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 2013年12月末,四川省都江堰市,青城山外圍地界。 頂著道士頭的顏福瑞帶著六歲的小徒弟瓦房,推著串串燒的小車回廟,剛到山腳下,就看到一行人在前頭山半道上,邊上幾個精瘦的張開類似工程圖的玩意兒指指點點,看圖的幾個挺胸挺肚子,西裝片兒都撐開了半,滿意地連連點頭,隨后抬頭看山,胳膊那么往外一圈拉,跟要念抒情詩似的。 顏福瑞的火蹭蹭的,大踏步推車過去,車里頭的舀勺湯碗碰的叮鈴咣當,他車子直直朝幾個穿西裝的招呼,近前了才出聲:“讓讓!讓讓!都讓讓!” 瓦房頭發還不夠多,沒法梳小道士髻,結了個娃兒辮在腦袋后頭,兇巴巴的,跟在顏福瑞后頭惡聲惡氣的:“讓讓!都讓讓!” 幾個穿西裝的忙不迭地往道邊上跳,顏福瑞大步流星,剛把一群人撇下,后頭叫他了:“顏道長!” 顏福瑞心里罵:開發商的狗腿子! 要么說師徒連心呢,顏福瑞的臟話還沒出來,瓦房已經扯著小嗓子罵開了:“你個瓜娃子,我ri你個仙人板板哦!” 這還了得,肯定是出攤的時候跟著小混混學的,顏福瑞一巴掌扇在瓦房后腦勺上:“素質!注意素質!” 這當兒,那個宋工已經卷著工程圖上來了,滿臉堆笑地先給顏福瑞敬煙,顏福瑞一臉倨傲地來了句:“貧道不抽煙?!?/br> 這個宋工是上個月開始跟他接觸的,自打知道這個宋工的來意之后,顏福瑞看他,就是一肚子的沒好氣。 青城山好,誰不知道,旅游口號都說“拜水都江堰,問道青城山”,東漢的時候張天師就在這里結茅傳道,開發商打出口號,什么“五星級的獨家享受,您房間里的青城天下幽”,想在這搞個度假村也可以理解…… 但是! 憑什么要拆他的地方! 他的天皇閣,那是師父輩傳下來的道觀,想拆,門兒都沒有!今天賣串串燒的時候邊上烤羊rou串的哥們已經給他支招了,那哥們說了:“任何時候,強拆都是不可接受的!顏道長,你一定要以死相拼!你要召集小伙伴的力量,所謂天下道士一家親,我可以幫你在微博上呼吁呼吁,轉發超五百就會引起重視!你可以去市政府絕食抗議啊,要不然你就去北京上訪,找習大大!” 特么的給煙還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的,宋工也來氣了,真當他沒做過調查工作呢。 他清了清嗓子:“老顏啊,你也別讓我們難做。價錢不合適可以再談,是不是?” “我都打聽過了,你根本也不是道士,你說你整天梳這個發型跑來跑去的,我要真給你舉報上去,你是破壞我們中國的道士形象有沒有?” “還有你那天皇閣,就前頭一個小廟后頭一間瓦房,你還跟我說要申報世界文化遺產,還國家重點保護,我查了,你那瓦房是07年新蓋的,那小廟還是解放后建的,你自己找塊木板,上頭寫了天皇閣三個字它就是天皇閣了?有本事你寫中南海啊?!?/br> 說著看一眼邊上小斗雞一樣的瓦房,順帶一起打擊:“還有這個瓦房,來歷可疑的,是不是拐來的都不知道呢……” 顏福瑞氣的那叫一個七竅生煙:“老子跟你拼了!” 他抱起串串燒的大鍋向著宋工潑過去,惜乎鍋太重,拋一半就摔地上了,宋工一見是動手的架勢,掉頭就往山下跑,那口鍋骨碌骨碌滾著在后頭追,瓦房眼睛瞪得圓鼓鼓的,來了句:“我ri你個仙人……” 忽然想起要注意素質,后半句趕緊吞回去,顏福瑞一巴掌扇他后腦勺上:“怕他個球!罵!使勁罵!” *** 還剩了些串串燒,和著白飯一起拌拌,分了兩碗,權當是晚飯,和瓦房兩個捧著碗坐在小廟前頭吃,瓦房是餓了,吭哧吭哧吃的起勁,顏福瑞那叫一個難以下咽,兩個事愁的他,愁也愁死了。 其一是天皇閣,確實不是什么珍貴文物遺跡,那破磚破瓦的,賣出去都得貼運費,但這是師父丘山道人羽化之前留下來的啊,作為徒弟,難道不應該幫師父守住這點地方嗎?再說了,自己從小就在這地兒住,真拆了,他去哪呢? 其二是瓦房的教育問題,瓦房是他撿的,正好那時候小廟后頭起瓦房,順手就給起了這個名字。本來尋思著過兩年讓瓦房去上個學,以瓦房現在的素質來看,這事兒迫在眉睫啊,學前教育很重要,定了型可就難了…… 瓦房吃到一半,忽然想起剛才的事:“師父,我不是拐來的吧,我不是你撿的嗎,就跟太師父撿你一樣?!?/br> 顏福瑞點頭:“是啊?!?/br> 想起丘山道人那時對自己的照顧,顏福瑞有些唏噓:“我那時,跟你一般兒大……” 說到這,停頓了一下,低頭看到瓦房小鼻子小眼的,難免有點嫌棄,加了句:“但是比你好看多了?!?