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我探訪故友而已,他尋不出錯處,便是……”楊程萬頓了下,沒再說下去,一瘸一拐往外行去,“走一步看一步吧?!?/br> 今夏與楊岳費解地對視一眼,連忙雙雙追著楊程萬出去。 青蓮緯羅直身,如意玉絳鉤,白綾襪,皂皮靴。 靴子纖塵不染,綾襪皓白如雪,加上價值不菲的玉絳鉤,和那襲嶄嶄新的直身衣袍,最后還有一張刮得干干凈凈不留半點胡茬的臉,若非他身旁還有個上官曦,今夏簡直認不出眼前這個剛剛下轎的人就是謝霄。 沒想到在謝宅門口又遇見他們,謝霄也是一怔,繼而暗松口氣,有外客在場也好,隨即上前見禮道:“楊叔!怎得不進去?” 楊程萬含笑道:“家人已去通報,讓我等稍侯片刻?!?/br> “豈有此理,怎能讓楊叔站在門外等候,”謝霄眉毛豎起,不滿道,“待我來教訓他們!” 楊程萬忙道:“賢侄莫急,我初次登門,原該如此,不能怪他們?!?/br> 今夏笑吟吟在旁插口道:“少幫主換了這身裝扮,真是神采斐然,我差點就認不出來了?!?/br> 粗聽她的話,謝霄不以為然,只道她指得是自己這身嶄新行頭;略略一怔之后,又發覺她話中有話,目光警惕地移過去,正對上今夏似笑非笑的雙目—— 不會,那日是在夜里,自己又蒙著臉,她應該不可能認出來。 謝霄心中暗想,心中卻不免忐忑,忍不住多瞥她幾眼。 上官曦在旁,察覺他的異常,目光也落到今夏身上。謝霄好面子,向她也只是大概地說了下自己上船沒救成沙修竹還受了傷,至于挾持了今夏等等細節,他壓根就沒提。故而,她一時不明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 門內的腳步聲漸近,而后黑漆大門豁然大開,一名披著沉香叢纻絲貂鼠氅衣的長須老者大步迎出來,直奔向楊程萬,聲如洪鐘:“楊兄啊楊兄!等了這些年,你總算是肯來了!” 楊程萬含笑拱手施禮。 謝百里上上下下地將他打量了一遍,皺眉道:“當年我邀你來江南,你不肯。我只道你還想東山再起,可你現在……你這是何苦呢?!?/br> 楊程萬笑道:“我老了,不中用了。這是我兒子,還有這個女娃兒,楊岳和今夏,有案子都是他們倆在辦?!?/br> 今夏和楊岳連忙規規矩矩地向謝百里施禮。 “你兒子……”謝百里伸手用力拍了拍楊岳厚實的肩膀,“一晃十幾年,都這么大了,該和我兒子一般高吧……”他頓了頓,沒再往下說。 “爹?!敝x霄在他身后輕聲道。 聞聲,謝百里的背脊陡然僵直,一動不動。 謝霄尷尬地杵著,爹爹的反應,讓他弄不清究竟是沒看見他還是壓根就不想看見他? 上官曦輕輕捅了捅謝霄,謝霄只得再喚一聲:“爹,我……回來了?!?/br> 謝百里這才緩緩轉過身來,臉上極力保持著平靜,卻難以控制粗重的呼吸,他盯著謝霄,久久說不出話來,似乎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難以自制。 三年了,足足三年,爺倆沒見過一面。 盡管謝霄也曾回過揚州,謝百里也有他的訊息,可這兩父子都是生性倔強之人,謝霄不肯服軟,謝百里便生生忍住,硬是對他不理不睬。 “……沒看見我有貴客在這里嗎?還不快過來見禮?!绷季弥?,他終于開口道,轉向楊程萬勉強笑道,“你瞧瞧,這孩子打小就沒規矩……” 話未說完,聲音已有些哽咽,雙目不受制地渾濁起來。 楊程萬哈哈一笑,拍了謝百里肩膀:“他就該這樣,像你!你若規規矩矩的,哪里打得下這份家業來!” 