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在城外時,他對付著吃了些東西,權當晚膳?;氐礁现?,他只覺疲乏得睜不開眼,略一清理,便睡下了。 孟潛山小心地伺候江隨舟在床上躺下,便抬眼往旁側看去。 就見窗下的坐榻旁,霍夫人正端坐在輪椅上,低頭靜靜翻著手里的書。 孟潛山大致記得,平日里霍夫人不會睡得這么晚,不過……也許不是在等王爺,只是因為他手里那本書特別有意思呢? 孟潛山不敢問,靜靜退了出去。 房門被掩上了。 霍無咎手里的書嘩啦又翻過了一頁。 書本上,貧窮的才子書生翻過丞相家的院墻,與貌美嫡女月下私會。嫡女羞答答地遞給他一方自己親手繡的絲帕,卻被書生一把握住了柔軟的手…… 霍無咎的眼睛落在書冊上,目光卻是空的。 書翻了半本,他卻壓根沒注意到自己手里拿的是一本什么書。 片刻之后,他抬眼,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隨舟躺在那里,似乎已經睡著了。 霍無咎的手指緩緩捻上了書頁。 他從今天入夜時獨自用完了晚膳開始,就莫名有點煩,煩得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霍無咎只當這煩躁來源于他的雙腿。 他腿上的傷逐漸好了,卻一直沒什么知覺。直到前幾日,天開始變得陰沉,他的腿上才有了些許感覺。 卻是來源于他腿上經脈斷處的隱隱刺痛。 這種疼與割裂的劇痛不同,并不太嚴重,卻像鈍刀刮骨。不過因著那痛感并不強烈,幾日下來,霍無咎也并未受它影響。 一直到今天,下雨了。 潮氣蒸騰,他的傷處像是有所感應一般,牽扯著一道經脈,一直到他腰椎處,一片噬骨的疼。那疼痛來得綿密洶涌,且經久不絕,直像有人將手探進皮rou里,一個勁地拉扯他的筋骨。 霍無咎只靜靜捱著。 但是,卻又有些奇怪。他安靜坐在原處捧著書冊發呆,卻每當外頭有腳步進出時,他都會下意識地凝神,去聽那腳步的聲音。 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等什么,只是每次聽完,心下煩躁的感覺就又多了幾分。 偶爾還能聽見孟潛山遣別的下人出門去問江隨舟什么時候回來,底下的小廝跑了好幾趟,回來都只說王爺在忙。 霍無咎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一直到窗外雨聲漸小,更漏打到了二更,霍無咎才聽到了那道腳步聲。 有些浮,并不快,一落入霍無咎的耳中,他就知道,是江隨舟回來了。 他垂下眼,翻了一頁書。 今日不到他的妾室那里過夜了? 霍無咎唇角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冷嗤,心下積攢了一晚上的煩躁,居然隨著這道嗤聲,漸漸消散了個七七八八。 甚至牽著他的嘴角,都拉起了一道弧度。 不過,江隨舟今天并沒跟他交流,徑自收拾了一番,便栽倒在床榻上睡著了。 直到此時,四下無人,霍無咎才抬起眼,目光靜靜落在他身上。 病秧子。單是昨天,在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和泥棍那兒過了一晚上,就虛弱成了那副模樣。都這樣了,還要學著人家充盈后院? 真是不要命。 這樣的病秧子,合該安分一些,被護在羽翼之下,在溫室里不受日曬雨淋地將養著,不教他受罪,也決不讓他生出那些花心思,惹些亂七八糟的蜂蝶。 想到這兒,霍無咎的心竟跳得有些快,像是被什么念頭撩動了似的,心口有點癢。 他頓了頓,淡淡收回目光,像是試圖壓住什么一般,重新拿起了手上的書。 【張生將那柔荑攥入手中,只覺柔若無骨,只教他心神都蕩漾了。便見那小姐雙頰之上飛起紅霞,雙目帶怯,有道是……】 ……孟潛山尋來的書冊,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霍無咎臉色一黑,將那書一把丟在一邊。 啪地一聲輕響,竟是將床榻上那人驚得肩膀一顫。 霍無咎聽到了那細微的響動,轉頭看去,就見床榻上的人緊緊裹著被子,似被驚到了,卻又像沒醒,翻了個身,仍舊睡著。 ……有點奇怪,江隨舟往日睡覺,沒見把被子裹得這么緊的。 霍無咎皺了皺眉頭,便聽到來自床榻上的呼吸有些沉,似乎比平日里費勁兩分。 難道是病了? 他不太想管,也懶得生事,覺得還是把孟潛山叫進來比較好。 