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兩人一路走到霍元榮身后,他似有察覺,低頭拿衣袖沾了沾眼睛,這才回身看來?!靶聥D也來了?!彼銖娖蕉ㄐ木w,仍能看出哭泣的痕跡。 宋瑜低頭頷首,此時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唯有不著痕跡地扯了扯霍川袖緣,“我陪夫君來看母親……” 霍元榮點了點頭,禁不住朝霍川睇去一眼,然而他面色沉郁,不置一詞。 霍元榮收回目光,略有落寞,“我先回去,同你母親好好說說話。這地方太偏遠,難得才有人來?!闭f罷舉步便要,形容蕭索。 * 偌大的山腰僅剩下他們兩人,未免使人打擾,仆從留在遠處,沒有同他們一道前來。這山上荒蕪,百姓鮮少前往,更不會有劫匪一類,是個被人遺棄的荒山。 自打霍元榮走后,霍川便一言不發?;鸸庥痴赵谒樕?,燃燒的灰燼撲面而來,落在他的睫羽上。 宋瑜跽身在地,同霍川一道叩首。她頭一回拜見霍川的母親,思量該說些什么才好,然而尚未開口,便被霍川提著離開地面,“走了?!?/br> 宋瑜疑惑出聲,回眸看墓上碑文,應當是霍川逐字逐句刻上去的,就跟他的人一樣冰冷無情。前后才來了不到半刻鐘,如此回去是否太過草率? 宋瑜頻頻回頭,孤零零的山上就立著這么一座墓,瞧著著實過于冷清。 府里的馬車就在不遠處等候,兩人乘上車輦打道回府。一路上霍川始終沒有開口,宋瑜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賭氣跟著不說話。 一直回到忘機庭內室,他握著宋瑜的手帶入懷中,嗓音低?。骸叭?,我從未將他當做父親?!?/br> 宋瑜抬眸盯著室內丫鬟,以眼神示意她們離去,靜靜地任由他抱著不聲不響。她心中喟嘆,從一開始便知道霍川將這地方恨入了骨子里,想想實屬情理之中。若換做是她,必定也如此。 旁的事情她都能猜到,唯一沒料到廬陽侯對唐氏用情至深。起初還以為他是一時興起,沒把人放在心上,然而如今更加不能讓人理解。既然深愛著,當初為何又不聞不問?想必泰半源于懦弱,宋瑜攢眉,替唐氏趕到不值當。 * 轉眼便到初八,太后六十大壽,皇上在承明宮前設宴,盛邀朝中文武官爵前來賀壽。 宋瑜既然要去,斷然不能失了面子。從昨晚開始便精心準備,以百花煎湯香浴,愈發香氣悠遠,沁人心扉。她既然不打扮也是身嬌rou嫩的可人兒,這么一動作,霍川當即便冷聲:“若再如此,明日你就不必去了?!?/br> 宋瑜哪里肯依,在他懷里好一通撒嬌才讓他肯松口。 哪個姑娘家不愿意拾掇自己,她也不例外。雖然口中答應霍川一切從簡,但是仍舊一早便起來,坐在雙鳳銅鏡前修眉綰發。微紅粉腮,宜妝笑來,當真是國色無雙的顏色。唇瓣一點殷如桃花,嫣然一笑,嬌面更勝芙蓉。 櫻色蘇繡梅花對襟衫罩在身上,繡金白紗裙曳地,窈窕身姿裊娜翩躚,當之無愧的隴州美人。她梳著翻荷髻,頭戴貓眼翡翠鍍金杏花簪,嬌顏如玉,美得攝人心魄。 薄羅偷偷覷一眼一旁等候的霍川,附在宋瑜耳邊小聲道:“若是郎主見到您這樣,必定不愿意帶您出門?!?/br> 宋瑜敲了敲她的腦門,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就你話多!” 時候差不多,是該出門。聽下人說廬陽侯夫婦和太夫人業已準備完畢,她不能讓長輩等候,由丫鬟扶著牽裙邁過門檻,“別忘了我準備的東西?!?/br> 她 指的是一個花梨木浮雕方盒,里頭是宋瑜送給太后的壽禮。廬陽侯有所準備,她小一輩自然也不能落下,雖然一家人一份足矣,但這是宋瑜一番心意。她精心準備了 半個月調制而成的香料,煎香湯沐浴,能使人精神煥發,氣血十足。用得時候長了更使皮膚嫩滑,抗除皺紋,是太后這個年紀最適當的用品。 