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 這時候宋瑜自然不敢回房間,薄羅澹衫下落不明,她怕譚綺蘭與那男人在房里等候。若真到了那時候,即便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她的名聲便就此毀了。 別說嫁人,恐怕整個隴州的人都拿她指指點點。宋瑜冷得打了個顫,絕不能讓這等事發生。 這時候天色尚早,山頂晨曦微露,后院客房里沒人起床。 龔夫人的房間在東南邊距離她不遠,宋瑜緊了緊身上羅衫,快步走去。山上清晨很有些涼意,才到門口便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她揉了揉通紅的鼻子推開門,翻身關上門,桌上只有一盞快要燃盡的油燈,露華百英還未起床伺候。 龔夫人躺在床榻上睡熟,一看到她宋瑜滿腔委屈涌上心頭。淚花兒泛上眼睫,宋瑜癟癟嘴踢掉鞋子鉆進她懷中,雙手緊緊地環著她的腰?!鞍⒛?,阿母……” 龔夫人被她的動靜吵醒,睜開眼便對上宋瑜盈盈淚眼,心中一抽忙坐起來問道:“這是怎的了?大清早的,澹衫薄羅沒在身旁?”說著便要喚人,被宋瑜攔了下來,任憑龔夫人怎么問就是不開口,真個極壞了人。 “莫不是做噩夢了?”龔夫人將她鬢發別在耳后,哄孩子般撫了撫她的后背,放柔了聲音。 宋瑜這才甕聲甕氣地嗯了聲,始終抱著她不肯撒手,涕淚蹭了她一身。 龔夫人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末了又覺好笑,拿絹帕給她拭去臉上淚花,寵溺地一點她鼻尖,“多大的人了,做個夢也能嚇成這模樣,不怕人笑話?!?/br> 她從小就愛撒嬌,龔夫人對此見怪不怪,只暗暗有些憂愁。 這般嬌氣,若是嫁到了謝家,不知對方家庭能否像宋家這樣慣著她。所幸謝昌看模樣對她委實上心,大抵不會委屈她,龔夫人這才稍稍放心。 在龔夫人懷里膩歪了一會兒,窗外已天光大亮,宋瑜哭的眼眶紅紅,好不可憐。 她孩子氣般地道:“女兒想馬上回家?!?/br> 也不知道那男人醒了沒,她可不想再見面,最好下山之后天南海北再無瓜葛。 露華端了銅盂進來,百英手執巾櫛胰子,見到宋瑜面露異色,欠身行了個禮:“姑娘也在?!?/br> 兩人將東西放在一旁架子上,露華彎腰給龔夫人套上鞋襪,百英舉起湖色梅蘭竹菊暗紋比甲服侍她穿上。龔夫人回頭看了宋瑜一眼,她纖細身板斜倚在床頭眼巴巴地覷著人,直直看到人心坎兒里去。 “待會兒我去同主持辭別,用罷早飯就回去?!饼彿蛉税矒崴?。 宋瑜跪坐在床沿揪住她衣緣不放,神情帶了點急切:“我說現在回,阿母我們現在回家好不好?” 龔夫人只當她是在鬧脾氣,“你這孩子怎的恁不懂事,人家留咱們過夜,怎能不告而別?” 說罷便去梳洗打理了,得空才覷一眼宋瑜,見她仍舊保持剛才姿勢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知看向何處。想著許是語氣太重,便柔聲哄道:“你先回自個兒房間,阿母去見慧靜主持一面就好,早點可以再馬車上吃,都及笄了不可再使小性子?!?/br> 聞言宋瑜回神,大眼睛匯聚了千萬星芒,“那阿母要快去快回?!?/br> 龔夫人頷首,臨到門口仍舊不放心,囑托露華親自送她回房。宋瑜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露華身后出門,各朝一個方向走去。 * 有露華在一切就好解決的多了,轉過廊廡遠遠望去,有幾個身影聚在她房間門口。 澹衫薄羅面帶焦慮,尤其薄羅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踱步繞得人心煩。她倆身旁還有一人,譚綺蘭雖陪著一塊兒著急,但臉上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涂了口脂的朱唇不著痕跡地挑起,目光往房內一掃而過,別有深意。 “姑娘!” 薄羅驚喜的聲音將她喚醒,打眼望去廊廡盡頭款款走來的,不是宋瑜是誰? 她穿著凈面妝花羅衫,低鬟髻已有松散,懶懶地綰在腦后,耳畔幾縷碎發隨著晨風拂動。分明是該狼狽窘迫的,但她卻走的無比從容,秋波入鬢,裊娜娉婷,確實對得起隴州第一美人的稱號。 說起這第一美人,宋瑜真是哭笑不得。 那些紈绔公子哥兒日子過得太清閑,突發奇想要將城里大家閨秀挨個排序。其中不乏見過宋瑜模樣的,一致認為首位她當之無愧。