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姜冕道:“何以見得?” “……”孫洗馬將四周無辜一望,方才欽慕他的眾人已無聲無息追隨到了姜冕身后,狀似與他撇清得干凈,便豁出去了,“下官也是時事所迫,當今太子是個癡兒,我等如何能與鄭太師抗衡?” 姜冕轉身將周圍東宮屬官看了一圈,嘆了口氣,埋頭整理衣袖上的草屑,又整了整發冠,“業無高卑志當堅,男兒有求安得閑。既已身許東宮,就得思慮抗衡之法,如何能夠做那墻頭草。再者,陛下何時有過廢立太子之心?身為人臣,不懂陛下心思,說風便是雨,胡亂揣測就敢亂來,各位大人還是盡早掛印辭官免得累及家小?!?/br> 東宮屬官一片羞愧垂頭,虛心聽取姜冕諄諄教誨。 雖然不是太明白,但我怎么覺得墻頭草明明是姜冕自個呢。 只聽姜冕繼續道:“各位大人聚眾妄議朝政,非議太子,念及初犯,就各自回去寫一份罪己書,親眷三族譜系以及現居宅所記錄清楚,明日交予我?!?/br> 眾人諾諾,以為這便完了。只見姜冕做了個手勢,朝我指來,號令眾屬官:“各位大人對太子殿下的衷心,此時可以體現了。淚諫言諫都可,具體可參照那幫宮女,速去護住殿下?!?/br> 于是,我便見黑壓壓的人群揮淚蜂擁而來,頂替了我的宮女們,一部分痛哭,一部分則展開巧舌如簧,勸諫我的母妃,用各種天相星象來證明我將是千載難逢的一位賢太子,日后必為一代賢君。 另一邊,姜冕發動了這場暴/亂后,暗中將孫洗馬拉到一旁,負手問他:“姜某可否考你一考?” 孫洗馬驚弓之鳥一般,約莫以為少傅要給他穿小鞋,大汗淋漓道:“少、少傅請考?!?/br> 姜冕深沉道:“你可知哪里風水氣候更宜夏蟲棲息譬如促織這種蟲類?” “促織?”孫洗馬一頭大汗化為一頭霧水。 “就是蛐蛐兒?!苯峥人砸宦?。 孫洗馬一臉羞愧道:“恕下官學問淺薄見識短淺,整日只知圣賢書,不知少傅可否允許下官回去查閱資料……” “可以?!苯岷皖亹偵?。 在東宮屬官們的圍困中,我打個哈欠,翻個肚皮,仰躺著準備睡一小會兒。忽聽誰喊了一聲:“鄭太師!” 哭鬧一團的東宮終于清靜下來。我從板凳上爬起來仰頭觀望,果然是器宇不凡的鄭太師聞訊而來,還領著我的兩個兄弟,舒王仲離和懷王叔棠。 ☆、第4章 朕的心肝兒你都敢打 老當益壯的太師鄭閑在眾人矚目中走來,身為一品太師,鄭閑比宰相都要貴重幾分,東宮屬官紛紛行禮爭先退避,生怕退慢了落個不尊太師的罪名,更何況太師身后還跟著兩位小皇子,其中之一還是儲君強有力的競爭對手。 舒王仲離與懷王叔棠乖巧上前拜見了我的母妃,接著便長跪不起,上演了一出兄友弟恭的動人畫面:“懇求娘娘饒過太子哥哥,我們愿代太子哥哥受罰?!?/br> 母妃玩味地看著他們,并未答復。 鄭太師露出慈愛的長者表情,朝我看了一眼后,道:“娘娘何必動怒,太子殿下生來本就天真一些,童趣也多一些,讀書開蒙之事來日方長,并不急在一時。原本殿下就未足月而生,體虛質弱,可萬萬打不得。十日后朝堂應對本就為督促諸皇子上進之心而設,殿下盡力便可,若是嚇著小殿下可使不得?!?/br> 我從未覺得鄭太師有比今日更加親切,聽得我十分感動,若是所有人都知曉我還年幼容易嚇壞,不可逼我讀書,那這個太子我是十分愿意做的。 母妃認真聽取了太師的意見,然后反駁了他,由嬤嬤代為答復:“承蒙太師專程為元寶兒說情,但他既為皇長子,便要為他的兩個兄弟做出表率,豈可因迫不及待提早出了母胎而自恃嬌弱,由得他胡作非為?