兩人在侯府門前等候片刻,太夫人同廬陽侯夫婦一并前來,一家人說了兩句話便各自上車,前往宮中。 宋瑜到了車上才知道緊張,從未去過深宮內院,她自然害怕。偏頭見霍川神色一派自然,全無焦灼模樣,不由得教人佩服。 車輦一路和緩,宋瑜正百無聊賴地托腮出神,忽聽霍川低聲:“三妹,下回你若再打扮成這副模樣,日后都不必出門了?!?/br> 宋瑜大驚,不可思議地回望他,險些脫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理應看不見才是,宋瑜的動作也十分謹慎小心,避免驚動他,哪知饒是如此仍舊被他察覺?;舸樕淮蠛?,握著她小臂帶到跟前,抬手欲拭去她臉上脂粉。奈何宮廷轉眼便到,弄花了她的臉更加不好收拾,只得作罷。 大清早起來她便沒有停歇,霍川聽覺比旁人敏銳,是以薄羅的話清清楚楚地傳入他耳中。還說一切從簡?這個小騙子。 宋瑜掩唇的手慢慢放下,她不服氣地狡辯:“可是我本來就好看,不打扮也好看,這是沒辦法的事?!?/br> 多會強詞奪理的姑娘,霍川硬生生給她氣笑,俯身探上她唇瓣,狠狠地咬了一口。 * 承明殿前搭著戲臺子,擺設桌椅席位,宮女內侍往來穿梭,均規矩有禮。 已有不少朝中重臣到場,另有幾位王爺皇子,相熟的便立在一旁談笑風生,借機攀談示好。其中不乏熟悉面孔,是端王和少傅高祁謙,端王身旁立著一身玄色衣袍的侍衛統領許盛。 廬陽侯在前同幾位王爺皇子一一見禮,側身將霍川介紹給眾人:“這是犬子霍成淮,諸位應當頭一回見面?!闭f罷替霍川介紹在場眾人,除了端王之外,其他幾位王爺名號繞口,宋瑜聽得頭暈腦脹,根本記不住。 其中一個年紀瞧著比廬陽侯還大,他目光落在侯夫人身后的宋瑜身上,慈目一笑:“這位是菁菁?幾年不見,益發亭亭玉立了?!?/br> 一句話將眾人目光全引到宋瑜身上,她應付不來這種場面,是以從一開始便勉力減少存在感,饒是如此仍舊被人察覺。她低頭斂眸,正欲出聲解釋,霍川已然為她開口:“王爺誤會了,這是內子宋瑜,菁菁今日身子不便沒能前來?!?/br> 說是身體不適,其實霍菁菁跟段懷清出去了,謊稱是外出游歷。為此險些沒把侯夫人氣死,她本欲趁此機會讓霍菁菁露面,或許能尋到一門合適夫婿。哪知那丫頭不爭氣,風頭全被宋瑜搶了去,思及此,她不免松一口氣。也可以說好在霍菁菁沒來,否則根本比不過宋瑜容貌。 話音剛落,幾人恍然大悟:“聽聞前些日子侯府大喜,想來便是此事?!?/br> 說著紛紛道喜,說是改日送上賀禮。原本事情至此就算揭過去,偏偏一位穿寶藍織金衣袍的皇子開口:“都說世子娶了隴州第一美人,姿容無雙,何不抬頭示人?” 這話委實有些唐突,宋瑜不悅地攢眉,這人好生無禮。靜了片刻,霍川沉聲:“內子性怯,請六皇子見諒?!?/br> 有了臺階下,宋瑜低頭行禮,聲音拿捏得軟糯綿軟:“請六皇子見諒?!焙盟普鎮€怕極了的模樣。 姑娘家怕羞是常有的事,何況才嫁人不久,根本不值得計較。六皇子沒再出聲,直到前面尖細嗓音高喚“皇上駕到”,幾人踅身前去恭候。 六皇子舉步前往,離開時往宋瑜方向睇去一眼,恰巧對上她一雙瀲滟妙目,在八角燈籠的映照下璀璨明亮,熠熠生輝。 饒是她低著頭,仍舊能看出容貌不俗。身段裊娜,身上香味十分獨特,不知是哪家的香料。如今抬起頭來,周遭頓時黯淡無光,只剩下她沉魚落雁之容。那雙眼睛中的驚慌一閃而過,旋即抿了下唇似有不悅,頓時生動不少。 宋瑜哪里想六皇子會忽然回頭,猝不及防地對上他的雙目,渾身一僵,下意識便躲閃開。腦海里留下他唇角若有似無笑意,教人心頭難安。 ☆、第64章 十二姬 皇家齊聚一堂,圣人比想象中和善得多,笑起來慈眉善目。與生俱來的威儀神態,舉手投足的尊貴氣息,教人心生敬畏。相較之下衛皇后便不大容易相與,不茍言笑,目不斜視。 今 日主角是圣人嫡母陳太后,她雖有六十,但瞧著精神很好。