謝百里略定了心神,又望向今夏,遲疑道:“這個女娃娃,就是……就是……” “你不記得了?”楊程萬笑道,“她和霄兒打架,一塊兒掉到河里,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 謝百里哈哈大笑。 “他奶奶的,竟然是你!”恍然大悟的謝霄指著她大叫一聲。 今夏驚訝之余也不甘示弱:“你大爺的,怎么會是你!” “咳!” 楊程萬掩口重重咳了聲,示意今夏要有姑娘家模樣。 謝百里笑得愈發開懷:“你看看,這些孩子還跟以前一樣,見面一點不生疏。走走走,咱們都進屋去?!?/br> 他拍著楊程萬肩膀往里頭走。 今夏和謝霄兩人猶在大眼瞪小眼。 論起兩人淵源,要追溯到十多年前了。 謝霄尚在幼年,隨父親走了趟京城,那時節是臘月,雪下得正緊。他在楊叔家的堂屋前看見一個雪白粉嫩的圓球,伸手想揪揪她的小辮,圓球嗷地一下就從他手腕上咬下去。 “誰想這丫頭是屬王八的,逮著就咬,咬著就不撒嘴?!敝x霄朝上官曦沉痛道,“我那會兒,吃了她好些虧?!?/br> 今夏呲著牙,排貝般白閃閃的,搖頭晃腦道:“你那是嫉妒小爺牙口好?!?/br> 上官曦撲哧一笑:“掉河里是怎么回事?” “都怪他!” “都怪她!” 兩人不約而同地責難對方。 楊岳向上官曦搖著頭解釋道:“就為了一塊桂花糕,忒慘烈,估計他們倆都沒臉說?!?/br> 說起這事,謝霄其實是難辭其咎的,他錯就錯在不該將那時的今夏當小狗逗弄,故意將桂花糕掂得高高的,引她發急。她豈是肯讓人逗弄的,直接一頭撞過去,壓根沒考量到在河邊上,兩人連人帶糕一塊掉入河中,寒冬臘月的,把大人都嚇出汗來。 ☆、第十八章 楊程萬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謝百里看在眼中,皺眉道:“你此番來,在我這里多住些時日,我定要大夫把你這腿治好了?!?/br> 楊程萬淡淡笑道,“我這腿啊,是命,不是病,何必麻煩?!?/br> “你……”謝百里嘆了口氣,“我已命人在暖閣內設宴,你這腿只怕受不得寒氣,再讓他們給你單備個竹熏籠。 日里受了寒氣,傷腿確是酸痛難忍,楊程萬便未再拒絕。 “我們都老了?!敝x百里嘆了口氣,聽得謝霄心中一陣不好受。 楊程萬拍拍他,微笑道:“我們都還活著?!?/br> 謝百里苦笑著點點頭,轉向謝霄,粗聲粗氣地命道:“楊叔的公子,還有這位姑娘,你替我好好招待著,不可怠慢?!?/br> “孩兒知道了?!敝x霄老老實實地應了。 謝百里不放心地朝上官曦叮囑道:“……看好他?!毖韵轮庠倜靼撞贿^,這兒子好不容易肯回來,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再跑了。 上官曦含笑頷首。 暖閣內,兩位老者把盞談舊。 花廳內,上官曦命家仆同樣整治一桌酒席,好招待楊岳和今夏。謝霄歪在黃花梨木圈椅上,不時地拿眼瞥今夏。 冷碟先上了桌,今夏撿了幾粒梅子腌過的花生丟入口中,嚼得香甜。仰脖的一瞬,謝霄清晰地看見她脖頸上的那道泛紅的疤痕。 “你……”謝霄欲言又止,“你,那個……” 現下再回想,那晚甚是驚險,若再差之毫厘,她便已命喪黃泉。 “嗯?”今夏偏頭將他望著。 “你……你一個姑娘家,怎么會當捕快?”謝霄硬生生轉了個話題,“還跟錦衣衛攪一塊?” “怎么就不能當捕快,你上官師姐還是朱雀堂主呢,多威風!”今夏轉過頭,將上官曦望著,親親熱熱地叫道,“jiejie,聽說你三年前獨自一人挑了董家水寨,我打心里就羨慕得很,你說給我聽聽好么?” 