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殿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br> “所以我們要趕緊給少傅送飯?” “所以你不要再用你獵奇的形容詞指代米飯的長相了?!?/br> 我坐在椅中,感覺到了作為一個儲君的焦頭爛額。我決定去勸說少傅吃飯。 東宮殿閣眾多,除了我居住的雍華殿主殿群,還有一片留仙殿,指給了姜冕少傅。入了留仙殿,里外搜了一遍也沒有搜到我那神奇曲折的少傅。走得累了,我往殿后園子里陰涼處隨便擇了塊石頭坐。 一朵梨花落到衣襟上,我撿起來看了看,戴到頭上。又一朵梨花落下來,又兩朵落下來,又三朵、四朵、五朵…… 簌簌一片掉落。 我帶著滿頭梨花仰脖子一看,花枝繁盛的一株老梨樹上,正攀援著我那久尋不見的少傅,一襲素凈清涼衣,下擺撩起扎系腰間,一頭如墨如緞青絲,用了梨花枝挽起一個髻,足踏枝椏,手扶花枝,嘴里尚銜著一朵未吃盡的殘花。 我忽然發覺這位少傅與樹有著不解之緣,初見時他在樹上,此際他又在樹上,彼時尋死,此時覓活。 “少傅?!蔽夜Ь吹睾傲艘宦?。 喀拉一聲枝椏斷裂,只見我那少傅落腳不穩,險些栽落下來,立即又踩住了一處花枝,方才穩住身形,目光透過如雪梨花間將我一望,頗為不滿道:“沒聽說過梨花滿地不開門么,我都把殿門關了,你還來作甚?” “我來給少傅送飯?!?/br> “不吃?!?/br> “少傅在樹上做什么?” “當然是賞花?!?/br> “我也要吃?!?/br> “誰說這是吃的?” “少傅方才吃了?!?/br> “賞完不吃是浪費?!?/br> “我也要吃?!?/br> 少傅姜冕氣急敗壞,折了一道花枝,朝我扔了下來。我接了花,盤腿坐在樹下,吃rou串一般將梨花啃下。樹下飄蕩著梨花清香,嘴里再含著馥郁花香,好吃得我滿地打滾。 “哼,這點花瓣就滿足了?!苯嵝币袠渖锨莆掖驖L,經驗豐富道,“要是再配上陳年美酒,花香酒香一起入喉,才是極品美味……” 我一轱轆滾起來,馬不停蹄跑了出去。 央求米飯給我弄美酒,他剛從哭抽中醒過來,嗯了一聲便去偷酒了。要說米飯真不愧是我的好跟班,未過多久便人不知鬼不覺弄到手兩壺羅浮春。雖然后來事情敗露,米飯被揍得屁股腫成了兩個腦袋般大,他也未曾供出主謀。由是我對他格外寵愛,將他的獵奇容貌都作等閑看。 將兩壺羅浮春摟在懷里,跑回留仙殿梨樹下,姜冕已從樹上下到地上,盤坐滿地梨花中,接過酒壺拔了壺塞,并沒有急著喝,而是晾在花香中。我也湊過去學他盤坐,也拔了壺塞晾著。見他十分陶醉地仰頭灌了一口,我也跟著模擬出一臉陶醉,仰脖子灌一口。咽下,倒地。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桿。須知堪醉直需醉,姜冕留仙殿前歡。梨花白,羅浮春,好花好酒,那個誰,金元寶兒呢?……啊你睡在此地是要表達何種詩情意象?” 一個模糊身影蹲過來,遮住我頭頂花影,我囫圇揮手一撈,入手便是一把衣袖,扯過來往地上一墊,滾上去接著睡。 不知睡去多久,夜風微涼中,一圈宮燈晃得人揉眼。 “殿下醒醒!姜少傅醒醒!快來人拿醒酒湯!”好像是眉兒。 “輕點灌!不行,還是快點灌!”好像是目兒。 “快些快些!陛下要過來了!”好像是傳兒。 “殿下請恕奴婢斗膽了!元寶兒!你的成語學完了嗎?姜冕!你那指腹為婚的世妹找你要聘禮來了!”一定是情兒。 我一咕嚕爬起來,“父皇,我學完了?!?/br> 身側一人也猛然坐起,“阿笙meimei,我離開西京當然不是為了躲你?!?/br> …… 就在眾人目瞪口呆之際,殿外傳來一聲悠長的“陛下到——” 眉兒忙催促:“姜少傅,還不趕緊接駕!” 姜冕半醒半醉依舊坐地上,“就說我不在?!?/br> 我依言率先跑出了梨花園,去見了已到留仙殿就坐的父皇,父皇今夜神色有些不同往日。聽說父皇若是黑了半張臉,便是嬪妃們又在鬧宮斗,若是黑了整張臉,便是朝臣們又在搞權謀。此時父皇約莫可稱為黑得一塌糊涂。 “元寶兒,你少傅呢?”黑掉的父皇轉頭見到我。 “他說他不在?!蔽覔嵉?。 父皇將跟在我身后一撥又一撥的人掃視過去,果然不見有少傅。眾人均如驚弓之鳥,斂聲屏氣。 “元寶兒,讓你那不在的少傅聽好了,半月后,鄭太師將同諸皇子師傅一起考較皇子們的功課以及策論,彼時不論長幼,太子與舒王懷王等同?!?/br> 舒王懷王就是我有且僅有兩個的異母兄弟,鄭昭儀與林修容的寶貝疙瘩,鄭太師當然就是鄭昭儀她親爹,舒王他親外公,鄭氏一門顯赫之極。相對來說,林修容與懷王便單薄許多,堪稱寒門。后宮之中,妃嬪雖眾,卻多不得父皇親睞,唯有我母妃鸞貴妃、鄭昭儀與林修容育有子嗣。 原來在東宮延請少傅之后,鄭太師便提議為舒王懷王也延請了師傅??丛谒麄兺乙黄鹨獙W習功課的份上,我就原諒了他們曾經喂我的拳頭。 我從墻角里摁住一只蛐蛐兒,扭頭問道:“父皇,什么是策論?” 父皇竭力拋開黑化的臉膛,竭力表露出慈愛的一面,露齒森森一笑,“讓你少傅教你,半月后若學不會,你倆一起去浣衣局洗幾個月衣裳。若是舒王懷王應答比你好,就讓你少傅多帶些鋪蓋去塞上牧幾年羊,每年年關再送幾車羊裘回驪宮,朕定不虧待于他?!?/br> “好的,父皇?!蔽依^續趴地上研究蛐蛐兒的觸須。 “噗通”一聲,虛掩的后門處傳來悶響。 父皇擺駕離開東宮后,我將抓來的蛐蛐兒放進罐子里,米飯和眉兒他們正將姜冕扶進殿內,他腳步踉蹌似乎不是醉酒的緣故,瞅見我的蛐蛐兒罐,一臉絕望地扭開頭去。 眾人勸:“姜少傅,殿下的新鮮勁過了就不會再玩蛐蛐兒了?!?/br> “是啊是啊,我們殿下還是蠻愛讀書的,您以后就會知道了?!?/br> “對啊對啊,殿下尤其熱愛學習成語呢,據說就是因為殿下成語學得好,折服了宰相大人,才當上的太子呢?!?/br> 姜冕抖了一抖,被人扶入椅中,閉上眼,“雖然姜某所知的太子殿下跟你們所說的應該大概不是同一個人,但是可以煩請你們將那只蟲子從姜某收藏的茶具里取出來么?” 眾女殷勤無比,打扇的,送水的,賠笑的,一個不缺,還有一個惡意滿滿奪走我懷里的罐子,捉出了我新得的愛寵。當即我便往地上躺去,一直打滾到少傅腳邊…… 眾女又試圖將我隔離,還試圖將少傅護送往安全地帶。姜冕勉強起身,半步踏出,吧唧一聲,眾人定住。我驚呆了,爬過去把他腳挪開,就見,我的愛寵已橫尸地上,死狀凄慘,背景蒼涼。 “殿下?”眉兒小心翼翼喚了我一聲,我充耳不聞。 米飯蹲過來,垂頭看著地上的尸首,噼里啪啦掉眼淚,“嚶嚶,好可憐……” 我顫著目光,抬頭將姜冕看住。他與我目光一撞,瞬時露出內疚神色,猶豫且糾結了片刻后,低頭看了看手里的茶具,嘆口氣,走來將自己的收藏品塞入我手,溫言道:“我再陪你一只蟲兒?!闭f罷,便走出殿外。 第二日,眾人自青草瓦叢中翻檢出了姜少傅。 第三日,眾人自荊棘墻角旁扒拉出了姜少傅。 …… 卻一只蛐蛐兒的消息都沒有傳來。 我每日都到留仙殿前的大門檻上坐著曬太陽,偶爾也睡個午覺,不偶爾也看幾卷書。米飯說,把書搭眼睛上,書搭百遍,也能其義自現,這是一種修行。 五日后,母妃突然蒞臨東宮,彼時我正在門檻上修行。 臉上覆的書被一把揭走,四周一片鴉雀無聲,但我卻感受到無形的壓迫力,忽地從夢中醒來。睜眼便與靜立中庭、似在紅塵中又似方丈外的母妃那雙沉潭動魄、光華精斂的眸子碰個正著。霎時我便不敢呼吸。記憶里的母妃不知怎么就是比父皇更加可怕的存在,無論行動舉止間,還是一顰一笑間。 父皇高興不高興,都能一眼看穿,而母妃的情緒卻從來不是詞匯所能描述,我也從多年經驗總結出了極好的應對措施。 當即我便從門檻上滾下來,端正跪好,“娘,元寶兒可以打了?!?/br> ☆、第3章 怒貴妃胖揍癡兒太子 整個東宮都知道,鸞貴妃要揍傻太子了。 我趴在板凳上的時候,才深切體會到了羊入虎口這個成語的含義。一般情況下,即便父皇舍得打我,母妃也會勸阻。但我今日不幸,趕上母妃不一般的時候,更不幸的是我依舊使用了一般的策略。在動物界,想必只有厭世的小羊羔才會把自己送到老虎的餐桌上去??梢娢夜蝗鐐髡f那般,是個傻太子。