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刀名“滴珠!” 白天也好,月下也好,迎光若飛雪滴珠,自然有寒氣,粒粒如滴珠。蕭護頭一眼見就夸聲:“好刀,”給慧娘留下來。 再看那個人,全無章法,刀法雜亂,卻刀刀狠辣?;勰锕Ψ驇煾柑?,有些走江湖沒真功夫她也學了,蕭護早就笑過她全無章法,全憑著狠性兒。 見張同海雖然身子笨重,逃命卻不含糊。危急中把小蘭香往前一推,他用滾的在地上一氣滾出去多遠。 因為身子圓,滾得很得勢。 他的隨從撲上去,蕭護手抓欄桿,目光炯炯,機會已失,還不快走?出來游玩,腰中沒有帶劍,尋思著怎么把慧娘驚走,見慧娘有退的心。 她刀尖對上隨從刀尖,“當”一聲脆響,別人刀皆折,慧娘借這個力,一躍而起,撲通入了旁邊池子。 蕭護愕然,十三從沒有這里來過,怎么知道這池子水通外面?;勰锶胨H,最后一眼看到了蕭護。 她的夫君金冠烏發,臉上酒吃得微紅,手扶樓欄,兩邊站的有小廝,也有幾個濃妝艷抹的嬌艷女子。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 這里又是什么地方? 入水后,慧娘頭一個想法是,這是書社?第二個想法是,壞了,夫君會不會認出自己。江南河道多,出水后就離家不遠。小門后鎖是掛上的,此時輕推開,伸手門縫中取過鎖,躡手躡腳進去,細聽,無有動靜。墻上藤蔓內取出披風一件遮住身上水,鎖上門。抱著刀回院子里,告訴丫頭們:“一身大汗?!?/br> 衣上水擰干過,暫時不滴,糊弄了過去。要知道她前幾天也有意這樣,弄得一身汗水回來。 若荷如柳全是能干的丫頭,少夫人洗出來,她們已經把濕衣泡在水里,慧娘早把刀鞘擦了又擦,烏黑刀鞘平時摸著就有些厚重濕淥感,與刀飲人血有關。又長久存放才取出來,是這種手感。 好似衣服久不穿,壓在箱底,摸一把也有這種手感。 掛好,弄干頭發睡下。院門外,蕭護踏進門來。 他善了善后,再回來,就是這個時間。 進門問少夫人,說習武后睡下。蕭護不動聲色問:“那必然一身汗水?”丫頭們回說是:“前幾天也是這般?!笔捵o瞇起眼睛進來,見慧娘一動不動睡被中,頭發半干她肯定說才洗的。先去看她的刀,少帥才不去摸那刀上水,他只伸一個指頭,在刀身上輕彈數下,另一只手下面接著,見有水珠落下來,小小的,燭下如珍珠般可愛。 必是慧娘無疑了。 燈下黑活生生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蕭護在榻上坐著想了想,慧娘是怎么知道張同海?看她樣子,是必殺他不可!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她那不知去向的兩天。 平時女眷們在宅院里,走一步都有人知道。 從慧娘今天的舉動和言語來看,是想造成嫖客爭風致死人命。她如何偷出宅院,如何查到喜紅院,如何知道張同海和小蘭香的關系…。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慧娘小心的避開別人認出她和蕭家有關系。 蕭護對自己未婚妻子的看法,一直是她傷于父死母亡,執著于報仇二字。她文墨俱通,品茶女紅都行,算是一個合格全才的妻子。 只有仇恨總在心中,她倔強一些,蕭護也能體諒。雖然這不像女孩子。 但今天,妻子給少帥一個新看法,這丫頭簡直就是一個小狐貍,把自己夫君騙得團團轉,要不是今天晚上不是在書社而是在喜紅院,蕭護知道自己還不能發現。 