這頓打,他是必得受的?!?/br> 我從未覺得母妃有比今日更加慘絕人寰,聽得我肝腸寸斷,絕望地倒回板凳上。偏還瞧見不遠處姜冕悠悠負手,事不關己地圍觀著,漫不經心將我的舉動看去后,露出了春風拂柳般的融融笑意。我決定將他記恨。 執刑具的人已經開始步步逼近,我被一個宮人抱起來翻個面,重新放回趴伏姿勢,接著便被緊緊按住。刑杖被高舉起的時候,站在附近的米飯已經抽過去了,許多宮女也都把眼睛捂了起來。高起重落第一下,屁股上一陣痛楚傳來,我張嘴便要咬住擱在旁邊的手,一嘴咬去,落入牙口的卻是驀然出現的一只旁人的手。第二杖落到屁股上,一點痛楚也沒有。我正覺奇怪,便聽周圍眾人驚呼:“姜少傅!” 我還沒有轉頭,耳后已有微熱呼吸吹來,帶著梨花漂浮的氣息。接著便感到了背上輕微的重壓,似是被人用部分身軀蓋住了。我欲回頭,卻無法動彈。 很快有人圍過來,“姜少傅你這是……” 有嬤嬤傳話:“娘娘教訓殿下,任何人不得妨礙?!?/br> 我卻聽壓住我不讓動的人在我頭頂道:“教不嚴,師之惰。姜冕恬為東宮少傅,未能訓導小殿下一心向學,難辭其咎,就請將姜冕一起杖罰吧?!?/br> 孫洗馬帶頭奔了過來:“殿下與少傅受罰,我等恬為東宮屬官,也請娘娘將我們一起罰了?!?/br> 眾人紛紛跪地求罰。 見大勢如此,鄭太師只好咳嗽一聲,道:“法不責眾,何況殿下小小年紀已然如此深得人心,娘娘就免了殿下這頓罰吧?!?/br> 我瞧不見母妃的表情,只聽頭頂少傅又道:“太師此言差矣,殿下年幼,已受過一杖,算不得免罰。殿下不通時務,不懂人情,何來得人心一說?當今之世,深得人心,唯陛下一人而已。殿下只是陛下血脈之一,亦是千金之軀。我等身為臣子,自當護佑儲君。即便不論忠孝,論及人情,我等也實不忍見區區幼童承受杖刑。若娘娘執意嚴刑教導殿下,姜冕愿一人代罰,就當是姜冕教導無力之過?!?/br> 鄭太師笑道:“是老朽失言。素聞西京姜氏百年名門世家,不沾俗塵,不與顯達往來,姜氏先祖傳言兒孫,退避塵寰方能福澤綿長。老朽一直十分欽慕。不曾想,江山代有才人出,姜公子不拘陳俗,出任太子少傅,令老朽不由對西京姜氏刮目相看?!?/br> 我少傅接道:“太師言重,姜冕自幼不受家族約束,乃姜氏孟浪不肖子,不敢與先祖牽連。姜冕螢燭之光,承蒙陛下不棄,招為太子少傅,自當燃盡以報帝恩?!?/br> 言語仿佛忠貞不二,我不由抬起腦袋扭頭去看他,他也低頭看我,將我嘴里咬出兩排牙印的手抽走,掏出一方手絹擦去手腹上的口水,又直接將這片手絹塞進我嘴里,我使勁吐也沒吐出來。 既有少傅以身替罰,又有屬官們求情,再有鄭太師攪了場混水,我這頓挨打終于到了尾聲。 嬤嬤代母妃吩咐道:“還不快扶起姜少傅,我大殷素來尊師重道,優待文士,如何能令少傅替罰?元寶兒不讀書,是他頑劣過度,姜少傅初來東宮,尚不了解太子性情,并無過錯。奈何本宮責兒心切,誤傷姜少傅,本宮自會去陛下面前領罰。眉兒,稍后去鸞宮取本宮新得陛下賞賜的烏絲欄素緞二十匹贈與姜少傅?!?/br> 東宮屬官齊稱娘娘仁厚,又爭先恐后扶起受了一杖表示行走不便的姜少傅。我身上終于輕了,被人從板凳上抱了起來。屁股火辣辣地,已經感覺不到了它的存在。東宮又忙成一團,很快御醫被喚來。 姜冕自是被人扶去了留仙殿療傷,我被抱回雍華殿上藥。據說鄭太師受了太子被杖刑的刺激,又中了點小暑,被人攙了回去。母妃就留在雍華殿候著我治傷,舒王和懷王也執意要幫著照看太子弟弟的傷勢,攆都攆不走,于是被母妃安頓在了偏殿吃茶。 