一傳十,十傳百,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默認了這回事。 以至于有些人沒見過她,想當然地猜忌這是一種噱頭,宋家女郎其實丑陋不堪,貌似無鹽。 起初宋瑜聽罷心頭賭氣,這些人可真無聊,拿人容貌說三道四! 再后來就不當回事了,愛怎么傳怎么傳,反正那些人都沒她好看。如此一想,甚為平衡。 目下譚綺蘭直勾勾地脧向她,試圖從她身上探尋一星半點的異樣,可惜沒能如愿。 她在幾步外停下,面帶慍色地指責兩人,“昨兒一晚上沒見人,也不知道去哪兒偷閑了!害得我跟前沒人伺候,唯有到阿母房里打擾?!?/br> 譚綺蘭驚異出聲:“你去了伯母房間?” 說罷看一眼她身邊露華,這是龔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磥硭f的不假,心中雖不甘心,唯有訕訕住口。 澹衫薄羅忙欠身認錯,“是婢子不該,疏忽了姑娘?!?/br> 薄羅生怕宋瑜怪罪,忙不迭補上一句解釋:“昨日傍晚婢子和澹衫被大婦身旁的人叫去,途中被人沖撞了下,醒來便已天光大亮了?!边@丫頭缺心眼兒,感激地覷了譚綺蘭一眼,“若是譚女郎到來,恐怕要到日上三竿才見醒?!?/br> 聞言譚綺蘭面色稍變,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我房中丫鬟睡遲了,去時見她倆也在呼呼大睡,便一道叫醒了?!?/br> 宋瑜露出恍然,示意兩人起來。 薄羅手中提著食盒,時候長了胳膊泛酸,便推門而入將東西一碟碟擺放在圓桌上。 寺里早飯都清淡,但花樣挺多。有素包子和饅頭,小米南瓜粥熬得稠濃,顏色金黃鮮艷。另有玉米餅、蘿卜糕和豆腐腦,一看便是香火旺盛,這里和尚伙食都不錯。 宋瑜停在門檻邊,偏頭朝譚綺蘭嫣然一笑,“綺蘭也進來吧,難為你大清早去叫喚丫鬟,身旁卻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既然早早地來了我這兒,想必定是有什么要緊事說,你我相識多年,何必客氣?!?/br> 譚綺蘭藏在廣袖下的手捏握成拳,面上卻一派淡定,冷哼一聲很是不屑,“我不過順路罷了,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 說罷恨恨剜了她一眼,三步并做兩步往自己屋里走回。 宋瑜目送著她遠去,雖然惱恨她昨日所作所為,但目前沒有確鑿證據,暫時不能拿她如何。這姑娘從小驕縱任性,以為旁人都該順著她顏色行事,做事愈加沒有分寸,不教訓教訓行事只會更過分。 經此一事,宋瑜對她不得不多長了個心眼兒。 * 宋瑜心里裝著事,匆匆吃完早點洗凈雙手,命薄羅澹衫收拾東西準備下山。 那廂阿母大概已經回來,她片刻不想耽誤,奈何穿的是昨晚那身衣裳,頭發也沒打理,這樣回家還不得把宋家老小嚇壞。宋瑜唯有奈著性子讓澹衫綰了個翻荷髻,戴青蟲簪。許是沒休息好,眼底有層薄薄的青色,便以珍珠粉掩蓋之。 她平常少上妝粉,反而不如她本來的顏色,好在澹衫有隨時攜帶的習慣。 換了湖藍捻金織花緞褙子,下穿蔥白綜裙,宋瑜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行至門邊陡然停下,只聽隔壁房間傳出開門聲,聲音雖小,但落在她耳中格外清晰。宋瑜頭皮一緊,登時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杵在門邊一動不動。 “姑娘怎么不走了?”方才還催得緊,這會兒怎么跟定住了似的。 宋瑜被薄羅喚回神,趕忙退回來要關門。手才扶上直欞門,一抬頭便見門邊透出個鴉青云紋衣擺。 腳步沉穩,緩緩走入宋瑜視線。 頎長挺拔的身姿,冷峻陰沉的面容,是宋瑜刻在腦海里、唯恐避之不及的一個人。她慌忙低頭,因為恐懼,甚至沒看見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的仆從。 他目不斜視,宋瑜心中祈禱就這樣不要回頭地大步往前走吧…… 天不如人愿,他仿佛聽見了宋瑜心中所想,堪堪停在門口。偏頭往屋里看了一眼,烏黑瞳仁深邃無光,直直落在宋瑜身上。 ☆、3滿庭芳 云頭履在眼前停住,不再動作。 宋瑜緊盯著腳底下的一寸光陰,朝陽映下的影子打在腳尖,半響都沒從門前掠過。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門板,連澹衫都察覺到她的異樣:“姑娘是否哪里不舒服?