著。 丫鬟泰半都隨著宋瑜離去,湖心亭僅剩下他和明朗二人,寂靜得很。從一開始他身邊便是這樣荒涼,無人靠近,直到宋瑜出現,仿佛潤色了他整個生命。分明是懦弱的膽小的脾性,她對他避如蛇蝎,他卻不住地想靠近她,甚至不惜手段使她嫁給自己。 她有澄澈干凈的玲瓏心,同她待在一塊兒愜意舒適。尤其欺負她的時候,聽著嬌嬌軟軟的求饒聲,會有別樣的滿足感。久而久之對她益發上心,不舍得再讓她哭,見不得她難過,甚至寵她一世都無妨。 這次去平康坊委實是他考慮不周,霍川思忖片刻,折身緩步走下石階。 明朗忙不迭上前,腦子里全是宋瑜最后一句話,“郎君可要去閣樓一趟,看望明照女郎?” 霍川頓住,偏頭冷聲:“你去看?” 明朗霎時噤聲,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可惜他觸到了霍川霉頭,霍川并不打算輕易放過他,“你到閣樓一趟,將里頭剩下的人都遣散出去。若是沒地方去,便送回平康坊。既然感念其中恩情,那便一直留在里頭,就說我成全她?!?/br> 明朗聞言微楞,郎君做起事情來真個殺伐果決,不給人留丁點兒遐想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