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賀維庭沒吭聲,隔了好一會兒才指著窗外一片樓宇道:“當年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住在那里,舊城區改造前都是很老舊的房子,但離海最近,她很喜歡。后來我送給她一個大平層單元,就在同一個位置的新樓盤,是打算結婚后住的。房子的鑰匙,我用鉑金項鏈穿好親手為她戴上,沒想到是送給她的最后一件禮物?!?/br> “……”認識這么久,容昭還是第一次聽他真正提起跟喬葉的事,“你們兩個,當年到底怎么回事?” 賀維庭升起車窗,富麗堂皇的建筑物在陰雨連綿的天氣里被沖刷出一種慘淡的光澤,他沒有多看一眼的勇氣。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 觸景傷情原來是真的,這么多年,他都不愿到五蓉城這塊區域來,就是怕想起跟她那些過往,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那把鑰匙他沒有向她收回,門鎖也沒有換過。他想,如果有一天她回來了,如果她對他沒有一點感情,也許用那把鑰匙還能若無其事地住進那間奢華的房子里去。 看看也好,直接入住也罷,總之是不會傷心的。 所以剛才聽她說要到五蓉城來,他就覺得,豈止是不會傷心,也許這個女人根本是沒有心的。 賀維庭按住額角,“走吧,回醫院去。容昭,麻煩你代我向段輕鴻說聲抱歉,今天的聚會我不能參加,改天我做東回請他?!?/br> 他剛入股隆廷醫療,而容昭的外甥段輕鴻是隆廷集團的執行總裁,名義上來說是賀氏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理應登門會晤的,可現在他實在沒有這份精力和心情。 ********** 喬葉走進清風茶社,服務員迎上來,“小姐,您幾位?” “已經有人先到了,在樓上包廂?!?/br> 說是包廂,也不過就是幾道木質的屏風分別隔出更緊湊的空間來,比大堂私密一點,反正環境不算嘈雜,兩三個人說說話還挺好的。 一路都有茶香,腳下木質的樓梯格格作響,壓住樓下細軟的評彈唱腔。喬葉走到“剪剪風”門口,包廂里已有白色的身影站起來沖她招手,“小喬!” 她快步迎上去,擁抱那白煙一樣飄渺美麗的人兒,“念眉,好久不見了!” “三年了,當初你說走就走,如今回國了也不回來看看我們,安子他們也都很想你。要不是我這次要到海城來談演出項目,真不知到什么時候才能見面?!?/br> 喬葉笑起來,“這果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我都快哭了?!?/br> 沈念眉是唱昆曲的旦角,一雙眼睛波光流轉,連說話都是聲韻含蓄、婉轉動聽的,有現代都市女性難得一見的溫柔婉約。 兩人點了一壺洞庭碧螺春,一桌子茶果點心,晚飯就靠這個打發。 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就像親姐妹一樣,隔著三年時光沒見,自然是有很多話聊。 喬葉為兩人斟茶,把念眉最愛吃的茶果推到她面前,“你在海城待幾天?” “大概就三天。幸好你手機沒換,以前留過一個地址是這附近的,我才能按圖索驥找過來。你還住在這兒嗎?” 喬葉執壺的手頓了頓,“沒有,早就不住這里了。五蓉城現在是富人區,都靠開車出行,乘地鐵公交反而不方便?!?/br> 沈念眉不無擔憂地看著喬葉,“你看起來很憔悴,又瘦了這么多,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喬葉摸了摸臉,“我怎么覺得還是老樣子?不過當然是沒有你們這樣在舞臺上工作的人懂得保養自己了,我現在終于看著比較像jiejie了吧?” 兩人同歲,月份上來說她還大沈念眉半歲,但因為她長得甜,娃娃臉更顯小,外人看著都覺得美麗端方的沈念眉是jiejie。 “哪有什么保養呢?現在劇團情況不好,維持生計都成問題了,東奔西跑的。有時下了妝回到家,直接倒在床上就睡過去,天亮了才蓬頭垢面地醒過來?!?/br> 眉籠輕愁的時候,沈念眉看起來就像古典畫作中走出的仕女。她又常穿白色衣裙,輕輕渺渺的一團,不食人間煙火似的,誰能想到其實是個內柔外剛的性子,有那么多能量,支撐著一個獨立的劇團。 喬葉低頭刮了刮茶碗里的浮沫,“劇團情況還是不好嗎?我mama……她有什么打算?” “老師做完手術后就幾乎不管劇團的事了,她一輩子都撲在這上面,已經盡了力,現在主要是休養好身體?!?/br> 喬葉嘲弄地笑了笑,母親是名角不假,但絕對不是一門心思都撲在表演藝術上的。 “我是問劇團的事,不是問她?!?