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再扮君子立于世(上) 為夢徘徊大爺加更 昨日一陣秋雨,氣溫驟降,好似長安宮中的早朝,冷冽入骨。 不過短短三日,江南盜糧案告破,順利得令人難以置信,所有的證據均擺在明面,宛如路旁花草,指尖隨意一拈,便是一本了不得的名單賬冊。 楚氏與孫氏并未坐以待斃,可他們身旁好似有一只無形之手,無論有何舉措,均被掀得七零八落。 楚氏尚好,到底是殷貴妃的母族,二皇子的外家,有兩人暗中幫襯,雖也免不了責罰,但未傷筋動骨。 而首當其沖的孫氏則在劫難逃,除去五尺以下的稚童,孫氏族人,或伏誅,或流放荒苦之地,**間,偌大的氏族家破人亡。 原本,孫氏所擔之罪,不足以受此重刑,然而楚氏為保全自身,將絕大部分罪責均推于孫氏頭上,百萬擔糧,絕非少數。 牽扯出的官員,也如雨后春筍,僅此一案,便斬去了近千人,受流刑的家眷更是數不勝數,出發當日,浩浩蕩蕩,延綿十里,哀鴻徹響荒野。 堪稱大晉開國數百年以來,最為震撼朝野的留史大案。 這些事,崔莞皆是從半夏口中得知,甚至孫氏與楚氏之間的牽扯,以及建康城中士族與寒門在這場盜糧案中的交鋒,點點滴滴,巨細無遺的落入崔莞耳中。 她心中通透得很,半夏此舉,應是劉珩所授。 想到劉珩,崔莞便忍不住揉了揉額角,那日亭臺一別后,兩人就不曾相見,并非劉珩不在密宅中,而是她還未思慮清楚,當如何面對劉珩,更不知往后的路,該怎樣走下去。 經過這幾日的細細思索,崔莞心中多少有幾分明悟,上世所知的一切,已然面目全非,不,或許說,即便在上一世,她也從未真真正正的看透過身旁所發生的一切事宜。 原以為斬斷百里無涯以及秦四郎與曾信之間的干系,即便不能令曾信一敗涂地,也可阻他前行之道,然而蕭氏的出現,甚至讓曾信更上一層,連上一世可望不可即的稷下學宮,也得以入內。 這絕非一個普通寒門學子可及之勢。 崔莞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對曾信,她恨,可隨著光陰一點一滴流逝,這股恨意,似乎正逐漸淡下,自今生第一次在雪夜中的偶遇,到最后一次臨淄蕭氏別院中的刁難,愈是看清曾信的小人行徑,她便愈是不屑將他記在心上。 事到如今,前途在崔莞眼中,是茫然,是無措,便是那股屏著氣息,不顧一切謀算復仇的心,也生出了倦怠。 她不知,足下的路,是否還能繼續前行。 若是放下仇恨,她大可尋一處山水清幽,無人熟識之處,隱姓埋名,平平靜靜的度過余生,這于她而言,未嘗不是一條穩妥之路。 可若是如此,她又心有不甘。 不甘之前所做的一切,皆付諸東流;不甘看著寒門崛起,曾信平步青云;更不甘眼睜睜見劉珩,一步步踏入埋伏,伏身沙場。 “姑子這是去哪?”半夏抬手,正要推門而入,卻見緊閉的門扉霎時便被人打開,崔莞擰著秀眉,一臉沉著的模樣出現在眼前。 “去一趟璞園?!贝掭笖[了擺手,跨門而出,轉身朝外走去,上一次半夏引路時,她大概記下了璞園所在之處,便是無人引路,她也能一路尋過去。 崔莞不知為何要這般急切,非去璞園不可,自從思及劉珩不久后沙場中伏身亡一事后,心中好似響起一道催促的聲音,一定要做些什么,一定要改變些什么。 湛藍的天幕清澈如洗,崔莞邊思邊行,沿途尋園中當差的侍婢詢過兩次路,小半個時辰后,終于遠遠望見了璞園的大門,守門的仆從入內請示,不多時,崔莞便被請入了劉珩屋中。 拂起珠簾,穿過幔帳,一入內屋,崔莞便目及只穿著一件內裳,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烏發,正端坐于幾后,懸腕提筆,運筆如飛的劉珩。 聽聞珠簾相擊的清脆聲響,他頭也未抬,磁沉的嗓音慢慢傳出:“研墨?!?/br> “諾?!贝掭篙p輕應了一聲,緩步上前,將空在地上的席子挪到長幾一側,跪坐而下,先是添了一小勺清泉入硯,而后執起松煙墨,緩緩在硯臺中畫圈,不一會兒細膩的墨汁涓涓,墨香徐徐。 