此時熱菜上桌。 上官曦替他們布了菜,方才坐下溫柔笑道:“那時董家水寨正在內斗,我不過是尋了個好時機,湊巧運氣也不錯,并沒什么可說的?!?/br> 今夏嘖嘖稱贊:“jiejie你人長得美,功夫又好,還這么謙遜……我真是佩服你得緊?!?/br> 謝霄在旁聽著,嘆道:“果然這入了官家的人,嘴皮子功夫都見長,見面就給人灌*湯。姐,你可不能吃她這套?!?/br> 上官曦溫柔一笑,沒理會他,招呼家仆上前斟酒。 “酒就免了,我爹不準我們在外頭喝酒?!睏钤酪允謸醣?,笑道,“還請見諒?!?/br> 今夏只顧拿眼將謝霄瞧著:“什么叫做見面就給人灌*湯?我句句肺腑之言?!?/br> 謝霄朝她扮了個怪相,不答她的話,轉向上官曦問道:“你不是說我爹病了么?我瞧他精神頭尚好?!?/br> 聞言,上官曦微顰了眉,欲語還休,一時間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是為了誆我回來?!币娝淮?,謝霄只道是她心虛,揮了揮道,“算了,我看見老爺子好端端也安心些,不怪你就是?!?/br> 上官曦望了他一眼,也不說話,不知在想什么。 “老幫主應該是憂慮過甚,再則心氣有衰吧?”今夏邊挾菜邊搖頭,插嘴道,“這么大個幫,也難怪他憂慮過重,真不容易啊?!?/br> “……你胡說八道什么?” 謝霄沒好氣地盯向今夏。 “一看就看出來了?!苯裣睦硭斎坏?,“從面相上看,眉間縱紋猶深,是憂慮之相;皮膚暗黃,身上又穿貂鼠氅衣,不勝春日虛風之相;習武之人氣息慢而長,他的呼吸卻是短促,間或胸腔中有哨音,心肺有損之人大多如此?!?/br> 謝霄愣住,連帶著上官曦也有些怔住,未料到她觀察如此詳盡。 “你怎么瞎話張口就來?”謝霄回過神來,仍是不信。 “她沒胡說,大夫說只能慢慢調養著,老爺子已經喝了好幾個月的湯藥?!鄙瞎訇剌p嘆了口氣,靜靜道,“……我難道會拿這種事情騙你么?!?/br> 謝霄呆怔住,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說哥哥,你自己爹爹生著病,你放著不管,卻豁出去救什么八百里遠的結義哥哥,這事兒可有點說不過去?!苯裣奶裘伎此?。 “你……” “你什么你啊,以為蒙個面就天下太平么?”今夏朝他呲一口白白的牙,“若不是陸繹及時撤了力,在船上我就被你害死了!” 這事說起來,謝霄確是理虧,當下干笑兩聲道:“要不說禍害活千年呢,你命還真大。對了,你們是六扇門,怎么和錦衣衛攪到一塊兒去了?” “此番我們隨大理寺左寺丞相劉相左劉大人下江南查案,錦衣衛陸大人為協辦?!睏钤李H沉重地看著謝霄,“這位陸大人是京城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的公子,武功高強,心機更是深沉難測。咱們是自家兄弟,你聽我一句勸,莫要去惹他?!?/br> 謝霄也正色看著他們:“你們放心,我絕不連累你們。我也只問一句,沙大哥現下被關在何處?” “他到底是你哪門子的結義兄弟,你非得救他不可?”今夏詫異道,“你可想明白了,烏安幫此番替周顯已押送銀兩,陸繹已頗有疑心,你此時再生出事端來,豈不是火上澆油?” 謝霄煩躁地擺擺手:“不能說便罷了?!?/br> “哥哥,你聽我說個理啊?!苯裣耐犷^望著他,慢悠悠豎起一根手指頭:“一則,沙修竹此番犯事,觸犯律法,理當被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