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誰也不曾料到,這個瘦弱得仿佛風吹便倒的少年,竟會如此大膽! 那名中年學士的面色霎時沉凝如水,原本因崔莞知禮數而泛起的一絲緩和,也頓消一空,沉沉說道:“你可知,此為何處?” 崔莞暗吸一口氣,頷首應道:“知?!?/br> 中年學士沉臉問道:“有帖?” 崔莞搖頭應聲:“無?!?/br> 中年學士再問:“有薦?” 崔莞再應:“無?!?/br> 那中年學士臉上浮起一片慍怒,“既無帖無薦,為何不退?”說著長袖一晃,抬手指向那石階,出言喝道:“青云之階,歷來便是禮德才識俱佳者可登,汝為禮不敬,無德無識,有何顏面登階而上?又有何資格揚言不退?無知小兒,荒謬,荒謬!” ☆、第一百六十二章 珠璣之辯名初揚(中) 為禮不敬,無德無識。 隱怒的叱喝遠遠傳開,無論是學宮門前亦或者是學宮外的松柏之下,氣氛均是一滯。 這番話極重,重至可抹去一名學子臨池學書,寒窗苦讀數年,數十年,甚至一生的功績。 旁的暫且不提,試問,一個失德之人,縱使才學至高,何人敢信?何友敢交?何主可用?換而言之,學宮門前這一叱,便等于毀去了“崔挽”的一生。 往后,任憑她做出何等令世人矚目的之姿,此事均會成為一道猶如附骨之疽的污點,烙刻在其身,不退不凈,不滅不消。 因而,此言,不可認,決不可認! 崔莞眸色沉凝如墨,慢慢的抬起手,朝那中年學士又行了一禮,就在眾人皆以為,她即將羞臊掩面,惶惶而逃時,清冽的聲音驟然劃破了肅穆沉寂的氣氛。 “學士之言,挽不敢認?!彼f得極慢,話落微頓了一下,抬眼對上那張愈來愈沉冷的中年臉龐,在那學士即將張口時,率先出言,清朗而響亮的道:“挽有三問,但求學士解惑,若解得,挽愿長跪青云階前,以贖無禮之罪?!?/br> 崔莞未言倘若三問解不得,那稷下學士又當如何。 事實上,不會有任何一人相信,堂堂一名稷下學士,會解不去一名尚未及冠,莽撞無知的小兒所問之言。 便是那中年學士,也不信,他瞪起一雙眼皮略垂耷的眸子,炯炯有神的目光打量著崔莞。 不閃不避,崔莞從容的迎著那中年學士的目光,神情平靜坦誠,雙眸明澈清透,她并不擔心這中年學士會推拒自己所言。 學宮門前,一名稷下學士,面對旁人問難,不應而退,此事于稷下學士而言,后果不亞于方才那番對崔莞的叱喝。 故而,那名中年學士深深的望了崔莞一眼,沉聲道:“汝且問罷?!?/br> 即便心知肚明,待親耳聽聞應聲時,崔莞心中仍舊止不住微微松了一口氣,她頷首,神情端正,聲音清如泉涌,涓涓流淌至眾人之耳: “請君明聽,挽第一問,君可與挽有一絲血親?” 此話一出,那嚴正以待的中年學士不由一怔,他雖不信這少年能問出何等驚世之言,但多年的修養心性,禮儀風度,均不會令他有一絲一毫的輕視與疏忽。 可沒想到,這少年的第一問,竟如此簡單! 非但那中年學士怔住,便是松柏下側耳傾聽的學子儒生們也俱是一怔。 這一問,是如此的顯而易見,莫說中年學士,便是他們任意一人均可作答。 怔忪片刻,那中年學士斂下微泄的心緒,沉聲應道:“無?!?/br> “善?!贝掭割h首,眉目間流轉出一絲若有似無的沉凝,她揚起聲,再道:“挽第二問,君可有為挽啟蒙,教挽識字,授挽解惑之責?” 清朗的聲音剛剛入耳,松柏之下不由響起一陣細微的嗤詆,拜稷下學士為師,是世人夢寐以求的機緣,倘若這少年當真有此福澤,今日也不會被攔于學宮門前了。 一時間,眾人再看向崔莞的目光中,透出毫不掩飾的嗤嘲,輕蔑。 中年學士心中亦是泛起一絲不悅,不過,他仍頗有風度的搖頭,道:“無?!?/br> “既然君非挽血親,又不曾為挽師,怎可言之鑿鑿,挽乃無德無識之人?又怎可信誓旦旦,挽不配踏這青云之階?”崔莞在屋檐之下,本是逆光而站,此時此刻,已讓人難以看清臉上的神情,唯有平靜,淡漠的聲音緩緩傳出:“此乃挽第三問,望君解惑?!?/br> 她的聲音,清朗至極,漠然至極,傳得極遠,極開,不但學宮之外,便是學宮之內,諸子臺上,亦有所聞。 剎那間,那名中年學士沉穩的面色,變了。 確實,他并非崔莞血親,未曾親眼見其為人處事,又非崔莞授業恩師,亦不知其才華學識,僅憑一行便斷定她無德無識,過矣。 