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秦放沒聽明白,那個女人也不重復,就那么看著他,直到他自己反應過來。 “我們不用民國了,臺灣……才用民國?!?/br> “日本人在盧溝橋鬧事,是哪一年?” 秦放對民國紀年不清楚,但歷史常識還是懂的:“你說盧溝橋事變?1937年,7月7號?!?/br> “現在是哪一年?” “2013……還有幾天就過去了,你就當2014年吧?!?/br> 那個女人不說話了,她站起身,眉頭微微蹙著,好像在想著什么,秦放看著她那身破爛旗袍,忽然明白了什么,遲疑著問了句:“你是不是……37年死的?” 那女人沒理他,這要放平時,秦放也不屑于上趕著和她講話,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死后發生的一切太讓人匪夷所思了,學校里沒教過,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種“生物”,這女人死的比他早,沒準是個前輩,多向她打聽打聽總沒錯的。 “我叫秦放,前兩天死的……” 一開場就卡了殼,接下來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說:死的不久,請多關照? 沒想到的是,他的話居然意外引起了那個女人的興趣:“前兩天死的?” 秦放點了點頭。 “怎么死的?” 秦放大概說了一下,她對之前的墜車完全不以為意,只是奇怪地問了一句:“尖樁刺透了心臟嗎?” 秦放沒有太留意這句話,他急于確認另外一件事:“像我們這樣的人,死了以后,都會忽然活過來嗎?還是說有一定的幾率,只是少數人?我們……是應該躲起來,還是到人群里去生活?” 那個女人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譏誚,秦放有些不安,還想再說的明白些,那個女人開口了。 “誰跟你是‘我們’?” 秦放愣了一下:“我們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你是人,而我……是妖?!?/br> 明明都是復活了的死人,怎么她就成了妖呢?秦放想不明白,難道是因為她死的久?那這世上死的久的人也未免太多了,都像她這樣活過來,豈不是遍地走妖? 那個女人大概看出了什么,她示意了一下那根尖樁:“還不懂嗎?” ——“我是妖,是因為我被殺死之前就是妖,殺死妖怪的步驟很多,但是最重要的一步是,把血放干?!?/br> ——“我已經死了很久了,也不應該再活過來。但是很幸運,你也死了?!?/br> ——“尖樁同時刺透了我和你的心臟,你的血,沿著尖樁,一滴滴滴到我的心臟創口?!?/br> ——“所以我活過來了,而我的一口妖氣,又支撐了你的命沒有死絕?!?/br> 她心情很好,說到后來居然笑出了聲。 她說:“你叫秦放是嗎,你問我我們這樣的人多嗎?不多,我可能是唯一一個復活的妖怪,而你,也是唯一一個憑妖氣續命的人?!?/br> 秦放沉默了很久,問了句:“復活了之后,還跟以前一樣嗎?” 她沒有立刻說話,過了會仰頭往上看,那里,高處的山線圍成了一個小小的圓圈。 秦放聽到她囈語似的聲音:“不一樣了,要是從前,我是不會摔下來的……我現在,果然也只是個半妖?!?/br> 過了一會,她低頭看秦放:“從現在開始,你聽我差遣。我叫司藤?!?/br> 秦放真以為自己是聽錯了,他抓住車門邊從地上站起來,真是好氣到好笑。 這個女人可真把自己當棵蔥啊,聽你差遣,憑什么啊。 ☆、第6章 洛絨爾甲對安蔓的印象挺深的,秦放一問他就想起來了,比比劃劃地給他講了那天晚上的事,安蔓接到母親重病的緊急電話過來退房、自己給結的房費,還幫忙把喝醉了酒的秦放扶進車里…… 說到后來,言語中有很大的不滿,藏族漢子說話直來直去,沒那么多彎彎繞繞,面打面挺不客氣地問秦放:“你怎么帶了另一個女人回來呢?” 這個問題,秦放也挺想問自己的,究其原因,無非兩個。 一是犯賤。 二是自己修養太好,紳士風度太過到位。天寒地凍荒郊野嶺,就算是個妖怪,到底不是青面獠牙,只穿件破爛的單旗袍,連腳都是光著的,一死七八十年,110緊急求助電話都不會撥,擱你你能一走了之? 