垂了簾子,眉兒目兒傳兒情兒守了一圈,只放入太醫署令柳牧云,另外跟來的太醫署醫官都被阻在簾子外。我趴伏在軟緞席枕上,嘴里啃著枇杷果,便不去管褲子被褪下后連著皮rou的疼痛感了。 傷口露在外面涼颼颼的,倒也頗舒適,就是眉兒看了后驚呼一聲:“破皮了,血絲都出來了!快拿剪刀!” 簾子外母妃重重一拍扶手,嬤嬤顫聲道:“娘娘,先前我分明交代過了,那執刑的還這么不知輕重,其中必有緣由。我這就去查!” 嬤嬤走后,簾子內的太醫署令輕聲道:“不必驚慌,好在殿下只受了一杖,上好藥趴半月便能痊愈。殿下千金嬌嫩之軀,若再受一杖,只怕要臥床數月了?!?/br> 眉兒吁聲道:“幸好第二杖被姜少傅擋下了。想不到這少傅平日看著對殿下避之猶恐不及,關鍵時候居然能替殿下擋棍杖?!?/br> 柳牧云見我枇杷果吃得一手汁水,拿了帕子擦拭,聽聞眉兒的話后,只是一笑,便繼續給我上藥。 情兒跪在一旁遞藥膏,聽聞眉兒的話后,不以為意道:“這一杖,姜冕擋得可不冤,他今日說的那些話,是給陛下聽的?!?/br> 目兒哎呀一聲:“殿下要趴半個月?那十日后的朝堂應答怎么辦?” 傳兒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殿下帶傷不能參加,不就應付過去了么。娘娘果然高見!殿下,你這頓打不白挨呀,既得了少傅表明立場,又有應付鄭太師的理由?!?/br> 我吐出幾粒枇杷核:“我可以帶傷去找少傅玩,少傅有好多好吃的,我不要趴著!” 母妃在外間淡定地喝著茶水,讓人傳了張紙條給我看。 “明日開始讀書?!?/br> 我想打滾,被柳太醫摁住了。 這時殿外一陣腳步傳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朕的小心肝喲,聽說被打得皮破血流,謝庭芝你別躲,你給朕滾出來!” 母妃前一瞬欲要越墻而走,下一瞬被揪了下來。 柳太醫以及眉兒等人紛紛跪地行大禮,“陛下!” 我興奮地抬頭,對著揪住母妃耳朵的父皇親切喊道:“爹,你再來晚一步,就見不到元寶兒了?!?/br> 父皇將母妃使勁擰了一把,怒罵:“你個挨千刀的,朕的心肝兒你都敢打,你都不同朕商量一聲,就鬧這么大動靜!”母妃無辜至極的模樣,楚楚地將父皇望著。父皇此際絕不受美色誘惑,扔下母妃,掀了簾子,見我趴著的模樣,頓時心痛不已,“元寶兒,朕的心肝兒,哪里疼,有多疼,快告訴父皇?!?/br> 我默默將枇杷果藏席子下,仰起臉熱切瞧著父皇,“屁股疼,疼得好像沒有了,太醫哥哥說要元寶兒趴半個月呢,元寶兒沒法跟少傅讀書了呢?!备富蕦⑽移ü缮系膫麆萦^察了一會兒,不停噓寒問暖,我趁機索要了一堆吃食,并將腦袋蹭進父皇柔軟溫暖的懷抱里。 柳牧云又將我的傷勢同父皇講了一遍,表示并無大礙,說要再去瞧瞧姜少傅的傷勢如何。 父皇應允:“朕一會去看望姜少傅。對了,柳太醫,元寶兒養傷期間,繼續讀書可會影響傷勢痊愈?” 柳牧云一笑:“陛下放心,并不影響。殿下只是皮外傷,何況殿下正是長身體時候,興許并不需半月便可痊愈?!?/br> 我絕望地趴回席上。 ☆、第5章 所謂一個儲君的尊嚴 “殿下,舒王和懷王已等了幾個時辰了,執意要探望殿下的傷勢?!蹦績赫f。 父皇和母妃離開后,我正是百無聊賴,經提醒才記起兩個弟弟,“快讓他們來陪我玩?!?/br> 有父皇賜我的宮女們在,仲離和叔棠總是格外彬彬有禮,我覺得無趣,讓眉兒她們退下去。