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不知為何,陛下得知此事后,并不關心宅子里藏了多少錢,反而對那女子極感興趣,立馬著人去查此宅的主人,以及這女子的身世。 卻沒想到,刑部官員查出,宅子是這女子名下的,這女子,卻是禮部的陳悌贖出來的。 而陳悌,就是那日最先發現端倪、向上檢舉季攸貪墨的官員。 這結果,是朝中上下誰也沒想到的。 不知怎的,皇上對這結果極不滿意,對著刑部官員發了好一通脾氣,繼而下令要嚴懲陳悌,絕不姑息。 贖買青樓女并不算罪狀,不能真讓陳悌定罪,但卻能證實這宅子以及宅中的金銀錢款都是陳悌所有的。 這些年南景朝中的官員鮮少有手頭干凈的,這個數額的贓款對他們來說算不得什么,但景朝的律法卻有明文規定,一旦官員被捉,自然要按著律法規定量刑。 不出幾日,陳悌便被定了罪,而朝中眾官員,很是因此風聲鶴唳了一段時日。 —— 龐府的桃花開得正好,熱熱鬧鬧地開了滿園。 而在龐紹的院中,卻是一片干凈淡雅的新綠。 那是徽州歙縣進貢的綠萼梅,因著先帝喜歡,打從數十年前起便會年年送到景朝后宮中。 因著水土不同,運輸又困難,所以每年能送到宮里的植株超不過百棵。今年即便是后主的殿外,也不過栽了數棵,但龐紹的院里,卻云霧一般種了一整院子。 龐紹面前的爐上正煮著茶,一個官員恭恭敬敬地坐在他下首,另有個渾身顫抖著跪伏在他面前,頭也不敢抬。 赫然是那天去江隨舟府上查案的刑部官員。 龐紹掀開茶壺,慢條斯理地朝里看了一眼,在氤氳的熱氣之中,緩聲問道:“靖王當時怎么跟你說的?” 那官員哆哆嗦嗦地哭道:“大司徒明鑒!小人按著上峰的指示盤問了靖王殿下一番,靖王殿下所有的供詞都記錄在冊,小人絕無虛言??!” 龐紹淡淡一笑。 “那么,那個宅子呢?”他問道。 那官員忙道:“是靖王府上的小妾說的!” 龐紹動作一頓,將茶壺的蓋子蓋了回去。 “他告訴你的?”龐紹的神色有些古怪。 官員搖頭道:“不是!是下官偷聽到的……那妾室在同他的丫鬟抱怨,說靖王殿下在外頭養外室,還給那外室在長樂坊買宅子……下官想著,此時重大,不得不告訴陛下,這才……!” 他嚇得聲音都打了哆嗦,卻聽龐紹輕描淡寫地笑了笑。 “張大人緊張什么?我不過問問罷了?!彼f。 那官員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龐紹淡笑道:“好了,我的茶要煮好了,便也不留張大人了,您請回吧?!?/br> 那官員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 他正要躬身謝恩,卻聽龐紹又開口道:“不過,張大人?!?/br> 那官員忙應聲:“大司徒?” 就見龐紹從小泥爐上提起了茶壺,爐中的火焰一下一下地跳躍著,泛著熱紅的光。 “人呢,若是做錯了事,就一定要付出代價?!饼嫿B沒有抬眼,一邊慢條斯理地倒茶,一邊道。 “這代價,若是自己不主動付的話,就不能怪旁人翻倍地去取了?!?/br> 說完,他放下茶壺,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官員。 便見那官員一愣,繼而連連作揖道:“多謝大司徒,多謝大司徒!” 龐紹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懶洋洋地擺了擺。 那官員退了下去。 龐紹吹著熱茶喝了一口,淡笑著贊道:“江南的龍井,確實比鄴城的要清透些?!?/br> 說著,他拿起茶壺對旁側的官員道:“你也嘗嘗?” 那官員正是此番負責抄沒清點陳悌府中贓款的官員。 他豈敢讓龐紹給他倒茶,連忙雙手將茶壺接過,又替龐紹滅了火爐。 “大司徒,您就這么放過他了?”那官員問道。 龐紹嗯了一聲。 “不放過他又如何?本就不是他的錯?!饼嫿B淡笑,神情溫和又寬仁。 