他手指點在榻上小幾上,把慧娘可能出去的幾條路一一排除。比如表妹們和她勾結,這不可能?;勰锊诺郊依镞€不熟悉人,不管什么親戚一概笑臉相迎,母親夸她會是個好主中饋的媳婦,上對長輩是關懷備至,聽到委屈話回來還不敢對自己說,當然自有人說,不是丫頭說,就是旁邊聽的人說。 慧娘知道自己知道,總是勸:“那不是親戚,人家未必有意?!?/br> 再者對姐妹們,她是處處討好,絲毫不敢怠慢,和任何一個新入家門的媳婦一樣,不敢得罪姐妹們。 表弟們更不會,男女有別,算是隔了一層。 再說哪個親戚這么大膽,這么短時間敢幫她作這種事情? 只能是她偷出去的,她曾經當過自己小廝。 蕭護起身去書房,見鑰匙全在。放回去時,又取出來,一一仔細看過,有一把錯了。 不是原來那一把。 少帥微微一笑,這丫頭能的。天天猴在懷里撒嬌撒癡,背地里會玩這一手。好好,且走著瞧! 回去床上解她衣服,毫不客氣要了她,慧娘本是裝睡,見夫君回來索求,裝出來睡意多又曲意迎合。 最后摟住蕭護脖子,好天真的眨眼睛:“夫君今天做的什么詩?別人又對的什么?”蕭護含笑與她抵額,眼睛相對不過一寸遠:“告訴你不許生氣,” 對面那一對烏亮如黑寶石的眸子忽閃著,故作疑心:“去了哪里?” “去了煙花地作詩呢,”蕭護笑容可掬:“要不要聽?”見妻子嘟嘴,這是她的老習慣,不趁心先噘嘴,再離開自己回她枕頭上裝生氣。蕭護自己睡了,不理妻子算是一個冷淡。 慧娘最終睡了,她今天耗費力氣,是件累人的事。 第二天一早,被蕭護弄醒,親了一個不亦樂乎,慧娘安心下來,她最擔心的也是自己的刀被認出。當將軍的,認識刀劍是個本能吧。再說這刀真不錯,總是弄折人刀。 只是那刀多有名,蕭護還沒說。為什么不說,是過年時慧娘為刀馬小小生了一出子氣,大年初一桌子上摔耳珠,蕭護雖照常賞她,心里為摔耳珠不快,就不告訴她,后來就忘了。 這本是件小事。 少帥親熱又如洞房那幾天時,他最近都正常,不會過多要求。今天又這樣了,慧娘覺得是自己太討人喜歡,要么就是夫君心情太好。 昨天晚上他要認出來自己,怎么還會纏綿?筋疲力盡的少夫人放心地去睡,起來日近中午,洗手給公婆做了一個湯,少帥不用問他,一般來說,白天幾乎沒空。 安慰了一下蘇云鶴,慧娘納悶他這一頓打怎么睡這么久,要是少帥,早起來了。由此推想到少帥打人不是含糊的,再想想他疼人也不是含糊的??偨Y,張大人活著自己就悲摧,頭上總有一把刀在。 誰讓她離開自己這好日子,慧娘就同他不會干休。這不是為富貴,而是疼愛的丈夫,越來越貼心的公婆,姐妹們更知心和親厚,雖然女眷們還有不如意事,不過裝不快院子里一躲,和曹少夫人比起來,孫少夫人比起來,算是舒服。 一連兩天不得出去,慧娘有些急色。她怕過了這村沒這店,又怕張大人回京亂說自己是封慧娘,那會給整個蕭家帶來災難。 這一天晚上用飯時就心不在蔫,蕭護喊她幾遍,慧娘才回應:“???”馬上慌亂,給蕭護匆忙挾菜,又找話說:“表弟今天好得多,還是想見那姑娘,” “你就訓他?!笔捵o硬邦邦?;勰锏吐暎骸笆?,我勸他來著,他說,”蘇云鶴苦苦哀求:“表嫂,難道就再沒有如表嫂的人?” “說了什么?”蕭護不用聽也知道,慧娘掩蓋:“就說很好來著?!笔捵o住筷;“實對你說吧,那女子是個潑辣的,去五舅父門外看了幾回,還算知趣,沒有上門問,我回父親,讓她急幾天,她要是真情意,等我見到她,應該知道怎么回我話!” 慧娘忙回:“啊是?!?/br> 外面蕭北來回話:“曹公子請少帥出去用酒,”慧娘先下了榻,作做送他的準備,蕭護挑眉頭:“你盼著我出去?”