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郎君久病未愈,無法親聆勻公教誨,特命小的前來告罪?!毙l臨垂首,沉聲應道。 聞言,勻子嘆了一聲,而后道:“無妨?!闭Z氣中透出一絲惋惜之意。 秦四郎的帖子,是他親手所寫,足以見得這位天下第一賢士對秦四郎頗為看重,贊賞。 本該傳完話便退下的衛臨,仍舊站在原處,他自袖中取出一封柬書,雙手呈至頭頂之上,道:“除此之外,小的仍奉郎君之命,送來薦帖一封?!?/br> 勻子掃了一眼衛臨手中的柬書,對身旁那名方臉的中年學士輕輕頷首。那名中年學士便走下石階,接過了衛臨手中的柬書,返回勻子身旁。 隨著勻子打開柬書,衛臨也張口說道:“郎君有言,雍城崔挽,才識出眾,高情遠致,可入稷下也,特為其薦名?!?/br> 衛臨的聲音不似崔莞,略顯渾厚,又因他善武,內勁充沛,出言時即便刻意壓低聲,亦比崔莞傳得廣。故而,幾乎所有人都知曉了,崔莞并非無帖無薦之人。 即便方才勻子曾言,日后稷下之門盡敞,往來無阻,但到底是剛剛出口,即便令人心潮澎湃,卻未有幾分震撼??纱掭敢皇虏煌?,且不說一切皆因此事而起,自崔莞被阻門外,與中年學士的問答,又瀟灑自在的踏下青云階,朗朗道出那番驚世之言,林林種種,已然撼動了眾人的心。 而今衛臨的一番話,讓在場之人皆明,眼前這挺立如松竹的少年,果然不是無德無識之人。 除此外,柬書的出現,更是讓崔莞得以名正言順的踏入稷下學宮,若有朝一日,她躍然成名,史書上留下的也定是輝煌一筆,而非以詭辯強入學宮的污痕。 勻子覽過柬書,而后遞給身旁的方臉中年學士,撫須頷首,低啞的聲音緩緩傳開,“崔挽,可入學宮?!?/br> 這便是承認了秦四郎柬書,若稷下學宮的規矩未改,憑借此言,崔莞甚至可免去稽核考查,徑直登上諸子臺。 即便此時人人得以進出,可在眾人眼中,也為天大的殊榮也! 崔莞牙關緊咬,強忍下眼底噴涌的澀意,抬手向勻子行了一禮,“挽,從也?!?/br> 平靜淡然的聲音,含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旁人或許難察,于耳清目明,看透世間百態的勻子而言,卻是心知肚明。他又一次頷首,抬眼望向松柏之下,翹首以盼的諸子,再道:“天下學子,均可入學宮?!?/br> “學生,從之?!?/br> 一道道整齊的揖禮,宏亮的呼應響徹四面八方,回蕩在質樸蒼勁,渾厚莊重的稷下學宮上空,仿若一支飽含濃墨的筆,重重的在稷下學史上留下了嶄新的,不可磨滅的一筆。 勻子臉上浮起一抹慰藉的笑容,他最后看了崔莞一眼,長袖一揚,拄著拐,緩緩轉身,慢慢的向學宮內行去,亦如來時。 那三名稷下學士隨行兩名,余下方臉學士仍舊守在門前,接引入門學子。 “阿挽?!贝齽蜃幼吆?,衛臨方出聲,低低的喚了一句。 崔莞面容含笑,淡淡的向一旁施禮的學子回了一禮,隨后便以眼神示意衛臨先退到別處再說。 兩人所站之處正是石階前方,但凡要入學宮之人,均會從身旁路過,對崔莞鄙夷輕視的學子儒生們一改前舉,此時對她乃是心悅誠服,每每路過一人,便會頷首致意,更甚者還會抬手作揖。 畢竟,若無崔莞,有些人,興許終其一生也無法踏入學宮半步。 受了禮,崔莞少不得要還禮,如此一來,談話也有諸多不便。 衛臨自是看在眼里,于是便隨她一同走到了慢慢變得空無一人的松柏之下。 “秦四郎君怎會缺席?”崔莞自知時辰不多,直截了當的開口問道。 “我方才已言明,郎君身子不適……”衛臨早已料到崔莞會有此一問,心中斟酌好的說辭下意識便出了口,可話到一半,便被崔莞打斷。 “衛大哥?!彼嵵氐拈_口,沉著言道:“秦四郎君的身體究竟如何,你我心中自知,所以衛大哥不用以此來敷衍阿莞了。秦四郎君一路相護之恩,阿莞心中不敢忘卻點滴?!?/br> 言下之意,便是無論秦四郎出了何事,她愿助之。 崔莞所言,令衛臨心中不由一松,整個人霎時跌坐在一張干凈的幾面上,這段時日,晝夜不分的趕路,早已讓他精疲力竭,眼下渾身上下酸軟不已,全然顧不上風度儀態了。 