/br> 念眉拍拍她的手,“你們始終是母女,我知道你其實是關心老師的,不然也不會在她查出患癌的時候回國,還匯來手術的費用?!?/br> 沒人比她更了解喬葉母女倆的心結,其他人跟喬葉說起喬鳳顏的話題大概都要小心繞開,只有她明白不直截了當地問并不代表喬葉不關心。 “這些話你千萬別對我媽講,那筆錢你也沒告訴她是我給的吧?” 念眉搖頭,“我只說是找朋友借的,她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回的國,還是那天安子他們聊天的時候不小心說漏了嘴……” 難怪母親這么快就打電話來,原來是吃準她在國內,而且手機號碼還是用的以前那個。 “無非是要錢罷了,很可惜,我現在也是一文不名。我回國也不全是為了她?!?/br> ☆、第7章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癌癥的預后治療費用像深不見底的黑洞,就算加上之前寄去給母親做手術的錢,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喬葉抿了口茶,問念眉:“之前我聽說有解散劇團的打算,賣了劇團那塊地,大家還能得筆不錯的安置費?” 念眉心頭苦澀,“現在就有人出價,名為投資整編劇團,實際上最后也就是個就地解散的命運。我不想解散,從小就在那大院兒里長大的,實在舍不得?!?/br> “那你是打算接手,然后想辦法把劇團盤活?” “嗯?!蹦蠲紙远ǖ攸c點頭,但眉眼間的愁緒仍在,“所以我現在全國各地的跑,聯系演出項目??墒鞘S嗟臅r間也不多了,總得為大家的生計著想,還有老師的病也需要錢?!?/br> 跟念眉一聚,讓喬葉心口像壓上了千斤巨石。 念眉的話反復在她耳邊回響——你們始終是母女。 華燈初上,她抄近路回家,途中要穿過海城的話劇藝術中心。那是城中首屈一指的演出場地,瓊樓玉宇,綠樹成蔭,燈光璀璨,連草地間鋪就的青石板都被一場雨滌蕩得纖塵不染。 有演出正好結束,散場的人群三三兩兩走出來,潮水般擁著喬葉往前走,言談歡笑有說不出的熱鬧。 與之相比,母親的那個小小昆劇團甚至根本都不能稱之為劇團:只剩下十幾個人的班底、陳舊又不齊全的演出行當、永遠稀稀拉拉的觀眾席……不是沒有熱鬧輝煌過的,然而正是因為曾經也紅極一時,更凸顯出當下的冷清寂靜。 那個現如今都不能稱之為“大”的大院,承載了她和念眉的童年。那是難得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盡管也生活得十分辛苦,但跟成年之后經歷的一切相比,童年還真是值得懷念的。 她問過念眉,眼下保住劇團大概需要多少錢,還有母親治病的費用,再加上她自己需要的那一筆……七七八八合起來,大概是三百萬的樣子。 有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更不要說是三百萬,對現在的她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有錢人可以拿三百萬買輛法拉利,普通家庭七拼八湊再負擔幾十年貸款勉強可以在一線城市買套房,而喬葉需要這筆錢來留住一些東西。 她本就擁有的不多,實在經不起再失去。 連續值班,外加夜間輾轉反側睡眠不佳,缺失的睡眠只能趁中午休息的時候補回來。 說也奇怪,睡在值班室粗糙的藍色床單上,嗅著醫院里才會有的消毒水氣味,喬葉反而睡得比在家里踏實。 夢里有篤篤聲響,像小時候看母親演出時舞臺上那種打更的道具,一下一下,仿佛敲打在腦仁兒上。 她蹙著眉頭,緩緩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對面墻上掛鐘的鐘面,已經指向下午兩點半,早就超過了午休的時間。 “終于醒了?醫生睡過頭算不算擅離職守?我真好奇,憑你這樣的表現,就算不寫辭職信,也應該有很多人找茬想讓你走人吧?” 喬葉這才發現賀維庭就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她趕緊坐起來,下意識地攏了攏頭發和衣襟。她早上上手術臺,中午十二點多才下來,胡亂吃了點東西就睡了,貼身衣物下連內/衣都沒穿,大v領又非常寬松,睡覺的時候無意識,不知露出多少春/光。 賀維庭臉上露出不耐和嫌惡,“別遮了,又不是沒看過。你以為現在我還會對你有興趣?” 說著卻別轉頭去,喉嚨微微發緊。 喬葉用最快的速度抓過外衣套上,簡單將頭發在腦后綰成髻,“這是醫生的休息室,你怎么進來的?” 他冷哼一聲,“想進來總有辦法進來。休息室是休息時間用的,這個時間我在醫生辦公室找不到我的主診醫生,難道還不能來把她叫醒?” 