一片沉寂之中,中年學士緩緩頷首,沉啞的說道:“此事,是吾之過?!彼谷坏某姓J,是自己行事不夠慎密,是他言過倉促,可這句話出口后,他雙眸頓時一瞪,大聲言道:“然而,你這小兒,無帖無薦,登青云,闖稷下,焉能自認有禮乎?” 滾滾喝聲如雷,驚得四下又是一靜! 崔莞直直的立在遠處,眸光沉靜,毫不退讓的與那中年學士四目相對,少頃,她忽的垂下眼簾,長長的嘆出一口氣,不再言語,轉身便沿著石階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那始終挺如蒼竹的身影,與登階時一般,不驕不躁,從容優雅,隨著腳步聲傳開的,是一聲清脆而冷冽的大笑,含著無奈,含著悲憫,震人心魄。 大笑過后,崔莞揚聲朗喝:“世人,皆以稷下為榮,挽卻以為,今世的稷下學宮,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清冷呼喝,四下皆驚! 從未有人如此膽大,竟敢當天下學士之面,出言辱及稷下學宮! 那中年學士的面色陡然漲得烏紫,他猛地往前幾步,沖到石階旁,指著崔莞怒喝道:“小兒,給吾站??!” 豈料崔莞腳下非但不頓,反正加快了步子,噌噌噌,衣抉紛飛,蹁躚如青鶴,說不出的**蘊籍,沉著自在。 她下了石階后,當即轉身,昂首抬眼,朗聲再道:“《史記》曾有載,齊王桓公,立稷下之宮,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崇之。覽天下諸侯賓客,言齊能致天下賢士也!挽亦聞先輩所言,談說之士期會于稷下也,可往來自由,進出無阻,鼎盛之時,諸子臺上曾有千人同辯,這方是百家爭鳴之盛景!” 說著一頓,崔莞環視四下,清透的目光一一自那些或驚愕,或呆滯的面容上飛掠而過,最終抬眼,落向那古樸巍峨的青磚高墻,落向那懸在門上的墨色方匾,朱唇輕啟,長長一嘆,“而今,稷下學宮仍在,可稷下之魂安在?”說著聲音一提,“既已無魂,稷下又何以稱為稷下?與尋常私塾草堂又有何不同?如此,我棄之,又有何不對?” ☆、第一百六十三章 珠璣之辯名初揚(下) 為水過留痕大爺加更 一連三聲質問,勝似九天驚雷,隆隆入耳,一時間,好似徐徐拂面的春風都凝滯了一般,眾人皆是呆若木雞。 這番話,并非崔莞第一個思及,也并非崔莞第一個明白,更并非崔莞第一個有此念頭,然而,士族重名,惜名,隨大流者數不勝數,只為可全一世之名。 故而,敢當著世人之面,在稷下學宮門前朗朗言出者,唯有崔莞一人。 當下,不但那名方臉青髯的中年學士面露震色,便是另外兩名一高一矮,年齡與之不相上下的學士,也不由朝前走了幾步,似乎想看清說出這般大逆不道,卻令人尋不出一絲反駁之言的少年,究竟是何模樣。 此時的崔莞,昂首挺立在石階之下,明媚的陽光傾灑大地,落在那一襲雪青色的儒袍上,鋪染出一層淺淺的金芒,襯得那張俊麗冷峭的面容,瀲滟卻不失清雅,愈發似一塊無暇的美璧,耀眼奪目。 轉瞬間,眾人心中不由泛起一個莫名的念頭:這樣一個少年,怎會是那種無德無識的人??! 就在那名中年學士回過神,抿著微干的唇角,試圖爭辯幾句時,一道人影緩緩自敞開的學宮大門內走出。 這人走得極慢,佝著身子,手中一根木拐點地,一步一步,顫顫巍巍,隨著他走到莫約有二尺高的門檻前,聞及拐聲的三名學士回頭一看,急急轉身上前行禮,“勻師叔?!?/br> “不必多禮?!眲蜃勇燥@沙啞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我來見一見那位高談闊論的小友?!?/br> “是?!蹦侨心陮W士應了聲,不約而同起身,上前扶著年邁的勻子跨過門檻。 砰,砰,砰,乍聽起來極為尋常的拐聲,一下一下,卻好似點在人心中一般,勻子揮了揮手,示意三人不必攙扶,而后慢慢走到石階前。 陡然,四周一片沉寂,仿佛連氣息都消失了一般,無論是松柏下的學子儒生,還是圍在遠處的百姓,均站起身,垂手而立,臉上神色恭敬至極。 “小友,有禮了?!眲蜃訉Υ掭篙p輕頷首,低啞的聲音中透著一絲和藹。 