慧娘支支吾吾紅了臉:“你早去不是早回來?!笔捵o釋然,尋到她親了一下:“早回來不了,你也知道這群殺才,不到三更半夜不放人走?!?/br> “那你多帶一件衣服,我交出去給小廝?!被勰镎驹谑捵o面前動情,眸子深深:“別人不早走,你早回來也不好,不過,記得添衣?!笔捵o握握她的手,要了巾帛擦手臉,和蕭北一前一后出去。 他一走,慧娘就走了。和以前一樣抱著刀披著丈夫披風離開,尋了一遍張同海不見,也有軍人作風,按時回來。雙手一推門,一盞燈籠門后挑起,慧娘大驚,本能想奪路而走。見燈籠后蕭北躬身,一言不發,只把燈籠挑一挑,那方向對著內宅。 西風呼的從半開門中吹過,刮起人遍體生寒?;勰锩鏌o血色驚立小門內,手指尖都是冰涼的。她不敢看蕭北,也不知道該問什么。問少帥生不生氣,他會不生氣?這里不是軍營中,少帥氣頭上還可以別處躲避,她木呆呆僵直在門內,有片刻,才木然往里走。 蕭北一個人挑燈籠側前方相引。 一步一步,慧娘走得極慢。她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好容易見到自己院門,差一點兒又落荒而逃??偹阌杏職?,默默走進去。見院子里和平時一般無二,守門的人陪笑:“少夫人回來了,” 對慧娘穿少帥衣服,好似沒看到。平時不也這樣。 兩個丫頭廊下行走,見到少夫人行一個禮,垂頭走開。不知她們是取什么去,還是收拾什么。奶媽又在另一邊廂房里做東西,有門簾,有燈?;勰锶タ催^,也有小孩子東西就沒再去看。另一邊廂房,不知表弟睡了沒? 平靜而又溫馨的院子,一會兒少帥雷霆大怒,不知會是怎么樣的慌亂? 見正房門簾在,慧娘反而有了勇氣,反正是這樣,避也無用。她步子穩定得多,但在門簾高打,見到蕭護端坐榻上的身影時,勇氣消失無蹤。 蕭北早丟了燈籠,快步先到門邊,高打起簾子?;勰镌陂T外躊躇不前,還是進去。簾子在身后放下,房中再無別人。 蕭護手執一卷書,端坐榻左側,仿佛沒有看到她,但是停一停,手指在小幾點了幾點。他緩緩的伸出手,修長的手指燭下如玉般剔透,輕點紅色小幾,好似白玉落紅盤。 因為動作緩,慧娘就沒有受到驚嚇,還愕然一下,才明白過來。一旦明白,垂頭心有不甘,蕭護沒有說話,翻過一頁書,自顧自看著。 等他翻過第三頁書的時候,慧娘袖子里出了一枚鑰匙,慢慢放到身邊小幾上,她不敢往前面去,就放在身邊幾上。 那表情,十分的難舍難分。 蕭護還是沒有看她,看書。兩個丫頭外面來:“請少夫人沐浴?!被勰锎诡^離開,洗過回來,離自己夫君八丈遠侍立著,見他沒有睡的意思,自己哈欠頻頻,慧娘前后觀望,她站的位置一半離蕭護近,一半離門近,跑起來方便。 但去了內間,就不好跑。 還是去睡了,睡意朦朧中,蕭護回來,然后睡了?;勰锏诙煨褋碚磉厽o人,才想起來這一夜夫君與自己秋毫無犯,這算是冷淡? 一連三天,蕭護早出晚歸,回來慧娘就沒有睡,他上床自顧自就睡了?;勰镄禄楹髲臎]有受過這樣的冷遇,請安如今獨自去,不怕被公婆發現,可是這滋味兒,實在不好受。 她早上起來,在廊下對著院中舞劍的夫君施一個禮,就去收拾早飯,再回來夫妻相對用早飯,鴉雀無聲,慧娘總是惴惴不安,有時候挾菜都挾不住,自己覺得手臂酸軟,對面那人卻不來安慰。 換成以前,他早就含笑殷殷,關切出來幾句話。飯后,慧娘送到房門外,見他不回頭去了,中間缺什么,就叫小廝們來取。 他一手指頭也沒動她。和軍中那個性子上來毫不客氣的人是兩個人。 可這冷淡?讓人耐不得。 