婢子瞧著您臉色不大好?!?/br> 她聲音輕柔關懷,只字不差地落進了霍川耳中。 霍川表情并無太大變化,他眼里連一絲光彩也無,死氣沉沉的,可惜了一雙乾乾朗目。 仆從亦對他忽然停步不解,試探著喚了句:“郎君?” 與此同時宋瑜鼓起勇氣,拿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勢朝他看去,在對上他雙目時猛然一怔。腦子里盤桓的說辭煙消云散,近乎失禮地盯著他的眼睛,屏息凝神。直到對方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才恍然大悟。 那一眼平靜無瀾,連眼珠子都未曾轉動一下。沒有攝魂奪魄的力量,卻能將人卷入深淵。 待人走得遠了,她身子一軟跌坐在繡墩上,這才驚覺后背出了薄薄一層細汗。 他、他的眼睛…… 澹衫在一旁不斷喚她,已有隱隱焦急之色。宋瑜從極度緊張中回神,霍地站起身走到門外,“快走,這地方與我相沖,半刻也待不下去了?!?/br> 澹衫與薄羅面面相覷,不明白姑娘怎的忽然變了個人。來不及多想,快步跟上宋瑜腳步。 途中路過霍川房間,宋瑜腳下生風快步走過,里面似乎關著魑魅魍魎。 * 經過一天雨水洗禮,山間青松翠柏呈現勃勃生機,道路兩旁花草青翠欲滴,露珠晶瑩,春意盎然。 一眾人等已在寺廟門口候著,宋瑜大老遠便覷見了龔夫人,沒到跟前就歡喜地喚“阿母”。 為此龔夫人不止一次嫌她沒規矩,總是這般冒冒失失,哪有點閨秀的樣子?話到嘴邊囫圇吞了下去,念在她今早可憐巴巴的份上,就不在人前給她難堪了。 嗔了她一眼,旋即往身后道:“懋聲帶了人接應,咱們一行多為女眷,攜著東西路上多有不便,難為他有這份心思?!毖哉Z里不無贊賞欣慰。 循著龔夫人的目光看去,宋瑜這才覷見幾步開外的柏樹下立著一個高挺身影。打眼望去,他穿一襲玄青實地紗金補行衣,腰綬玉青帶,氣宇軒昂,豐神飄灑。 謝昌朝她微微抱拳,禮節周到。擱在平常宋瑜或許會心馳神往,眼下心緒正亂,只低頭應了個禮就朝龔夫人走去。 謝昌眼里掠過一抹失望,旋即面色如常地指揮謝家仆從接應。男人腳程快,有他們幫忙委實輕松許多,薄羅一股腦兒地將行禮全壓在了對方仆從身上。原本也沒多少東西,他們打的不是常住主意,被迫才在此逗留一夜。 雨水足足下了整夜,山路濕滑難行,做轎子是萬萬不能的,唯有徒步下山。 宋瑜提著綜裙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摔個大馬趴。澹衫扶著她手臂繞過泥潭,前后逡巡一遍疑惑道:“怎么不見譚家女郎?” 一路上都沒見著譚綺蘭,難怪覺得安靜許多。 宋瑜搖了搖頭,“大抵提前回去了,有母親安頓,不愁她會出事?!?/br> 說著她也往后看了看,恰好對上謝昌凝視的目光。宋瑜微楞,尚未作出反應對方已回以淺笑,坦蕩從容,好像偷看的人不是他似的。 十五歲正是關竅將開未開的年紀,宋瑜還當被他冒犯了,這回倒是毫不客氣地轉頭,心里暗暗罵了句登徒子。轉念一想這人是她日后夫主,朝夕相對的體己人……宋瑜腳下踉蹌,腦海里一閃而過的竟是那個男人俊朗陰翳的面容。 “姑娘沒事罷?”澹衫忙將她扶穩,細細查看一番并無大礙。 宋瑜怔怔,心慌意亂地摒除腦內畫面,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些。她得趕緊回家查證一件事,出嫁的大姐偶爾會說些夫妻相處之道與她聽,耳濡目染多少有所了解??伤绯科饋沓怂嵬床o其他,身子干爽,衣裳完整。 * 露華在前頭等候:“姑娘,夫人讓澹衫過去一趟,有要事叮囑她聽?!?/br> 宋瑜并未放在心上,點點頭就放她去了。阿母教導她的丫鬟是常有的事,只是在山間讓人有些意外罷了。 哪知不多時薄羅也被一同叫去,她身邊連個照應的丫鬟都沒,宋瑜欲阻止時已來不及。 眼睜睜地瞅著薄羅朝她嬉笑,曖昧眼神不斷在她和謝昌之間偷瞟。這丫頭比宋瑜大一歲,成日里機靈古怪,該知道的一點不少。 龔夫人有意讓兩人獨處,左右一年后就要嫁去謝家,不如趁此機會好好相與。 不知何時兩人竟走在了最后,宋瑜埋怨地睇向前方人影,舉步便要追上前去。饒是她不清楚龔夫人的打算,薄羅的眼神也足以讓她明白透徹,她不是不待見謝家郎君,只不過姑娘家總歸面子薄。統共沒見過幾次面的人,又是與她指腹為婚的夫婿,說要獨處起來哪是那樣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