崔莞怔怔的望著石階上傴僂的身影,心頭猛地一縮,倏的狂跳起來。 勻子,天下第一賢士,勻子! 是她心心念念,欲拜在門下的勻子! 不會錯的,上一世臨死之前的某一日,她曾遠遠見過前來建康的勻子,即便當日萬人空巷,她在棟臨街的酒樓上,仍是看清了這位天下第一賢士的容貌。 高冠博帶,銀發如絲,即便一張面容飽經風霜,可那雙深陷的眼眸依舊深邃明亮,蘊著仿佛看透世間萬物的睿智與對世人的憐憫慈愛。 就是這雙眼眸,令她記住了勻子之名。 更是這雙眼眸,成為她重回世間后,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雍城至臨淄,步步艱辛,均是為了想方設法,投入勻子門下,而今,他就在眼前,如此之近。 崔莞掩在長袖下的手,抑制不住微微顫抖,她唇角緊抿,胸口跌宕起伏,盡全身之力,方壓住狂蹦亂跳的心。 “崔挽見過勻公?!彼靥痣p臂,左手掌心覆在右手背之上,手藏廣袖中,舉至前額,緩緩地彎下身,直至與地平齊,頓了一頓,繼而又緩緩起身,手隨身動,再次齊眉,方慢慢斂回身側。 這是極為莊重的揖禮,此禮極為苛刻,容不得一絲一毫偏差,若不然便成了畫虎反成犬,不倫不類。 可崔莞的舉止,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根本尋不出半點失誤之處。 勻子撫著胸前斑白的三尺長須,和藹的點了點頭,明亮的雙眸環視眾人一圈,最終落在崔莞華光熠熠的小臉上,和聲說道:“小友方才一席話,如暮鼓晨鐘,讓老朽茅塞頓開?!?/br> “阿挽愧不敢當?!贝掭复瓜骂^,又作了一揖。 她拿不準勻子心中所思,此時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為好。 仿佛看出崔莞的心思一般,勻子含笑搖了搖頭,移目看向眾人,開口言道:“老朽入稷下已四十有七年,蒙世人厚愛,任學宮祭酒也有一十九載,老朽時常深夜靜思,而今之世,比及古來,是盛還是衰?若為盛,因何學宮年年開講,得以入門者卻是日漸稀少?若衰,又當如何重振諸子百家,為世人傳下圣人哲禮?” 說著說著,他又將目光移回崔莞身上,繼續言道:“時至今日,老朽方明兮,過往苦思,不過是一葉障目?!?/br> 話畢,勻子向眾人愧道:“昔日,老朽早已明了這番道理,非但是老朽,想必諸位心中甚明者亦不在少數,可卻無人敢提及,因何之故?皆為名也,老朽亦然。而今受小友一席話,方如醍醐灌頂,幡然醒悟?!?/br> “老朽,愧矣?!?/br> 勻子素來不是多言之人,能當眾說出這番話,已是十分難得,他歇了幾口氣,沉啞的聲音朗朗而起:“故而,老朽決心,復學宮之始,今日起,但凡心向稷下者,均可入門,來去皆隨心,進出無阻攔,稷下之魂,仍存世間!” 勻子之聲,遠遠傳開。 “稷下之魂,仍存世間!”崔莞揚聲附和,再度抬起雙手,舉至前額,向勻子,向稷下學宮,深深一揖。 非但是崔莞,在場的學子儒生,均與她一般,大聲附和,同時躬身向著以往心目中可望不可即的稷下學宮,莊重的行了一禮。 勻子眼中流露出一絲欣慰之色,他捂嘴咳了幾聲,正欲再言,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陡然打破了著安靜肅穆的氣氛。 一道道含慍的目光遽然射向那抹越奔越近的人影。 “衛臨?” 看清來人的剎那,崔莞不禁輕呼出聲,好在此時眾人的心思均放在急急奔來的衛臨身上,并未有人察覺。 衛臨奔到崔莞身前莫約十步之處,這才發覺似乎有些不對勁,他止住腳步,緩了緩急促的氣息,慢慢走到石階下,一抬眼,便看見了勻子與那三名中年學士。 “小人見過勻公,見過諸位學士?!鄙頌榍厮睦傻馁N身護衛,衛臨曾隨秦四郎一同拜訪過勻子,自是認得這位天下第一賢士。 “不必多禮?!眲蜃狱c頭,他雖不認得衛臨這么一個小小的護衛,卻是知曉他衣襟旁那枚顯眼的徽紋,“不知秦尚小友,今日因何缺席?” ☆、第一百六十四章 諸子臺上動天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