得出這個結論,促使我原本忐忑的心靈瞬間豁達了。我從而能夠好整以暇地一面趴著一面四處打量。 母妃站在耀眼的陽光下,一揮金絲銀線墜飾的衣袖,兩個嬤嬤自母妃身后向我涌來。眉兒等人撲過來螳臂擋車,“娘娘息怒,殿下年幼打不得?!?/br> 母妃沉著眼笑,嬤嬤便神奇地領會了指示,問道:“殿下今年幾歲?” 眉兒跪地心虛答道:“殿下今年十二歲?!?/br> 母妃瞇了瞇眼,抬袖比了個手勢,嬤嬤接著傳達:“甘羅十二拜上卿,誰道十二還年幼?” 我見眉兒臉皮直抽,非常同情她。母妃將傻太子同甘羅相提并論,不是故意找茬就是隱藏了我非她親生的秘史。 “回娘娘,殿下現已乖巧懂事了不少,知道要讀書學習治國平天下……”眉兒聲音小下去。 “是么?他父皇讓他半月后朝堂應答策論,他整日做些什么?可曾尊師?可曾讀書?”母妃將手勢比得優美又果決,“身為太子,不知勤勉,如何為儲君?給我狠狠地打!” 刑仗祭出的時候,滿場倒吸冷氣。 有人嘀咕:“這不是杖斃罪臣的刑具么?居然拿來伺候小殿下。哎,早就聽說過殿下不是貴妃親生的,宮里早有傳說是貍貓換太子,誰都沒見鸞貴妃有孕在身,她怎就忽然生下小太子?” 又有人爭辯:“貍貓換太子太荒誕了,這貴妃有孕沒孕,陛下怎會不知?恐怕是貴妃擔心小殿下半月后在朝堂應對鄭太師時露怯出丑,辱沒了貴妃娘娘的名聲,將來做不得皇后,這才設計將小殿下趁早了結掉,反正是個傻子么。太子嘛,以后還可以再生,憑著貴妃娘娘得寵的勢頭,再生一個正常點的才能助她登上皇后之位呢。只是可惜了這個癡殿下,長得還挺像陛下?!?/br> 方圓幾人為之欽慕:“孫洗馬果然高見,看來吾等須得等待新太子繼任再予以輔佐。不知洗馬屬意哪位皇子?” 被眾人欽慕的孫洗馬捋須道:“中宮左右不了儲位。當今朝堂局勢,陛下三分,百官一分,外將兩分,鄭太師獨得四分,你們說,這未來儲君能不是太師大人的親外孫舒王殿下么?”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做十年官,吾等還是趕緊準備賀禮去拜會一下鄭太師為妙?!?/br> 我見母妃那邊動用刑仗后被眉兒目兒傳兒情兒死命阻攔,個個痛哭流涕,場面十分悲壯,母妃對此局勢居然略有縱容。實在令人猜不透,母妃到底要不要揍我,等得我頗無意趣,便興致勃勃聽了附近那個什么洗馬勝做十年官的一席話。我也欽慕地看向他,卻忽然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正是為尋找蛐蛐兒,翻遍東宮也枉然的姜冕少傅,衣袖還帶著幾縷野草,不知他在人群里站了多久,他也同我一般,欽慕地望著什么洗馬。議論的幾人見多出一張新面孔——這與自到東宮后不是想要吊死就是欲要醉死的少傅個人行為特色有關,從而并未正式面見過他在東宮屬官里的同僚們。 “不知閣下有何見教?”洗馬大人滿臉期待問于姜冕。 “在下覺得諸位所言不無道理?!苯嶙龀稣J真沉吟的模樣,“只是,道理全是歪理?!?/br> “如此狂妄,你是何人?可知你面前的乃是太子洗馬孫大人?”洗馬大人的隨從怒斥姜冕。 “方才已經知曉了,不過這個卻不甚重要?!苯嵴Z重心長。 “那么什么比較重要?” “知曉你們面前的是誰比較重要?!?/br> 孫洗馬滿腹狐疑,“你是哪里冒出來的?新來的不懂規矩了么?” 姜冕望之嘆息:“孫大人身為太子洗馬,不為儲君謀劃前程便罷了,你總得為自己謀劃前程些罷,東宮入了新人你也不知么?” 孫洗馬已對這個繞彎子的新人表示了極大的忍耐,“我孫某只知東宮新聘太子少傅,可不知還有其他芝麻綠豆?!?/br> 姜冕也對這個怎么點都點化不了的傲慢大人表示了絕望,“西京姜冕,正是不才?!?/br> “西京姜冕,這么巧,與新任太子少傅同都同名……”孫洗馬忽然止口不言,再望一眼姜冕。姜冕也與之對望。孫洗馬拿袖子抹了把額頭汗水,“下官淺陋未識少傅真容,方才胡言亂語妄論朝政,想必少傅定不會同下官一般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