慧娘對于冷淡可以后知后覺,她擔心一件事,蕭護會告訴自己公公蕭大帥,那……怎么辦?他們都會以為自己不考慮蕭家,會不會這樣想? 這種想法讓慧娘煩惱,過于怕蕭護,不明他心思,不敢先和他說話。悶在心中難解開時,性子爽利的地方占上風,蕭護一走,她抱著刀又出去習武,每每滿身汗,痛快了?;貋硐丛钃Q衣睡一覺,婆婆那里說說話,再回來當沉默寡言的少夫人。 這一天,天有些小北風,江南地氣暖,菊花猶遍地金黃?;勰锏段璧酶拥目?,想到這一刀劈在黑心人面上,是不是更痛快些。 再就氣餒,少帥一巴掌打自己身上,是不是他也痛快了。 放下刀怔怔發呆,取帕子擦頭上汗,見菊花中走出一個人來。他長身魁梧,面色肅然,穿一件深綠羅袍,走上一步似乎花全自動分開。 是自己公公蕭大帥。 蕭大帥走出來,見兒媳婦跪地見禮,垂頭不敢抬:“驚動公公,是媳婦的不對?!币鞘捵o在這里,又要取笑,背地敢干大膽的事情,見到公婆和夫君很會裝恭敬。 “起來?!笔挻髱浄愿肋^,走到演武場一角兵器架子,取過一根白蠟桿長槍,槍頭有紅纓。命慧娘:“看仔細!” 一個起勢,再就一槍如青龍出水,攪動周圍菊花落。旋風般收回,又是一槍斜次里出去,重重擊打于地,壓得結實的黃土地上,激出一條槍痕來! 三槍過,蕭大帥收槍于手,氣不喘神色不改,平靜地道:“我蕭家槍法,傳子不傳女,傳媳不傳婿!” 把槍橫空一扔,不偏不倚正中兵器架,亂晃幾下,安然不動。蕭大帥負手于花叢中,自去了。 慧娘等公公身影快消失在花海中才明白過來,喜動顏色,跪下來端端正正叩頭:“兒媳謝父帥教導?!彼f話嗓音不大不小,但這里空曠傳得遠,蕭大帥停一停步子,又在花海中去了。 慧娘喜歡的非同小可,重取了白蠟桿兒,自己練了數遍,見天近黃昏,放下槍回房去,見蕭護今天回來得早。 夫妻相逢在院外,慧娘喜色全在眉梢上,蕭護雖然冷淡她幾天,還是關切:“出了什么事?”慧娘衣著半凌亂,卻不是傷心樣子?;勰镆话炎プ∷?,人貼過來,笑盈盈仰面對他:“夫君大人,你今天過得好嗎?” 蕭護被這笑容感染,也微笑,猜她有什么喜歡事情:“我好呢,你好嗎?”打趣她:“又偷出去了沒讓我發現?” “不是,”慧娘難為情了,低頭對著裙邊看過,又漲紅臉仰面嬌嗔,繼續喜盈盈對自己夫君,他沒有說,他也不應該說才對,不過他說了,也不是不占理,畢竟這是牽扯到蕭家的大事情??伤麤]說,如果說了,父帥怎么會指點自己? 慧娘忍無可忍的歡喜著,無可歡喜時,在蕭護手上親了一下。 溫軟的嘴唇碰到蕭護手,好似親到他的心,他柔聲再問:“你怎么了?十三娘,你有什么事,應該先對我說才是?!?/br> “嗯?有一件喜事,”慧娘放開他手,盈盈拜謝:“是十三嫁了一個好丈夫?!笔捵o含笑扶起她:“你我夫妻,說這種話真真是生分了?!彼麤]有責備,慧娘反倒更紅了臉,他在怪自己有事不同他商議。 當下臉紫漲起來很是難為情,蕭護見她為難,也就知趣不問,岔開話題:“表弟讓人請我,這才早回,你去,做幾個菜來,晚上陪我用飯?!?/br> “嗯?!被勰镄▲B兒般飛也似去了廚房,蕭護心中暖融融,早知道不該和十三生這幾天氣,十三沒有娘家不是嗎? 他說過一手指頭不會再碰十三,就是因為十三沒有娘家,沒有去訴苦的地方??此裉煜矚g的,少帥心情很好的去見蘇云鶴。 因為心情不錯,對蘇云鶴就有求必應。 “表哥,你到底見還是不見?幫還是不幫?不幫我…?!碧K云鶴能走動,但是步子還不穩。一切威脅對蕭護全沒用,他好笑:“我不幫你要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