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才十歲的小姑娘,說出話來面面俱到,八面玲瓏。 “如果我真是個和她同齡的女孩兒,大概確實會生出和她爭競的心思吧?”玲瓏不由的一笑。 喻靜翕是位有上進心的小姑娘,很知道在長輩面前應該如何表現自己。在這樣的喻靜翕面前,玲瓏儼然是個陪襯,喻老太太慈愛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喻靜翕身上。 “我爹爹當年在一本《詩經》中千挑萬選,最終給我挑了這個‘翕’字?!庇黛o翕滿面春風的說道:“三meimei飽讀詩書,當然知道這翕字的出處是‘兄弟既翕,和樂且湛’。三meimei,喻家只有大姐、你、我,咱們姐妹三人應當和和樂樂的,三meimei說對不對?” “這封閉式問題問的不錯?!绷岘囉觅澷p的目光看了喻靜翕一眼。 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能有這份功力,并不常見。 因著原主是時常和喻靜翕拗著的,在喻老太太面前也并不機靈,玲瓏暫時并不打算做任何改變,便沒有說話,只是有些勉強的點了點頭。 喻老太太和關氏都微笑看著喻靜翕,頗有嘉許之意。 喻老太太喜歡喻靜翕,卻也疼愛玲瓏,感慨的說道:“三丫頭總算是好了,我也可以放心了?!泵岘囋谒磉呑?,慈愛的詢問,“早起吃了什么?合口味么?想吃什么,跟祖母說?!绷岘嚸郧傻囊灰淮鹆?,喻老太太甚是歡喜,“飲食如常,這便是大好了?!?/br> 正說著話,雄紅笑盈盈走進來,“回老太太,老太爺差了童兒過來傳話,讓三小姐到金石齋去一趟?!庇骼咸犃?,不免心中納悶,“他從來也不理會孫女們的,叫三丫頭過去做什么?”不光喻老太太,喬氏、關氏,喻家三姐妹,都是面有困惑。 雖是困惑,喻老太爺既命人傳了話,那玲瓏肯定是要過去的。喬氏溫柔看了玲瓏一眼,好像在用目光鼓勵女兒,“莫怕,祖父很慈祥?!绷岘囌{皮的沖她眨眨眼睛,喬氏見了女兒俏皮的模樣,雖是擔著心,唇角也有了笑意。 喻老太太慈愛的說道:“三丫頭這便去見見你祖父,看你祖父有什么吩咐?!绷岘嚧饝?,和喻老太太、喬氏、關氏等人告別,跟著雄紅出去了。 “祖父把三meimei叫了去,會有什么事???”一直沒有說話的喻靜嘉好奇問道。 沒人可以回答她。 喬氏模模糊糊想到了玲瓏提過的“鐘鼎文”,覺得很可能和這個有關??墒怯骼咸幌蛴X得喬氏過于嬌慣玲瓏,頗有微詞,玲瓏想讓父親給篆枚鐘鼎文閑章的話,喬氏便不愿意說出來。 喬氏既不說,喻老太太等人哪能猜得到原由?喻老太爺已多日沒踏進過內宅,他的事,連喻老太太都不大清楚。 “金石齋是祖父收藏古董的地方,聽父親說,齋中珍藏有周代的青銅鼎、春秋的刀幣、戰國的兵刃等物,件件來之不易。祖父很寶貝這些古董,尋常人等,根本不許進入金石齋。今天卻把三meimei叫過去了,令人費解?!庇黛o嘉百思不得其解,不由的搖了搖頭。 喻靜翕咬了咬嘴唇,清秀的雙眸中閃過絲倔強。 “娘,祖父其實是偏愛玲瓏的對不對?我們姐妹三人之中獨獨給她起了名字,今天又特地把她叫到金石齋?!被氐蕉?,喻靜翕笑著把侍女支使出去,轉身對著母親關氏,神色間便有了不平之意。 一樣的孫女,為何玲瓏與眾不同。 關氏苦澀的笑了笑,“同樣是孫女,你祖父確實只會青眼玲瓏……” 靜翕忿忿,“憑什么???” 她小小年紀,在人前一向是淑女模樣,只有這個時候,才流露出幾分孩子氣。 關氏思忖片刻,慢慢說道:“有段往事娘一直沒有告訴你,如今看來,不說不行了。小翕,十年前娘懷著你的時候,你爹爹外出游歷之時,曾落入山匪之手……” “什么?”靜翕驚呼出聲,“爹爹他……?” 