但是他的手卻似乎不大聽指揮,分明是應該將輪椅搖到門口去的,卻莫名其妙地徑直到了江隨舟的床邊。 床上那人裹得很嚴實,只露出了烏黑柔順的發絲,鋪展在枕上。 霍無咎遲疑著伸出手,隔著被子握住了江隨舟的肩膀。 這人消瘦,肩膀很單薄,即便隔著厚重的被子,也被霍無咎輕而易舉地單手握住。 霍無咎沒怎么使勁,就將他轉了過來。 ……臉色白得不正常,在發抖,呼吸也是顫的。 他緊閉著雙眼,嘴唇也沒什么血色,睫毛有些抖,呼吸也很吃力。 陡然撞上了他這幅極度脆弱的模樣,霍無咎驟然一愣,接著像是怕自己把他攥疼了似的,觸電似的匆匆放開了他的肩膀。 接著,他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覆在了江隨舟的額頭上。 ……好像是這么試人發沒發燒的? 手下的溫度不燙,卻涼得厲害,應當是被凍著了,尚沒有發起熱。 霍無咎便要收回手,去把孟潛山喊來。 卻在這時,一只涼冰冰的手從被子里費勁地伸出來,一把將他的手握住了。 冰冷又柔軟,一點力氣都沒有,卻讓霍無咎的手僵在了原處。 “別去?!贝采夏侨寺曇舳即蛑?,分明躺在被窩里,卻像是墜入冰窟中的人,顫抖著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霍無咎聽見了江隨舟囈語般的聲音。 “別告訴我媽,我睡一覺就好了?!彼f。 霍無咎不知道“他媽”是他的什么人,但他能從江隨舟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里,聽出恐懼和迷茫。 像是生怕給人添亂似的。 霍無咎頓了頓,鬼使神差地回握住了江隨舟的手。 他的手骨節分明,頗為修長,只輕松地一收,便將那只稱得上細弱的手握進了手心里。 床榻上意識不清的江隨舟似是驟然尋到了一處熱源,輕輕喟嘆了一聲,竟是費勁地將那只手拉近了。 下一刻,冰涼又細膩的臉頰,貼在了霍無咎經脈凸起的的手背上。 —— 江隨舟躺下之后,便恍恍惚惚地失去了意識。 他像是被個亂糟糟的夢包裹住了,時間和世界都是錯亂的。 一會兒是他年少時,他在他父親的大宅里,被幾個媽是誰都不知道的同父兄弟推搡欺負。他委屈巴巴地去找他母親,卻隔著門看見他母親獨自坐在房中無聲地哭,哭得像是沒了魂魄,讓他心生膽怯,什么委屈都不敢再說出口。 一會兒又是后主令人生厭的笑臉,還有一眾他只在畫像上見過的朝臣,神色各異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讓他緊張而畏懼,半點不敢妄言。 一會兒又是霍無咎,手里握著滴血的刀,雙眼就像他揭下蓋頭那天一樣冷,緊盯著他,好像是要立馬把他的頭砍下來,拿到城墻上去風干。 江隨舟想跑,雙腿卻定在原處,眼看著霍無咎走上前來,沖他伸出了染滿鮮血的手…… 江隨舟干脆緊閉上雙眼等死,卻沒想到,霍無咎沒殺他。 ……他居然伸手,摸了他的臉。 江隨舟只當他是要摸清從他脖子哪處下刀,摸歪了才碰到臉上。 卻沒想到,霍無咎的手貼著他的臉,就不撒開了。 江隨舟也是在這時幽幽轉醒的。 像在夢中一樣,他腦中混沌一片,渾身燙得厲害。他迷蒙地睜開眼,只看得見一片燭火搖曳,亮得他睜不開眼。 他只覺渾身沉得難受,緩緩吸了一口氣,沒等說話,便先嗆出了一陣沙啞的咳嗽。 “王爺!” 是孟潛山的聲音。 江隨舟咳得眼前發花,就在這時,他手里握著的個什么東西,忽然回握住了他的手。 微微發涼,且非常有力,一把就將他扯得坐了起來。 接著,另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后背上,緩緩拍著,將他的咳嗽漸漸順了下去。 江隨舟這才淚眼朦朧地睜開了眼。 他看見,通明的燈火之中,孟潛山跪在他的床榻前,趴在床沿上,急得眼睛都紅了,緊緊盯著他,抖著嘴卻不敢出聲。 而他自己的手里,握著一只骨節分明、經脈縱橫的大手。 江隨舟發著燒,腦子正遲鈍著,看到那只手,便愣愣地順著手的胳膊往上看去。 就對上了一雙冷冰冰的黑眼睛。 江隨舟嚇得一把撒開了那只手。 就見霍無咎淡然停下了拍他后背的動作,順帶拽過了個引枕墊在他的身后,一把按著他,讓他靠上去,便轉過頭,淡聲道:“醒了?!?/br> 便見一個年輕府醫匆匆上前,在床榻前跪下,替江隨舟搭上了脈。 霍無咎按著輪椅,往后讓了兩步。 誰也沒注意到,他方才被江隨舟握在手里的那只右手,放在膝頭,緩緩捻了捻手指,握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