他狠狠喘了幾口氣息,抬眼對上崔莞含憂帶慮的眸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時辰不早了,你且先進學宮,我在此等你,一切待學宮閉門之后,再詳談?!闭f罷,他生怕崔莞不愿,又道了一句:“此乃郎君囑咐,衛臨莫敢不從?!?/br> 目及衛臨眉宇間的堅持,崔莞垂下雙眸,無奈的嘆了一聲,點頭應道:“那便如此罷?!?/br> 言畢,她深深看了衛臨一眼,轉身大步往稷下學宮走去,由于無需驗帖,學宮門前的學子已無多少了。 望了望四下,崔莞的步子加快了幾分,就在她即將踏上石階時,衛臨的聲音自她身后傳來,“阿莞,郎君之名,盡系你身,萬不可再藏拙了?!?/br> 崔莞腳下一頓,卻未回頭,甚至連話都未言一句,頓在半空中的纖足,重重地落在了石階上,登階而行。 即便如此,衛臨臉上亦浮起一抹會心笑意,他知,崔莞必定不會讓郎君失望,她乃郎君舉薦之人,一旦名揚天下,便是郎君不曾親入學宮,也可獲慧眼識珠之名。 這于現下的郎君而來,是極大的助力。 崔莞不知衛臨真正的心思,以為他只是為秦四郎傳話罷了。 她走到檐下,臨入門時,對那方臉中年學士抬手作揖,“挽方才所言,尚有不妥之處,先生莫怪?!?/br> 見狀,那中年學士的面色不由緩了幾分,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無妨,且入罷?!?/br> 崔莞頷首,拂袖正袍,方抬足,真正的跨入了稷下學宮。 ☆、第一百六十五章 諸子臺上動天下(中) 稷下學宮內十分寬敞,崔莞連入三門,繞過立于門前的山水影壁,眼前陡然一闊。 只見廣寬的庭院中間,立有一座莫約高三尺的圓形石臺,這座石臺幾欲占據了大半個庭院。石臺之上,分東西兩面,設幾,擺席。 一人一幾,一人一席,而今已然快坐滿了。 如此看來,勻子之言倒也不假,心中早有念頭,只是不敢輕易更變千百年衍出的門規,而她的一番話,恰好給了勻子一個時機,就好似困頓欲眠時,有人遞來了一只軟枕。 若不然,這多出的數百近千張幾席,又豈能如此迅速的加設在諸子臺上?想必勻子決心離席之際,便下了指示罷。 崔莞略掃了一眼,便往東邊的石階走去,踏過九層小階,方算是真正登上了諸子臺。 她的步伐極輕,打算就在后方隨意尋一席位坐下便是,不料剛走兩步,便聽見一道沙啞低沉的聲音飄傳開,“雍城崔挽,可入東三席?!?/br> 唰唰唰,霎時間,諸子臺上近千雙目光,齊齊看向站在最后方那道纖瘦卻挺拔的身影。 凡是東、西兩面前十席,所坐之人無一不是當世大儒賢士,亦或者驚才絕艷,早已名傳天下的學子儒生。這樣的人,大多出身極為尊貴的頂級世家,似崔莞這般不顯山水的普通少年,前所未見,怎能令人不詫異? 即便崔莞曾歷經生死,也不由讓眼前之景驚得心中顫了幾顫,不過,她面容仍舊沉靜,唇角微抿,抬眸望向正前方那與眾人相對而坐,神情和藹的勻子,作揖應道:“諾?!?/br> 清脆的一言落下,當即便有人指引她一路向前,直至順利尋到東三席,端正的跪坐而下,纖細的身子頓時隱入人群之中,也隔絕了絕大部分探究的目光。 此時,崔莞緊繃的心緒才驟然松了幾分,不過,她仍舊屏氣凝神,一臉肅穆,因所坐之位,恰好與前方十步之處的勻子遙遙相對,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可清晰的落入勻子眼中。 如此一來,她便錯過了一道妒意橫生,暗憤不已的目光。 西席靠近最后一排的席位上,曾信眸光陰冷如蛇,東三席,那可是連蕭之謙也難以企及之處,更別提如他這般雖有才學,卻出身寒門的子弟。 偏偏,崔莞入座了,這個在他心目中,不過是秦四郎跨下玩**的小兒,入了那他想也未敢想的席位。 曾信怎能不妒?他心如烈火焚灼,恨不得起身,坦聲言出崔莞的卑劣事宜,然而,他袖下的拳緊緊握了握,又緩緩松開了。 