她聲音尖利,關氏被她嚇了一跳,忙捂住她的嘴,低聲說道:“小姑奶奶,你小點兒聲!叫這么高,你是想讓丫頭們都聽見么?”靜翕自悔失態,小臉通紅,慚愧的低下頭,“對不住,娘,我乍一聽到此事,擔心爹爹才會……”關氏嘆了口氣,“那也難怪。小翕,你向來孝順,聽到你爹爹遇險,怎能不吃驚?” 關氏拉靜翕坐下,神情悵然,“你爹爹年輕時最愛四處游歷,常常騎著頭大青驢出門,只帶一個小廝服侍。我并不喜他這樣,可他每回出門游歷回來都格外高興,我便也不忍潑他冷水。誰能料想到,會出了意外,遇到禍事呢?那時是初夏時節,天氣晴好,我正懷著八個多月的身孕,小翕,那便是你了……下午晌,跟著你爹爹出門的小廝忽然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回來了……” “你爹爹有幾分俠氣,遇到強人攔道,見不是事,踹了小廝一腳,命他速速逃命。小廝年紀不大,見了兇神惡煞般的強人、明晃晃的刀槍哪有不怕的?你爹爹命他快逃,他便滾下山坡,之后連滾帶爬的出了山,回喻家報信。強人見他只是個小廝,又單身一人沒帶行李,便不理會他,由著他跑了。那時候你祖父外出訪友未回,小廝臉上、身上都是擦傷的傷痕,哭著把遇劫的事一說,你祖母便號啕痛哭起來,‘我的兒,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娘也不活了!’直哭的死去活來……” 靜翕臉色煞白,握緊了關氏的手,“娘,您那時定是嚇的魂飛魄散對不對?真可憐?!?/br> 她即將生產,丈夫卻被強人劫了,豈不是睛天霹靂。 關氏神色怪異,既像是懊悔、沮喪,又像是憤恨、委屈,復雜難言,她看了靜翕一眼,緩緩道:“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不愿提起這件事,便是因為……因為我那時很傻,很笨,只知道和你祖母一起傷心,卻沒有像你伯母一樣……” 關氏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靜翕不由的奇怪,“伯母怎么了?” 關氏慢慢睜開眼睛,道:“她平時柔柔弱弱的,那時卻果斷的很,當即便把她房里的現銀、珠寶收拾了兩箱子,交給你大伯,‘強人求的無非是財,這些命人送到山上,把人贖回來!若這些不夠,再賣房子賣地!’你大伯兄弟情深,要親自送去,她淚流滿面,卻沒有阻止……” 靜翕把關氏的手握得更緊,母女二人雙手俱是冰涼。 喻二爺后來全須全尾的回來了,喬氏就這樣成為喻二爺的恩人。 關氏生長于書香門第,一直為自己的才華和性情自負,可是在喻二爺遇到危難的時候,被喬氏比成了尋常婦人。 “后來呢?”靜翕低聲問道。 關氏穩穩心神,苦笑道:“后來你大伯把現銀、珠寶放上車,家中一名世仆趕車,主仆二人去了百望山。到了山下,你大伯把車夫攆走,自己趕車上了山。小翕,你大伯和你爹爹真是兄弟,你爹爹不忍心連累小廝,你大伯不忍心車夫枉送性命。所幸那幫強人還算有良心,收下金銀珠寶,便把你爹爹放了?!?/br> “喻家太平了。劫后余生,你爹爹自是感激大哥、大嫂,他為你取名‘翕’,便是取這兄弟和樂之意?!?/br> “你祖父訪友歸來,和你大伯、你爹爹兄弟二人前后腳到了家。那時我和你一樣祖母一樣六神無主,里里外外cao持家務、約束仆婦的只有你伯母。她身子一向柔弱,看到你大伯回來,她……她撲向你大伯,昏倒在他懷里……” 靜翕流下淚來,小聲問道:“那時她有了玲瓏,對不對?” 關氏黯然,“小翕真聰明,是,那時她有了玲瓏?!?/br> ☆、第7章 可以想像,那個時候喬氏會被喻二爺如何的感激,又會帶給喻大爺何等的驚喜。 在這之前喻家一片愁云慘霧,可是喻大爺、喻二爺兄弟兩個回了家,喬氏又有了好消息,雙喜臨門。