除去偶爾點墨,劉珩筆下不頓,凝光紙一張又一張,落滿蒼勁飄逸的字跡。 兩人同幾而坐,崔莞研墨時,眼角的余光必不可免的落在紙上,她發現,劉珩每張凝光紙上雖落滿了字跡,但字句之間,竟是不相連貫。 也便是說,這些字,一個一個,她均識得,可放在一處看,卻又不明其意。 崔莞略瞥了幾張,便斂回了目光,這興許,是劉珩與各方聯系的暗語罷。 她潛心研墨,反而錯過了劉珩唇角微微勾起,卻又極快消逝的弧度。 “墨足矣?!?/br> 隨著劉珩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崔莞停手,輕輕擱下墨條。 看了一眼仍在奮筆疾書的劉珩,她只好靜靜候著,少頃,閑散的目光瞥及他那頭仍舊滴著水珠的墨發。 崔莞心中莫名一動,話便沖出了口:“殿下,我幫您拭干頭發,可好?” 這突兀的話一出口,她便悔了,當初前往臨淄的路上,劉珩雖常使喚自己,可一些貼身的瑣事,仍是交予岑娘,而且此時,她應當離他遠一些才是啊。 崔莞立即便張口欲解釋,卻聽見一聲輕哼:“嗯?!?/br> 他同意了? 崔莞愕然。 可事已至此,又是她親口所言……崔莞無聲的嘆息,略在屋中環視一圈,便發現掛在木架之上的荼白布巾。 她起身走過去,將布巾取下,略抖了抖,慢慢行到劉珩身后。 “殿下,若有不適,可言明?!?/br> “嗯?!?/br> 崔莞抿了抿唇,抬手撩起一縷濕潤的長發,裹在布巾中慢慢擦拭。 盡管崔莞身子纖細,又比跪坐與席上的劉珩高出些許,可背對之下,也難以看清劉珩面上的神情。 因此,她根本不曾發覺,正持湖筆在凝光紙上飛快落墨的劉珩,深邃的眸子中浮起一絲極為淺淡,卻含滿和悅的笑意。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再扮君子立于世(中) 祝大家端午節快樂! 屋中淌著一股安寧靜謐,耳旁唯有沾了的墨紫毫,勾劃在凝光紙上的窸窸細響,與布巾裹著柔軟長發的窣窣摩擦聲,讓人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清恬。 身著淺云窄袖里衫的劉珩,面色微斂,端坐于沉香鏤雕山水云紋長幾后,提筆懸腕,伏案疾書。 一襲藕荷襦裙,身子纖細嬌小的崔莞,眉目沉靜,小手攏在荼白的布巾中,裹著濕潤的長發,輕輕擦拭。 原本不相干的兩人,因一撮烏黑柔軟的發絲,有了牽連,有了觸碰,明媚的秋陽自半敞的窗欞漫入屋中,映在地上的兩道身影,愈來愈長,愈來愈長,幾欲交融。 直至崔莞將那頭濕漉漉的長發盡數擦干拭凈,劉珩手中的筆仍未止歇,他右側的幾面上寫好的信箋莫約有二、三十張。 起初,崔莞還略掃了幾眼,發現均是難以看明的暗語,且張張皆不同,而后也就收了目光,仔仔細細的為他擦拭長發。 這會兒,趁著劉珩寫完一箋,暫且頓筆時,崔莞輕聲說道:“殿下,發絲已干?!?/br> “嗯?!眲㈢袢允穷^也未抬的哼出一句,隨后又道:“束發?!?/br> 崔莞捧著布巾的小手僵了一下,“……諾?!?/br> 嗯,他一慣是得寸進尺之人,又非現下才得知,今日…今日你是自尋罪受,怨不得旁人。 崔莞邊在心中碎念,邊輕聲走到木架旁,將手中泛著濕意的布巾撐開,掛回木架上,接著便轉身朝置于墻下,擺著一面銅鏡的短幾走去。 幾上除去發冠玉帶之外,還有象牙梳,白角篦,但凡束發所需之物,應有盡有,她取了梳篦發冠等細物,還未轉身,便聽聞耳邊響起一道磁沉嗓音。 “不必帶冠?!?/br> “諾?!贝掭笐酶纱?,不帶冠,那就帶綸巾,如此于她來說,更好,戴冠可比帶綸巾繁瑣。 她一手持象牙梳,一手攏著那頭烏發,輕輕梳開,理順,掌心中的柔軟順滑,仿若一道涓涓溪流,象牙梳沒入發中,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可自頭梳到尾。 