笑時眼角褶子給她添了幾分慈祥,韻味十足,年輕時必定是艷冠群芳的美人。王爺皇子分別上前賀壽呈遞 壽禮,并送上祝詞。尤其六王楊勤很會說話,將陳太后哄得眉開眼笑,一看便知他平時很得長輩寵愛,是個會來事的。 旋即才是廬陽侯上前,為了此次壽宴,他特地去昆侖山請來南極仙翁,以期太后萬壽無疆。陳太后讓宮婢收下,為他賜座,目光一轉落到后頭一對新人身上,“這便是廬陽侯世子了?聽聞前不久才大婚,哀家這兒準備了一份賀禮,稍后命人送上?!?/br> 霍川與宋瑜謝禮,宋瑜將手中捧著的檀木盒交到宮人手中,“這是家中自制的香料,取名為笑蘭香,其中以蘭草、白芷、枸杞等研磨而制,加蜂蜜調和封存,煎湯沐浴能使眼色常駐,延年益壽,養血裨益。特此送于太后,區區小禮請您笑納?!?/br> 壽宴上送的壽禮無外乎那幾樣,年年如此玩不出新花樣,陳太后早已失去興致。倒是頭一回收到這種東西,她沒直接讓宮婢收起來,反而放在鼻下輕聞,頗感興趣。入鼻一陣恬淡幽香,清新舒爽,她彎唇輕笑,“宋氏真個七竅玲瓏心,恐怕為此費了不少功夫吧?” 宋瑜搖頭,抿唇謙和,“家中便是以此營生,并不為難,多謝太后體恤?!?/br> 宋家不是簪纓世家,而是商賈門戶,雖是隴州一帶的富商,家財萬貫,但身份到底比不得做官尊貴。宋瑜的身份陳太后多少有所耳聞,本以為商賈之家教不出大家閨秀,未料想宋氏非但貌美驚人,談吐舉止皆不俗,不由得對其刮目。 陳太后對她多了幾分好感,笑也更加親和,“既是模樣生得好,何不抬頭讓哀家看看,究竟是何等的漂亮?!?/br> 方才一直低著頭,目下太后開口,宋瑜不得不抬起頭來,對上前方寶座上富貴端莊的婦人。她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嘆,轉瞬消失不見。 陳太后眸色一沉,聲音多了幾分沉重,“委實絕色?!?/br> 不止是她,連一旁圣人的目光都被攫去,毫不掩飾地注視。生得如此好看,若非已嫁為人婦,恐怕勢必引起大亂。陳太后不由得松一口氣,“剛才你一直扶著廬陽侯世子,可見鶼鰈情深。侯府素來子嗣單薄,如今你嫁入府中,理應幫著開枝散葉才是?!?/br> 眾人面前說這番話,自然讓人無地自容。宋瑜面色緋紅,無從應答,所幸霍川出聲替她解圍:“多謝太后箴言,成淮謹記在心?!?/br> 然而說了還不如不說,待到坐在位上,宋瑜窘迫地嗔他一眼,其中埋怨意味不言而喻。 * 道完祝詞,便是臺柱子唱曲,沒有宋瑜愛聽的那兩曲,蓋因不適合今日場合。 壽宴說到底是一群人的吃吃喝喝,對方身份尊貴,不能盡興開懷,很是拘謹。宋瑜坐得不耐煩挪動兩下,一抬頭便迎上一道漆黑目光,是六王楊勤。 宋瑜不知哪里招惹到他,對方放佛跟她杠上了似的,時不時輕飄飄地睇來一眼。若是讓太后或是衛皇后看見,她定然沒有好果子吃,給她扣上一個魅惑皇子的罪名。宋瑜躲避不能,耐心盡失,斗起膽子回瞪一眼,很快別開視線,真是個敢做不敢當的膽小鬼。 分明給人感覺溫婉賢淑,誰知是個渾身豎刺的小刺猬,同她給人的形象大相徑庭。楊勤不免對她升起興趣,被瞪了一眼非但不覺惱怒,反而大大方方地端詳起她模樣來。 一雙妙目顧盼生輝,同旁人說話時眉眼微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再將目光落到霍川身上,這么美的姑娘,配上一個瞎子,著實可惜。 楊勤禁不住連連搖頭,不住地惋惜,被身旁九弟楊敖看到,“六兄,你在嘆什么?” 楊敖小他三歲,是珍貴妃所出,是個機靈的主兒,鬼點子多得很,頑劣不堪。 楊勤夾了顆花生米送入口中,收回目光淺笑,酒樽中是他模糊的倒影,“看見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罷了?!?/br> 一 句話便讓楊敖頓時明白,他不著痕跡地往一旁側目,恰好宋瑜彎目輕笑,頓時好似綻開了滿園春色,艷絕無雙。