/br> 瓦房刨了口飯,想了想又問:“那現在怎么長這么難看呢?” …… 特么的尊師重道懂不懂,教育問題簡直是刻不容緩! *** 被前頭那兩件事磨的,顏福瑞半夜的時候生生愁醒了,抓過枕頭邊的老式手機看了看,快十二點了。 他嘆了口氣翻身朝外,玻璃毛毛的,外頭的月亮剛升起來,恰好是半月,顏福瑞心里算了算日子,下弦半月,應該是農歷二十二還是二十三來著…… 還沒把日子計算明白,突然轟的一聲炸響。 窗戶外頭黑魆魆的小廟瞬間沒了形,無數大大小小的石粒碎塊打的房子墻面砰砰響,顏福瑞僵了足有五秒鐘,騰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了。 殺千刀的開發商啊,肯定是趁他們出去賣串串燒的時候在小廟里放了定時炸彈了!個瓜娃子,老子跟你們拼咯! *** 據說初一新月,太陽和月亮同時升起,到了農歷十五,月亮在太陽落下時升起,此后由于月亮的公轉,每過一天,月亮升起的時間就要晚52分鐘。 十二月下旬,農歷十一月二十三,下弦半月,月亮升起的時間是夜半十二點。 秦放記得很清楚,就在那一輪半月掛上高天的時候,他的心臟,突然再一次起搏。 開始只是心rou顫巍巍地小幅收縮,一緊一放,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是漸漸地,他聽到怦怦的聲音了,連那根穿透心臟的尖樁,都似乎連帶著有了微小的擺幅。 身下有了輕微的震動,地面表層出現無數向周邊皸裂的紋,草叢里無數的蟻蟲紛紛向四圍逃散,甚至有地底冬眠的蛇,滑長的身體嗖地游過枯草,驚惶地加入逃離的隊伍之中,遠處密林里傳來躁動地翅膀撲騰聲,不少驚飛的夜鳥不辨方向,直直一頭撞在樹干之上。 秦放安靜地聽著。 心跳聲不止是他的。 在他的身后,地下,還有一個。 ☆、第5章 或許因為已經是個死人了,秦放居然沒什么緊張和害怕,他平靜地聽身下有韻律的心跳,忽然冒出一個怪念頭來。 人類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可真是少啊。 他死后所經歷的這些,任一樁拿到人前,都一定會被斥為“胡扯”、“異想天開”、“迷信”,死人怎么會有思考?失去功能的器官怎么會無緣無故起搏,地下又怎么會有心跳?你有科學的解釋嗎?有合理的證據支持嗎? 一味地要科學和合理,會錯失多少東西,都覺得死人的世界只是一抹平躺的悠長寂靜,誰能相信也會有這么多意外和起伏? 秦放牽扯著嘴角想微笑,就在這個時候,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嘆息。 說嘆息也不確切,更像是帶著憤怒和痛楚意味的行將蘇醒的□□。 秦放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正想凝神再聽,身后一股巨大的氣流涌來,居然把他連人帶車撞沖到半空,然后轟的一聲落在幾米開外。 秦放在車里撞滾了好幾次,眼前金星亂冒,林子里那些好不容易靜下來的夜鳥又是一通撲騰騰亂飛,車子轟然落下的回音在山壁上撞擊又蕩開,一圈圈向上盤繞著回環,秦放喘著粗氣推開撞壞的車門出來,剛剛站定,忽然意識到什么,兩腿一軟又坐到了地上。 一個死了好幾天的人,那么奮力地推開車門,還站了起來,這……這不是詐尸么? 不遠處立著那根戳透他心臟的尖樁子,大概有半米多高,周圍的地皮都已經突起裂開,像是剛歷過一場小的地震,秦放突然就有些緊張,他死死地盯著那片突起的地皮看…… 極其緩慢的,最頂上的細小地塊泥塵旁落,尖樁小幅度的左右擺動,有個人從地下坐了起來…… 相對于“人”,秦放更想稱她是“骷髏”,但也不太確切…… 確切地說,這就是一具徹頭徹尾的骷髏,與一般實驗室的展示骨架不同的是,她的骨頭上有一層人皮包裹,之所以稱它是“她”,因為它有兩個女性特征。 第一是,她長了很長的頭發,長到后腰,盡管那頭發干枯地像蓬松的草。 第二是,她穿的是……旗袍,盡管那旗袍很多地方血污成黑,很多邊角抽絲破爛,但那還是一件高開叉的旗袍。 這樣的旗袍穿在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身上該是多么性感,可是如果那高開叉的地方露出來的,是一根覆著皮的大腿腿骨…… 秦放在心里默默感嘆了一句。 “真丑啊……” 是的,他是死了,他遭遇了極其悲慘的事情,他死的不明不白,他擔心著安蔓的安危,他因眼前的一切震驚失措,但他依然還是個男人,死了也是個死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劣根性,所以只要對面的是個異性,不管她是一具骨架還是一層皮,他都忍不住評價了一下。 