但旁邊的官員卻是知道龐紹的意思。 他們龐黨之人,也有幾個是曾經招惹過龐紹的人。龐紹抓住了他們的把柄,留了他們的命,將他們納入黨羽,這些人便不得不加倍地為龐紹賣命,加倍地給龐紹好處。 對龐紹來說,留住他,可比殺了他收益要高。 那官員聞言笑起來,順著龐紹的話夸贊道:“大司徒向來寬仁,有大智慧?!?/br> 龐紹淡笑不語。 便聽那官員接著問道:“那……那陳大人?” 龐紹看向他。 便見那官員義憤填膺道:“定然是靖王記恨陳大人,才會出此陰招!大司徒,咱們總不能就這么讓靖王得逞吧?” 卻見龐紹搖頭,嘆了口氣,抬眼看向窗外如云的綠萼梅。 “陛下已經下了圣旨,我豈敢違抗?” 他輕飄飄地嘆了口氣,像是看見面前死了只飛過的鳥一般,輕描淡寫。 “只可惜了陳悌那孩子?!?/br> 旁邊的官員連忙閉嘴,不敢再言語了。 如今朝中說話算數的是誰?閉著眼睛也知道,不是陛下,而是龐大人。 沒有龐大人改不了的圣旨,只有龐大人不想改的圣旨。 這官員此番前來,本就為了陳悌的案子來的。他試探了兩句,便大致明白了。 龐紹本就從沒把陳悌放在眼里,只將他當成只隨意使喚的狗。這兩次,陳悌自作主張,越過他去巴結圣上,已經犯了龐紹的忌諱,又被查出藏匿了那么大數額的、龐紹不知道的金銀,那么就算皇上不動手,龐大人也不會留下他的命。 這官員在心里嘆了口氣。 還是陳悌貪念蒙了眼,活得不明白。 如今朝中,誰不是在龐大人手下討生活?背著他做小動作,能有什么好下場? 那么,這給官員也弄清了自己該怎么做。 自然是在陳悌臨死之前多踩他一腳,換龐紹個高興,再在將金銀古董送入國庫的過程中,想辦法捋走二三成,送到龐大人的府上來。 這官員暗自打算了起來。 便聽旁邊的龐紹忽然淡淡感慨了一句。 “就是沒想到,這關進了籠中的敗犬,原還在盤算著怎么咬人呢?!?/br> 官員不解。 龐紹也沒跟他解釋的意思,垂眼喝茶,掩住了眼里的厲色。 “有意思的很?!?/br> —— 江隨舟雖不在龐紹身側,卻也知道龐紹有多恨他。 陳悌雖不是個大官,但朝中誰人不知他是龐紹的遠親,是龐紹的人?即便龐紹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自有自己的小算盤,但處置了陳悌,就是在公然打龐紹的臉。 那是不痛不癢,極具侮辱性的一記冷刀子。 不過,這并不妨礙江隨舟心里高興。 他早看陳悌不順眼了,這次既順手救了季攸,又解決掉了陳悌,對他來說,可是一箭雙雕的好結果。 至于龐紹會怎么記恨他…… 反正他即便什么也不做,龐紹也不會放過他,不如便同他斗斗法,讓他也討不到好。 自從得到消息起,江隨舟便心情極好,剛在霍無咎床榻前坐定,便被霍無咎看出來了。 “你今日如何?”江隨舟問道。 霍無咎面色仍舊難看,但神情卻是自如的。他手背上青筋分明,但卻還分得出兩分精神,多看了江隨舟幾眼。 江隨舟看出了他的打量,雙眼亮晶晶地看向霍無咎,只等著他開口問自己。 畢竟,放眼現在這整個世界,真能同他說得了話的沒幾個人,更沒什么人能分享他的喜悅。 但霍無咎算得一個。 卻見霍無咎頓了頓,收回目光,淡聲道:“好著的?!?/br> 竟沒再說別的。 江隨舟只覺一口氣被驟然憋在喉中,不上不下的,難受得很。 他一時有些發愣。 怎么不問!霍無咎他怎么不問! 卻不知,覷了他一眼的霍無咎,在心底里偷偷勾了勾唇。 這靖王已經恨不得將“我有好事要告訴你”寫在臉上了,只等著他問,卻反倒勾得他想要逗逗他。 霍無咎神色淡然,像是根本沒發現江隨舟的異狀一般。 便見江隨舟接過了孟潛山遞來的書冊,卻顛來倒去,欲言又止,就是不見翻書。 那雙黑亮的眼睛,反復瞥了霍無咎好幾眼。 竟是將他逗弄的心思都看軟了。 他頓了頓,還是開口問道:“怎么了?” 果然,那雙眼睛頓時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