楊敖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快意地拭了拭嘴角,“說 實話小弟也覺得可惜,不過人家業已成親,只得作罷?!闭f罷嘿嘿一笑,不忘溜須拍馬,“否則只要六兄一句話,何愁不是你的?” 四周無人,二兄三兄到一旁歇息,楊勤故意問道:“我若現在就想得到她呢?” 楊敖思量片刻,“如此也很簡單?!闭f著在他耳邊附和幾聲,他腦瓜子轉的快,旁門左道的主意信手拈來。 音落朝楊勤會心一笑,“六兄覺得如何?” 楊勤朗聲大笑,“餿主意!” 話雖如此,卻不無贊同,朝宋瑜方向睇去一眼。她已經察覺到這邊頻頻注視,眉頭微蹙不大愉悅,卻不對上他的目光,端是躲避到底。 * 宮宴臨近尾聲,宋瑜長出一口氣,這煎熬總算到了頭。 她全然不知那兩人打算,迫不及待地跟在霍川身旁出宮廷,踏上回程車輦。唯一讓她舒心的是六王沒再尋她麻煩,雖不時地往她那邊看,好在沒人在意,旁人對多以為是巧合,否則宋瑜真是渾身長嘴都說不清楚。 想到六王張揚跋扈的面容,宋瑜心緒不寧。平??偰苷f個不停,目下一路一言不發,明擺著有古怪。 直到回到侯府,宋瑜惘惘然欲起身下車,被霍川猛地拽住胳膊帶回原處,她下意識發出驚呼。外頭丫鬟以為她出何意外,正欲上前探看,被霍川喝?。骸跋氯?!我同少夫人有話要說?!?/br> 丫鬟在簾外駐足,打簾的手驚魂未定的放下,道了句“婢子知錯”便走下馬車,不敢近前一步。 宋瑜猝不及防地坐倒,后背撞在車壁上頗為疼痛,她低喚一聲疼:“不是到府上了,為何不下去?” 霍川仍未將她松開,另一手支著車窗,頭微微向她偏來,神色平靜,“宴上發生何事?” 一語中的,他說話從不拐彎抹角,直指要害。果真心思敏銳得很,將宋瑜的心思猜了個十成十,饒是想在他面前隱瞞都毫無辦法。 宋瑜抿唇掰了掰他的手掌,抿唇顧左右而言他:“你松開些,我的手好疼,一會兒便紫了?!?/br> 霍川確實松開一些,不過憑她的力道仍舊沒法掙脫。 車廂沉寂許久,霍川好整以暇地噙著冷厲笑意,他徐徐脫口:“三妹,我眼睛雖瞎,但并不是傻子?!?/br> 宋瑜這才知曉瞞不住,她也不打算有所隱瞞,只是這種事情終究不好說出口。何況霍川這樣小心眼,聽了難保不會多想,萬一原本就是莫須有的事情,是她誤會了怎么辦? 思來想去,宋瑜醞釀少頃,“宴上六王恰巧坐在對面,大抵是我多慮了,總覺得他看人的眼神不對勁?!?/br> 音落下意識打量霍川表情,他不動聲色地轉過頭,握著宋瑜手腕的手順勢轉為十指相扣??床怀鍪呛吻榫w,他沉聲道:“你是如何回應的?” 提起這個宋瑜頗為自豪,見他有要下車的趨勢,一壁引他走下車輦一壁翹著鼻子驕傲道:“我看都沒多看他一眼,全當不知道了?!?/br> 這有什么值得驕傲的!這是最傻的一種行為,視而不見,只會引起對方興致罷了。 霍川頓時沉下臉,真不知該夸獎她機靈或是愚笨,可她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又不忍苛責。偏偏宋瑜是個沒眼力見兒的,非要湊到他跟前博取贊揚,“我還瞪了他一眼,那個人真是討厭!” 私底下如何說都可以,目下他們仍在院中,人多口雜,話不好亂說。好在旁人泰半不知他們談論何人,否則這句話足以讓她獲罪?;舸ㄌ峙錾纤橆a,毫不留情地捏了捏,粉嫩的臉蛋幾乎能掐出水來,“下回在心里罵他就是,不可在明面上說出來?!?/br> 宋瑜后知后覺地掩唇,眸子骨碌碌環顧左右,丫鬟并無反應,不知她方才所指何人?!拔抑懒??!?/br> 她早被霍川捏習慣了,一時間竟然忘記反抗,捂著臉頰喃喃:“早知道我就不去了?!闭f完補充一句:“若不是為了你,我才不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