他是醫院大股東,說得不好聽點兒,這里所有的一切他都有份,所有醫護人員都是他的員工。 “找我有什么事嗎?” 賀維庭用手中的手杖敲了敲她的床頭,“我要幾片安定,需要處方才能拿藥,不找你找誰?” 桃木的手杖,銀質的手柄,敲打在床頭的木板上發出篤篤聲,原來剛才睡夢中聽到的聲音就是這個。 “為什么要加安定,睡眠不好?還有,怎么又開始用手杖了,是腿又疼了嗎?” 五年前,賀維庭出過一場嚴重的車禍,渾身是傷。所有的病根,都是那時候落下的,而她與他的相識也正是在那個節骨眼上。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要借助輪椅,雙腿的肌rou都萎縮了。他又是那么要強的一個人,能站起來的時候又不愿意借用那種又大又笨的拐杖,都是喬葉攙扶著他,做康復治療的時候也是她陪在身旁。 后來外傷都好得差不多,陰天下雨卻還是受疼痛折磨,由內而外的蔓延,尤其雙腿邁不開步是最痛苦的,只能躺在房間里,哪也去不了。 手杖是喬葉為他請人訂做的,杖身全用的桃木,輕便實用,最重要是設計得優雅復古,握在風度翩翩的賀維庭手里,更像是一種裝飾,而不是傷殘的證明。 后來他康復得不錯,除了連綿陰雨的日子,已經很少見他用手杖了。這些年的病歷中也沒有提及他的骨痛,她以為這一點上來說,他已經痊愈。 他卻不領情,“你問這么多干什么?是關心我,還是想要掩飾你瀆職的過失?” 喬葉耐心道:“要給你開新的處方,我總得充分了解你的病癥,才好對癥下藥,不是嗎?” “沒有什么特別的病癥,就是晚上睡不好而已?!彼吆ㄌ鸬娜擞肋h都無法體會失眠是怎樣的惡魘。 他已經盡量輕描淡寫,掩飾心里說不出的復雜感受。他飽受失眠困擾,可她卻睡得那么熟,連午休的時間過了都渾然不覺。她睡相一向都不太好,那么精致漂亮的人一沉入睡眠就有些大大咧咧,頭發亂了,衣服散了,整個人像只小熊般慵懶,懷里還一定要抱著東西,不是被子就是枕頭,要不就是抱著他。 如今是再也不能了,就算在她床邊看著她,兩人之間的也像遙不可及,說咫尺天涯也不為過。 喬葉沉吟半晌,“你之前就有服用安定或其他鎮定類藥物的習慣嗎?” 賀維庭顯出不耐,“這很重要嗎?我只是現在有睡眠問題需要服藥,你如果不開,我可以找別人?!?/br> “按照醫院的規矩,我是你的主診醫師,我不開處方的話,其他人也不能開給你?!?/br> 賀維庭冷笑,“拿醫院的規矩壓我?好,就說規矩,且不論你今天這樣的疏忽,就是那天跟病人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事也足夠讓你離開這家醫院了。怎么樣,是你自己遞辭職信,還是要我來想辦法?” 喬葉深深地看著他,“你就這么迫不及待趕我走嗎?看不到我就省去萬千煩惱,不用吃安眠藥也不會失眠,吃得香,睡得好,病就自動痊愈了,是這樣嗎?” “我會為你煩惱?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喬葉笑笑,“那你這次為什么會進醫院?我問過護士,她們說你是在公司暈倒后送來的,你為什么暈倒?又怎么知道我在這醫院里,容昭并不了解我們過去的事,他為什么會找我來……” “住口!”賀維庭終于惱羞成怒,“你知道什么,不要太自以為是了!我的事跟你無關,也不會再為你動一分一毫的心思,你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毫無保留愛著你的傻瓜嗎?”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話一出口,想再收回已是不可能了。 賀維庭收拾起自己的狼狽,拄著手杖要走。反正處方不是非她不可,主診不是非她不可,他賀維庭再也不是非她不可了。 喬葉站在原地苦澀地搖頭,其實她什么都不知道,所有都只是揣測,是賭博。她聽容昭說他知道她回來在醫院任職的時候有十足失態的反應,所以她只是猜,也許他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讓本就搖搖欲墜的身體不堪負荷才會送進醫院里來。 她賭他還有一點點在意她,還能聽得進她的只言片語,就像以前那樣。 可能猜對了,也可能就像他說的那樣,是她自作多情,一廂情愿。他早就不愛她了,怎么還會為她這樣一個女人傷神? “你現在的情況不適合加安定,如果有了藥物依賴,以后會更加麻煩?!彼谒砗箝_口,“如果你信不過我的判斷,可以換主診醫師我沒意見。但任何一位負責任的、為你著想的醫生應該都不會同意你的要求。失眠有很多方法可以試試,不是只有服用安定這一種?!?/br> ☆、第8章 談判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