原本盤旋在喻家上空的陰霾一掃而空,喻家古老的宅院,處處是勃勃生機。 “人人都高興,連仆役、侍女都是喜氣洋洋的。唯有我表面歡笑,心中卻在流淚。我自嫁進喻家后便一直幫著你祖母管家,迎來送往,周旋親朋,從來沒有出過差錯,長輩、妯娌誰不夸我?我一向出色,偏偏那回卻……我不能回想,想起來便悔惱不已。我不怨別的,我怨自己,恨自己,小翕,我當初怎會那般蠢笨呢?”關氏低聲跟靜翕傾訴著,神情間滿是痛楚和懊悔。 其實并沒有人苛責關氏,是她自己不肯原諒自己。 一貫優秀的人若是反常失態,別人已經忘了,她還耿耿于懷。 靜翕柔聲安慰,“娘,您哪有蠢笨,根本沒有!您當時挺著個大肚子,身子本就笨重,只有別人照顧您的,您哪能照顧別人?快別那么想了。您呀,是拿您自己和伯母比,覺著伯母行事果斷,您卻只會哭泣慌張,這么比可太不公平了。您想想,爹爹是您的夫君,卻只是伯母的小叔子,爹爹遇險,伯母當然能鎮靜處理,您卻是關心則亂呀!” 關氏目光柔和了些,嘆道:“小翕這么一說,我心里舒服多了。小翕,你真是善解人意,冰雪聰明?!?/br> 靜翕見關氏神色平緩不少,心中也覺松快了些。 她故作輕松的笑了笑,“從前我一直覺得爹爹對玲瓏好,還心里不高興,嫉妒過她呢。今兒我算是明白了,原來是有緣故的。祖父想必也是對伯母另眼看待的,玲瓏出生之時,祖父特地為她取了名字,應該也是因為這個了?!?/br> 關氏眸色暗了暗,“你大姐和你出生的時候,你爹興沖沖的去跟你祖父報喜,你祖父只是問了聲‘是個丫頭么’,之后便揮揮手,讓你爹走了;玲瓏出生的時候,你大伯父去報喜,你祖父卻說,‘是個丫頭,叫玲瓏吧’,親自給取了名?!?/br> “原來是這樣?!膘o翕笑著點了點頭。 關氏見靜翕并沒有沮喪之態,不由的很是感動,“像我家小翕這樣才叫懂事呢,半分不叫長輩cao心!我家小翕,真是好涵養。小小年紀,知道三姐妹中祖父獨獨青目堂妹,根本沒有不平之意,神色如常?!?/br> “您夸我,怎么覺著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呀?!膘o翕取笑道。 “自賣自夸怎么了?我家的瓜就是好,秀外慧中,蕙質蘭心!”關氏不禁笑了。 說笑著,關氏不再是苦大仇深的樣子,靜翕神色間也輕快多了。 “別人不管怎樣,老太太還是偏向你的?!标P氏溫柔告訴靜翕,“你道她為何不肯一直見玲瓏?便是為著替你報不平啊?!?/br> 喻大爺夫婦疼愛玲瓏,唯恐愛女和從前一樣犯傻,便輕易不許靜翕去看望玲瓏。這樣一來,把愛孫女心切的喻老太太給惹惱了,“就你閨女金貴不成,慣成什么樣了!”一賭氣,她也不肯見玲瓏了。 喻大爺何等的聰明敏銳,這個原因哪有猜不出來的呢。卻裝糊涂,裝作不知道,把喻老太太氣的夠嗆。 “那今日為何肯見了?”靜翕不由的好奇。 關氏嘆了口氣,“你爹昨晚陪老太太說了好半天話,今晨老太太便改了口風?!?/br> 靜翕不由的默然。 父親喻二爺從小就喜歡大房的玲瓏,待若親女。 也正是因為這個,靜翕心里不服氣,總想事事壓著玲瓏一頭。 “論才華,玲瓏遠不如你,不過,她運氣真的是很好?!背聊?,關氏知道多想無益,笑道:“你知道么?她才十個月大的時候,我和你伯母偶爾閑談,你伯母說起胃口不好,老想吃酸的,我便隨口打趣,‘不是又有喜了吧?’見玲瓏在一旁坐著玩耍,便逗弄她,‘你要有弟弟了,高不高興?’誰知這孩子便‘弟,弟’的叫起來了,一直不????!?/br> “她原本是坐在一旁玩耍的,這會兒卻爬到你伯母身邊,仰起小臉,沖著你伯母一直‘弟,弟’的叫不停,口水都流出來了。你伯母溺愛孩子那是出了名的,玲瓏這樣她都心疼,急忙把玲瓏抱起來,又拍又哄。你猜她怎么哄孩子的?