崔莞的舉止,優雅嫻熟,攏發,理順,束發,成髻,再拾起朱漆木盤中的月白銀絲云紋綸巾,裹在頭頂盤得整整齊齊的發髻之上,以同為月白色的長帶縛緊。 不多時,披散著長發,顯得慵懶的俊臉,仿佛多了一絲精神,隨意散在身后的飄逸長帶,斂了一絲清冷華貴,添了一抹溫文儒雅,不似平日里那般高不可攀,望塵莫及。 束好發,崔莞打量了兩眼,方滿意的收了手,將梳篦等物收好,物歸原處。 劉珩抬眼望著在短幾前忙碌的窈窕身姿,墨眸輕閃,眼底的笑意漸濃,緊抿的唇角似乎也略松軟了一分。 待崔莞行過來時,他伸手自左側堆了莫約一指高的帛紙中抽出其中一卷,遞出。 “這是……”崔莞掃了一下眼前的帛紙,不解的目光落在那張淡然的面容上。 “閱過再言?!眲㈢癫⑽炊嗾f,將手中帛紙往長幾邊緣一放,繼續伏首,奮筆疾書。 見狀,崔莞只好老老實實的跪坐回席上,將那卷帛紙緩緩展開,細細閱看。 這卷帛紙不過半尺,其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字跡算不上精,但勝在整齊,一行行看下來,雖有些乏目,卻不會讓人覺得凌亂。 崔莞一字一句看著,漸漸的,平復的眉宇慢慢蹙起,最后一字落入眼中時,她清美的面容上滿是震驚之色。 “殿下,這些事……”為何會直白的呈于她眼前? 帛紙之上,載有此次江南盜糧案與私鹽案的細枝末葉,此外還涉及楚孫二氏與江南五郡郡守,朝堂一些大臣們千絲萬縷的暗中牽扯,這都是寒門勢力。 若孝明帝無傾向寒門之心,這張帛紙此時呈于孝明帝面前,明日早朝,長安宮的議政大殿內,百官將會少去一半之多! 崔莞頓時覺得手中的這卷薄薄的帛紙,重如山岳,令她不堪一握。 劉珩仿若未察覺崔莞震蕩的心緒,他勾完最后一筆,方緩緩將手中紫毫擱在山字形白瓷筆架上,抬手又取了一卷帛紙遞到她眼前,“繼續?!?/br> 崔莞壓下心頭的驚愕,接過帛卷,再度展開細看,這卷帛紙上仍是蠅頭小楷,且看字跡,應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過,這第二張帛紙上的字不多,卻也讓崔莞細細的抽了一口涼氣。 王、謝、庾、桓、崔、盧……一個個龐然大物好似要自帛紙上躍出,臨于眼前,光是姓氏,便已讓崔莞心神滌蕩,更何況這姓氏后所彰顯出的,那不同尋常的權勢與富貴。 “建康士族之風,便只余下這些了么?”震撼過后,崔莞敏銳的捉住了這張帛紙中的重中之重。 建康城中的大大小小的士族,未有上千,也有數百,但此卷上所記載的士族,不過百數,其中各家之間的世交聯姻,也均歷歷在目。 這應該是建康中仍保持士族風骨,未與寒門同流之數。 寒門勢力,竟已擴張到如此地步了? 劉珩的眼皮子略動,盯著崔莞的眸里破天荒地閃過一絲贊賞,他向來都知曉,她的心智聰慧過人。 “如何?” 崔莞緩緩放下手中的帛紙,面色沉凝,遲疑片刻,便坦然言道:“形勢,岌岌可危?!?/br> 當今孝明帝扶持寒門,打壓士族鋒芒,雖不見得一定要滅絕士族,但寒門之勢顯然已到了不可掌控的地步,隨著暫時安穩的大族獨善其身,越來越多的小族為保全己身不得不轉投寒門,士族已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際。 “殿下……”崔莞覺得咽中有些發干,若非手中這兩卷帛紙,她一直以為,士族與寒門的交鋒,尚未正式碰撞,上蒼留于她的時間仍就充裕。 劉珩取過她放下的帛紙,略掃了一眼,十指一卷,放回原處,而后抬眼凝望著崔莞稍稍發白的小臉,沉聲道:“你可懼?” 懼? 自是懼的,這世上,誰人不懼生死? 她與劉珩之間的千絲萬縷,早已撇不清,道不明,往后便是她錚錚直言與劉珩無任何干系,想必劉冀等人也不會聽信分毫。 “懼?!豹q豫片刻,崔莞決定實話實說,她捏了捏發涼的小手,抬眸迎上劉珩深邃的目光,穩穩的開口說道:“然,阿莞不縮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