就是這讓秦放腸子都悔青了的惻隱之心,給自己召回來一現世慈禧太后,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噴射公主病病毒的民國女妖。 在谷底下,他收拾了車里的證件行李之后,猶豫再三,拿了套安蔓的衣服讓她換穿上,司藤只用兩個手指尖拈過來,聞了聞眉頭蹙起,又扔回他懷里,這還不夠,手指甩甩,就跟能臟到她似的,冷冷來了句:“破爛衣服?!?/br> 破爛衣服? 秦放脾氣算是不錯的,但在司藤面前,幾乎一點就著:從地底下鉆出來,身上不知道帶了多少病毒細菌,給你衣服穿就不錯了,安蔓雖然不是一擲千金的奢侈消費型,每件衣服還都是上檔次有牌子,破爛衣服?不比你身上那件抹布一樣的真破爛強? 真不知道是費了多大力氣才把那股子火壓下去,指著行李箱對司藤說只有這些你愛穿不穿。 司藤說:“那就不穿?!?/br> 她是真無所謂,妖的體質異于常人,零下的溫度,她一點怕冷的跡象都沒有——但秦放不能無所謂,他要把她帶出去的,讓她穿成那樣光腳跟自己后頭?別人指不定以為自己對她做了什么呢。 所以秦放既憋屈又惱火,這叫什么事兒,求爺爺告奶奶一樣讓她去挑安蔓的衣服,司藤一丁點兒受人恩惠的感激都沒有,以一種張揚跋扈不屑一顧的姿態一件件拈著安蔓的衣服翻看,然后扔垃圾一樣丟到一邊,唯一一件看的久了一點的,那是…… 那是安蔓的蕾絲深v胸衣。 秦放劈手就奪了過來。 司藤的手還保持著拈胸衣的姿勢,饒有深意地看秦放,秦放咬牙切齒回了句:“私人用品!” 司藤哦了一聲,若無其事的繼續翻撿,秦放松了口氣,正尋思著把這個塞到哪里才好,她突然又冒了句:“艷福不淺啊?!?/br> 秦放不是什么毛頭小伙子,私下里跟哥們在一起,也會聊些風月玩笑,居然讓她這句話說的,臊地從脖子到臉都紅了,恨恨想著媽蛋的妖怪果然就是妖怪。 不過即便如此惱火,也沒有真的和她翻臉,從谷底重新跋涉著爬上山道用了幾近一天的時間,秦放雖然有健身和運動的習慣,到底不是專業戶外,中途累到氣都喘不勻,試探性地問司藤能不能再飛一次——知道你飛不高,帶他飛一小段總行吧。 司藤沒理會他,秦放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飛不起來了,估摸著她就跟一塊已經用完了放的很久的蓄電池似的,剛蘇醒有那么點虛假的殘存妖力,支撐著她來了一次臉著地。 秦放不死心,又追著她問她到底還有什么能力,是穿墻呢還是隱身,打洞呢還是遁地,通通沒有得到回應,到末了秦放忽然意識到什么,問她:“你不會是死了一次之后,受的傷太重,跟普通人沒兩樣了吧?” 這一次,司藤終于回答他了:“你有意見?” 秦放盯了她足有兩秒鐘,然后搖頭:“沒有?!?/br> 他挺高興的,那種咬牙切齒的高興,搞了半天能力這么差勁,你要真厲害我還敬你三分,態度好呢我也樂意幫忙,如今這么沒臉沒皮的,分分鐘把你這個累贅甩了沒商量。 回到賓館之后,秦放開好了房直接開電視給司藤看,這是她路上問的,怎么樣最快了解七十多年后的這個世界——看書看報紙一來見效慢,二來她那會兒用的還都是繁體字,看電視最適合不過了,有聲有色,人生百態,你慢慢看吧。 他利用這時間,打聽了一下出事當天的情況,猶豫了很久,到底是沒有報警,一是那天晚上見到的兩個人,像是道上混的,這里遠離城市,萬一是惡勢力盤踞,報警了反而不利;二是嚴格來說,他是死了的人了,讓他交代情況,都不知道該怎么圓謊。 秦放決定先回去,那里地頭熟,朋友也多,動用關系什么的,比孤身在這里瞎找勝算大。 他回房去找司藤,節目上正播一檔偶像愛情劇,高大帥氣的男主角一臉寵溺地看著胡攪蠻纏的女友,愛恨交加地說了句:“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 秦放瘆的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司藤反而沒什么表情,冷冷又看了一會之后調臺,說了句:“這也配叫妖精?!?/br> 這也配叫妖精?所以呢,你是什么樣的妖精?在你心里,妖精又該是什么樣的? 秦放清了清嗓子,司藤看到他,把遙控器調了靜音,問他:“有事?” 秦放沒有立刻說話,目光在遙控器上停留了一兩秒,他沒教過她怎么用,打開了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這么短的時間,她居然已經cao作的這么自然。 