來日方長,眼下當務之急,還是盡全力搏出一條大道!曾信狠狠告誡自己一番,勉強移開了盯著東三席所在的目光。 隨著一聲清冽的鐘磬之聲緩緩傳向四方,原本便安靜的諸子臺上愈加針落有聲。 “問難,始?!?/br> 稷下學宮開講,向來先問難,后解惑,此次問難不但是學子出問,賢士應答,同時諸多賢士也可反其道,??紝W子經義疑難。 故而,勻子一言落下,靜謐的諸子臺霎時暗流涌動。 隨著一名賢士擊鐘鳴磬,郎朗之言不絕于耳。 “禮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是故,天地先祖不從,君師何以為治之本?” 這是……儒家之言,出自《禮記》。 崔莞靜靜跪坐在竹席之上,體態端正,神情肅穆,心中卻對一句一句問難之言,泛起了莫名的通透與明澈。 “烹小鮮而數撓之,則賊其澤,治大國而數變法,則民苦之。如此而言,國之固本,至始不變,順呼?逆呼?” 崔莞抿了抿唇,心中又道:法家之言,取《韓非子》。 “又道凡有名者皆稱君,善名為名,惡名亦為名,豈非善惡皆為君?” 崔莞垂下雙眸,掩去眼底漸漸泛起的驚駭,此言者為……名家。 “一陰一陽之謂道。此道何謂也?” ……陰陽家。 …… 諸子臺上,一句一句問難,接踵而出,無論是坐在諸子臺最前方的賢士,還是分東西兩面席地而坐的學子,均將心中所知,所學,經口而誦,侃侃而談,氣氛時緊時緩,令人心潮澎湃,跌宕起伏。 可端坐在東三席上的崔莞,面容雖肅,心中已是一片恍惚。 為何,為何她如此清楚百家典籍?這朗朗入耳的問難辯解,前世今生,她都不曾明晰一冊,即便當初在秦四郎身旁,所學大多為儒家經典,余下其他流派,本該萬分陌生才對。 可偏偏百家之言入耳,她卻下意識的辨出了所有的流派,甚至典籍出處。 究竟為何……崔莞苦思,卻仿若墜入一團深谷迷霧,撥不開,看不透。 不知不覺,已是日上中天,諸子臺上激烈的問難爭辯漸漸緩下,平靜,就在眾人以為,問難即將了結時,一道渾厚的聲音陡然劃破了這寧和的氣氛: “吾有一問,欲請雍城崔挽一解,不知可否?” 轟的一下,諸子臺上千雙目光又一次齊刷刷投向東三席,沉浸在思緒中的崔莞,猛地打了一激靈,瞬間回了神。 她抬眸循聲,頓時發現坐在勻子左側,一名年逾四十的中年學士,身軀凜凜,相貌堂堂,同是高冠博帶,可比起勻子,他身上多了一股凌厲氣息,仿若一柄即將出竅的利劍,尤其是兩道渾如刷漆的彎眉下,一雙冽如寒星的眼眸,讓人望而生畏。 這樣的人,根本不似一名賢士,而似一名征戰沙場的名將。 許是被這雙寒眸緊盯之下,崔莞心神凜冽,反倒將方才的雜念拋諸腦后,她將原本平直的背脊,又挺起了幾分,叉起雙手,朗聲應道:“還請先生出題?!?/br> “善?!蹦敲心陮W士微微頷首,炯炯有神的目光掃了四下一眼,落向崔莞沉靜無瀾的面容,提高聲,緩緩言道:“吾有一騎,世間罕見之名駒,鬃毛純白無暇,欺霜勝雪。一日,勻公所見,贊此馬乃萬中無一,吾曾駁言,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此話,你可認同?” 聞言,崔莞心中一驚,這竟是上一世秦四郎成名之問,白馬非馬! ☆、第一百六十六章 諸子臺上動天下(下) 心中的驚愕詫異,極快便被崔莞安撫下來,她垂眸沉思,那名問難的中年賢士也不催促,撫著下頜上幾縷短須,閃爍的眸光時不時瞟向身旁泰然自若的勻子。 那一席,是勻子為所挑選的關門弟子所設,換而言之,此時誰坐在席中,誰便可成為勻子之徒。 據說此席之上應當是巴陵秦尚,沒想卻是一名不經轉的普通少年。 不過,如此也好,若來的真是秦尚,少不得還得費一番心思。 中年賢士的目光,勻子恍若未覺,他低低一笑,以僅有二人可聞及的聲音言道:“怕是要讓顏琢師侄敗興了?!?/br> 名喚顏琢的中年賢士撇了撇嘴,輕哼一聲,以同聲道:“勻師叔莫要得意太早,那枚玉玨,子琢志在必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