她說:‘好好好,地,地,明兒個娘便拿銀子買地去,好不好啊瓏兒?’玲瓏被她這么哄了好半天,才算好了?!?/br> 靜翕聽得很是稀奇,“娘,伯母不會真的買地去了吧?” “真買去了?!标P氏點點頭。 靜翕瞪大了眼睛。 關氏嘆了口氣,“她母女二人這個運氣,我不服不行。你伯母哄完玲瓏,真要買地去,我委婉勸過她,‘哄孩子的話,你當真不成’,她卻說,‘瓏兒雖小,不能騙她’,還勸我和她一起買。買地是大事,哪能如此隨意?我便沒答應。誰知,等她真把地買好之后,沒過多久,京中便傳來消息,皇帝陛下有旨意,以北平為北京。咱們這里原來只是普普通通的州府,一下子成為北京,這份量可就重多了啊。這下子可好,別的好處一時半會兒見不著,地價先漲了,且不好買。親友之中,多有人夸你伯母有先見之明的?!?/br> 她有什么先見之明啊,就是慣孩子慣出來的。 “這樣也行?”靜翕暈。 “運氣好,這是沒辦法的事?!标P氏回頭想想,也覺不可思議。 玲瓏被帶到了一處簡樸而寬敞的院子,“三小姐請”,童兒帶她往正屋走去。進門之前她掃了一眼,只見房門上掛著匾額,上寫“金石齋”三個篆體大字,字跡古樸蒼勁。 進到屋里,只見喻大爺埋頭抄錄,喻二爺卻陪著一位五十多歲的長者在看一個古舊的兩耳四足方形青銅鼎。童兒恭敬的稟報,“三小姐到了?!蹦情L者頭也不抬,“她留下,你走吧?!蓖瘍鹤髁藗€揖,退了出去。 喻大爺頭也不抬,喻二爺卻沖玲瓏眨了眨眼睛,意思分明是“別怕,叔叔在呢?!绷岘囆χc頭,告訴他,“叔叔,我知道了?!?/br> 那長者身穿普普通通的黑色棉袍,相貌清癯秀雅,五官和喻氏兄弟有幾分相像。這位,便是玲瓏的祖父喻老太爺了。 玲瓏往四周看了看,見這屋中放置著大小不等的古舊器皿,有鼎、銅鐃、、編鐘、鬲、簋、爵、銅尊等,滿滿一屋子古董。而祖父喻老太爺正在觀看的方鼎,高得有一米多,長也得有一米多,氣勢雄壯。 “祖父是位考古學家呢?!绷岘囆闹畜@嘆,“這要是放在現代,他可以開個私人博物館了!” 喻老太爺眼睛盯著青銅鼎,沖玲瓏的方向招了招手,“丫頭,你過來看看?!绷岘囈姥宰吡诉^去,隨著他的目光,打量眼前這件古董。 “如何?”喻老太爺冷不丁的問道。 “商朝的吧?!绷岘囈膊淮蟠_定,有些猶豫,“這么舊,銘文又這么短?!?/br> 商朝青銅器上的銘文很短,到了西周,越來越長。 中國文字可以說就是這么個規律,古文短、言簡意賅,現代漢語則越來越啰嗦。 喻老太爺有些訝異的抬眼看了看她,“丫頭,你眼光真還不錯?!边@大概是他多年以來頭一回正眼看自己的孫女,見眼前的小姑娘雪□□嫩,眼神靈動,心里便有幾分喜歡,目光中頗有欣悅之意。 玲瓏甜甜笑,“祖父,這么高深的學問我可不懂,純屬瞎猜。這鼎很高,樣子古舊,看上去雄渾凝重,和西周鼎器的典雅大不一樣……” 祖父,這鼎是方的,和司母戊大方鼎很像,我瞎蒙的,真的是瞎蒙的。 喻老太爺“咦”了一聲,“想不到我的孫女當中,會有你這樣的丫頭?!彼吲d起來,笑道:“你想要鐘鼎文閑章,這事不難,祖父哪天閑了,替你篆一枚?!?/br> 喻二爺一直在旁看著祖孫二人的情形,見喻老太爺答應替玲瓏撰閑章,不禁沖玲瓏眨了眨眼睛,偷偷伸出了大拇指。 小玲瓏,你行啊。 玲瓏忙道謝:“有勞祖父了?!庇骼咸珷斈樕系男θ輩s忽地斂去了,皺起眉頭,“你還沒有板凳高的時候,在園圃前跑來跑去玩耍,高興的咯咯笑。祖父閑來無事踱步,正好遇見你,你見了祖父,轉身便逃,‘快跑,快跑’,邁著小短腿,一會兒功夫便沒影了。丫頭,你是看見祖父了,還是看見鬼了?” 春光明媚,小女孩兒在花圃旁玩笑打鬧,看來倒也賞心悅目??墒撬娏俗娓副忝Σ坏奶恿?,難道祖父很可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