她們總是不放心我,一再囑咐東宮里說過的話不可對外人講,同胞兄弟也不可以。 被特意交待過,我自然就不會亂說了,雖然我是個傻太子,但也可以做到守口如瓶的,只可惜這一點,沒有人相信。 見附近無人,仲離拉著叔棠到一邊,一根手指戳著叔棠的胸口:“你敢不敢看元寶兒屁股上的傷?” 叔棠打了個激靈,忙搖頭,“母妃說過,以后要盡量離太子哥哥遠一點?!?/br> 仲離高他一個頭,俯視他的異母兄弟,很是不以為然,“你知道元寶兒為什么被打屁股么?不怕告訴你,就是因為我外公的主意。元寶兒得了個厲害少傅,那也沒什么,咱們倆的師傅也差不到哪兒去。你看吧,以后讀書了,元寶兒挨打的機會可多了呢?!?/br> 我側趴席上,手肘托著腦袋,看他們倆聊天。 叔棠瞧我一眼,又轉回頭,猶豫著,“可是,他好像不怕疼的樣子?!?/br> 仲離揚眉,“他是個傻子,當然不怕疼?!?/br> 這一點,我很不認同他,但我沒有出聲反駁。 仲離將叔棠一推,“去看看,他傷得重不重。一會兒我帶你出去玩!” 叔棠摔到我席邊,揉揉膝蓋后,半爬起來,將我悄悄看一眼,飛快出手要看我的傷勢。 柳太醫給我上完藥走的時候,曾密語囑咐過我,屁股上完藥就不能隨便給人看了,因為有損儲君的尊嚴。雖然我不知道儲君的尊嚴是什么,但見柳太醫慎重地耳語,好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所以此際,我為了護住一個儲君的尊嚴,反撲了過去,整個rou身的重量將叔棠嚴嚴實實壓住。叔棠被我壓得哭了。 仲離沖過來,往我身上一撲,狠狠道:“你不準欺負他!” 叔棠哭得更厲害。 我屁股上的傷被碰到了,忍著疼吸了口氣,“帶我一起玩,我就放了他?!?/br> 仲離使勁壓住我:“我們才不跟傻子一起玩,你快放了他!” 我咽下被擠壓上涌到嗓子眼的枇杷果水,決定退一步,“那我先起來放了叔棠,你再起來不要壓著我?!?/br> 仲離道:“好!” 我起了一回,沒起成。仲離怒道:“言而無信,你才不配做儲君,你明明就是個傻子!” 我即將嘔出一口枇杷水,眼前忽然闖入一個人的衣擺,接著背上的重壓忽然消失。 頭頂傳來姜冕的聲音:“做不做得儲君,不全看聰明,還得仁厚些才是。處處挑別人錯處,揭別人短,只會一葉障目不見自己的蠢勁?!?/br> 提溜下仲離到一邊,仲離掙扎了片刻,氣得腮幫子打鼓,“姜冕!你認賊作父不會有好下場的!” 姜冕正一步步將我提溜下來,再扶起叔棠,聽聞這番斥責后,回身問我:“殿下,舒王的這句認賊作父是什么意思?” 我一面扶著傷臀,一面抬頭答道:“他說我是你爹?!?/br> 姜冕從袖里摸出一柄黑檀木戒尺,把玩在手,瞅了我一眼后,尋了把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了,面上端得頗穩,未露一點顏色,“我看,在學習成語上,元寶兒未必不如舒王殿下。啊很是抱歉,惹舒王殿下生氣了,不過我好像并沒有說得特別直接,相比舒王殿下指責元寶兒一句一個傻子的言行方式?!?/br> 叔棠拿袖子囫圇擦臉后,悄悄拉了拉仲離,“我們還是走吧?!?/br> 仲離甩開他,擺出跟姜冕對掐的姿態,“元寶兒生來就是個蠢貨,你也不見得多聰明,等著瞧吧,你們西京姜氏跟我外祖作對,看你能得意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