司藤是個不怎么出聲,但始終冷冷觀察并且迅速適應的妖怪,即便真的跟普通人沒兩樣,也讓他感到一種奇怪的壓迫和威脅。 “我要去找我未婚妻安蔓,你呢,什么打算?” “我有自己的事做?!?/br> 那感情好,秦放松了口氣。 他掏出錢包,拿了一千塊給她。 “你既然是妖,總有自己的去處,咱們不同路。這是我們這用的錢,夠你過幾天。我給了你幾滴血,你還了我一口妖氣,大家算是兩清?!?/br> 有她那句“從現在開始,你聽我差遣”打底,秦放特意強調了“兩清”那兩個字。 司藤嗯了一聲。 “嗯”的意思是,她同意了? 秦放有些不敢置信,但他不想再跟她確認了,免得節外生枝,這個結果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了,心情也隨之轉好:“那……挺高興認識你的,祝你以后……身體健康萬事如意?!?/br> 司藤沒理他,消了電視的靜音,注意力很快又在節目上了,這次是電視購物,男主持打了雞血一樣大叫:“八百八十八,南非真鉆,只要八百八十八,趕快拿起您手邊的電話撥打訂購吧……” *** 臨時找不到出囊謙的班車,秦放包了輛金杯車去玉樹,玉樹地震之后,各方投入不小,連機場都建好了,秦放計劃先從玉樹到西寧,西寧也算是西部的交匯大都市,到了西寧,去哪都好辦了。 臨走前,他打了兩個電話。 第一個是給公司的,好友兼合伙人單志剛接的電話,按說秦放已經超了假期,但是一來他算半個老板,二來是帶安蔓出行,人生大事可以理解,單志剛倒沒起疑心,只是開玩笑似的說安蔓怎么不發微信微博了呢,他們前幾天還討論呢,可別是被雪域高原凈化的太厲害,腦袋一熱皈依我佛了。 第二個是打給安蔓的父母,安蔓父母遠在老家,據說工作繁忙,秦放一直沒見過,平時只是電話聯系,本來說好了這趟訂婚要去拜訪的,沒想到…… 安蔓母親接的電話,客氣幾句之后,秦放基本確定那頭根本不知道安蔓的消息,安蔓母親還很熱情地問他們到底什么時候上門,來之前一定要打個電話,好讓他們提前有個準備。 說起來,好在不是死了一年半載,時間上銜的緊,沒人報失蹤也不至于確認死亡。 離開囊謙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左右。 金杯車主是個三十來歲的藏族男人,叫旺堆,說是要去玉樹走親戚,帶了老婆金珠同行,金珠不會講漢話,性子有點靦腆,坐在副駕上低著頭,耳朵上墜的沉甸甸的金飾一漾一漾的。 車子駛出城區的時候,秦放想到司藤,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賓館所在的方向。 死而復生,他其實很擔心會不會有什么異于常人的地方,問過司藤,她冷冷回了句:“我怎么知道,我又沒做過人?!?/br> 也是,剛開始她就說的很清楚了,死而復生的妖,靠妖氣存活的人,也許都是這世上的唯一,沒有先例可循。 不過,這兩天都還好,吃飯睡覺沒什么不適,形聲色味觸五感都在,曬太陽也沒異樣,不像電影里演的吸血鬼,一遇到陽光就狼奔豕突跟個移動煙囪似的。 這么一想,對司藤好像也沒那么討厭了,平心而論,如果沒有她,自己現在還躺在谷底下吹涼風吧。 車子上了山道,行路漸漸顛簸,秦放睡意襲來,昏沉沉閉上了眼睛打盹,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突然一個急轉,他打了個激靈又醒了,車里音樂聲開的很大,居然是鳳凰傳奇的《月亮之上》,看窗外又是半山彎道,旺堆開那么快,秦放有些擔心,伸手去拍他肩膀讓他慢點開。 手剛挨到旺堆的肩膀,秦放突然僵了。 那只手,慘白、萎縮、干瘦,指尖微彎,指甲干硬發黑,像是飛禽的爪子,旺堆壓根沒感覺到秦放在拍他,身子隨著音樂扭動地厲害,時不時還看著金珠來一句:東邊牧馬啊西邊放羊,*辣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 金珠聽不懂,看旺堆的表情猜出個大概,低頭抿著嘴只是笑。 秦放顫抖著縮回了手,緩緩轉向窗玻璃看自己的臉。 干癟的皮包著頭骨,那是死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