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別的什么吸引了開去。 這個女人的身上一連插了三根尖樁,左右肋下是兩根短的,靠上正中心臟的位置,插的是根長的,她掙扎著站起來,單薄的骨架被三根尖樁帶的搖搖欲墜,而這顯然讓她極其憤怒——她的喉嚨里發出尖利的聲響,伸手先抓住左肋下的一根,狠狠往外一拔。 秦放看的頭皮有些發緊,他直覺拔出那些尖樁是件極其耗費精力的事——那個女人在拔出所有的尖樁之后頹然跪地,兩只手臂撐在地上,再也沒了動靜。 秦放忍不住去想這到底是種什么“生物”。 是跟自己一樣,都屬于“詐尸”嗎?但是死的幾乎只成了骨頭,應該死的有些年頭了吧?死了這么多年又爬出來,也就在生化危機或者外星輻射的電影里才看到過。反正不應該是鬼,鬼的昵稱是“阿飄”,飄來飄去的一團氣,想來也不會被尖樁什么的刺透。要么是中國的僵尸?是與不是,就看她待會站起來之后是不是蹦蹦跳跳地走路了…… 這么想著,秦放又看了她一眼,月色正好,銀白色的流光傾瀉似的籠過她黑色緞子樣的長發…… 慢著慢著,緞子?剛不是還像亂蓬蓬的枯草么? 秦放看著那個女人再次慢慢站起,終于意識到,就在他剛剛晃神的極短時間里,那個女人拔出了那些尖樁之后,她的外形,發生了一些變化。 眼前看到的,是個堪稱驚艷的年輕女人,不過,她既然根本就不是人,那么不管漂亮成什么樣子都不奇怪——不是僵尸、不是活死人、不是鬼,也就剩下妖怪可以對號入座了,而妖怪,本身就是本質極其危險卻又偏以皮相媚惑人心的典型。 關于她,秦放有幾個推測。 第一是,她一定是個很厲害的角色,經歷的也一定是非比尋常的死亡,他不懂三根尖樁代表什么,也許是一種封印或者鎮守,但如果一個人死后都讓人如此忌憚和大費周折,那一定不是普通人物。而且,一個人在陌生環境初醒時的狀態和眼神很大程度上折射本我,大多數人或是懵懂茫然或是膽怯害怕,很少人像她這樣,眼神異常冷靜,甚至不掩憤怒。 第二是,她一定生性倨傲并且很難相處,這從她站立的姿勢和微微上抬的下巴可以看出來,她眼皮微垂,習慣俯視別人,她抬頭打量山壁時唇角一直泛著冷笑,對山石這樣的死物都能不屑一顧,真正站到人前,該是怎樣的目空一切? 她甚至完全沒看到秦放,視線一直向上,從谷底向上看,高處的山好像合圍成一個小小的圓,那個女人冷冷打量了一會,突然間縱身飛起,真的像一只巨大的鳥,瞬間就在秦放的視線里成了高空愈去愈小的黑點。 秦放倒吸一口涼氣,她還能飛! 她要飛去哪?到了谷頂就是盤山道,那是真正的人類社會,她會害人嗎?會吃人嗎?會引起社會恐慌嗎…… 秦放一連串的疑問還沒有理清,忽然就覺得風聲不對,他下意識偏了偏頭,就在這當兒,轟的一聲巨響,那個女人又掉下來了。 毫不夸張,結結實實砸下來,泥灰都騰起來了,就在身前不遠處,簡直比剛剛車子砸下的聲音還大,直接就把地砸了個人形的凹窩,這一下摔的不輕,胳膊什么的都反折了,落地時,能明顯聽到頸骨折斷的聲音,更關鍵的是…… 她臉著地的。 事后秦放自己也搞不明白,出了這樣的事,他第一反應不是震驚害怕或者同情,而是…… 他覺得特別好笑,所以,他也真就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 本來嘛,她范兒擺那么足,網絡用語是“那么的高貴冷艷”,還一飛沖天,還以為她能登月呢,結果啪一下就直挺挺下來了,而且還是臉著地的,她要還能站起來,那臉該摔成平底鍋了吧? 特好笑,死了這么多天,可算是找著件可樂呵的事情了,秦放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不過笑著笑著,他就笑不大出來了。 那個女人又坐起來了,不得不贊嘆她頭是真硬,胳膊和脖子都折了,那張臉居然硬是沒事,她在秦放越來越小的笑聲中將摔折的胳膊和腿正過來,最后用兩只手扶住頭,咔嚓一聲,將臉掰正了面向秦放。 眼神冷的很,眼睛摻了碎鉆一樣亮,秦放讓她看的很不自在,又覺得自己笑的挺不地道的,訥訥地想把目光移開。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女人說話了。 “別停啊,繼續笑?!?/br> 秦放沒笑了,他挺尷尬的,說到底,一個男人那么婆媽的笑話一個女人,實在不怎么光彩。 “民國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