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葛朗臺小姐,倘若您需要休息,可以到圣母堂去?!?/br> 神甫似乎也發覺了她的心不在焉,走過來小聲提醒。 歐也妮道了聲謝,決定接受他的建議。 她離開主堂,來到邊上空無一人的小圣母堂,獨自坐到了角落里的一張椅子上,陷入怔忪時,肩膀忽然一沉,感覺象是搭上了一只手。 歐也妮猛地回頭,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居然真的是菲利普·拉納! 他和她印象中的樣子差不多。如果非要說哪里不一樣,那就是更黑瘦點,從而顯得那雙眼睛更加亮光閃閃。 發現她扭頭后,他立刻收回自己的手,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副雪白的牙齒,但這會兒看起來,卻更像是白森森的獸牙。 歐也妮驚駭太過,睜大眼睛忽地站了起來,正要開口說話,他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即拉住她的手,強行扯她閃入了近旁的一個小祈禱間。 “葛朗臺小姐,很高興再次見到您?!?/br> 他望著她繼續笑。 祈禱間有點暗,但他眼睛卻依舊亮晶晶的,仿佛有細碎鉆石在閃動一樣。 歐也妮盯著他。雖然一語不發,但從她皺起來的眉頭,緊緊抿住的唇,也不難看出她此刻的內心情緒——對方仿佛正是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漸漸收起笑,改為認真的神情,低聲說道:“突然看到我出現,嚇到您了吧?” 歐也妮依舊冷冷盯著他,忽然問:“你怎么會在這里的?” 菲利普沒有馬上回答,似乎在斟酌是否應該據實相告的時候,歐也妮已經冷冷一笑,“我明白了。神甫是你們的人?!?/br> 菲利普抬了抬眉。 “是的,神甫從前曾是最早追隨皇帝的老近衛軍一員,追隨皇帝參加過第一次意大利戰役和隨后的馬倫哥戰役。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中腿部受傷,這才退役。至今仍對皇帝忠心耿耿?!?/br> 歐也妮哼了聲,“不必解釋了。我對這些沒興趣。我還有事,失陪。希望你不要再跟我說話,我不記得自己認識過你?!彼D身要開門出去的時候,他已經比她動作更快地閃到了她的身前,一下擋住了她通往門口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快給我讓開!”歐也妮壓低聲,口氣充滿了威脅,“你信不信,你要是不讓開,我現在就喊人了。波旁警察隔著窗戶就在街道上巡邏?!?/br> “小姐,懇請您聽我說完……” “快來人——這里有——” 歐也妮忽然扭頭,沖著窗戶的方向大聲叫喊,剛嚷了半句,一只手飛快伸了過來,用力捂住了她的嘴。 “小姐!”他把她拖到角落,緊緊地桎梏著她,語氣里仿佛已經帶出了幾分威脅,低頭湊到她耳邊說道,“你最好不要這么不聽話。你也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br> 歐也妮一語不發,張嘴狠狠咬了下去,被咬住中指的人疼得厲害,不得不松開來,皺眉甩著手,嘴里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去年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早死在野地里了!現在居然還敢嚇唬我。你當我不知道?再借你十個膽,你也不敢在這里對我不利!除非你們自己想找死!” 歐也妮嫌惡地用手背擦了擦剛才被他那只手捂過的嘴唇,惡狠狠地說道。 菲利普望著她,露出一絲無可奈何般的苦笑神情。 “好吧——” 他把自己那只剛才沾上了點她口水的手指湊到褲子上擦擦干,隨即用一種帶了點乞求般的語氣低聲說道,“是我錯了,我向您認錯。但是我懇求您,請您先聽我說完話好嗎?” ☆、第24章 最壞和最好的結果 “倘若你是打算再次把我卷入你的麻煩里,那么請你立刻打消這種念頭,”歐也妮說,“我對現狀感到非常滿意,我不想發生任何改變。所以,請你離我遠一點?!?/br> “現狀?” 菲利普輕輕重復了一遍這個從她嘴里說出的詞語。 “葛朗臺小姐,我知道目前這種情況下,我原本該做的,應該是對您卑躬屈膝地討好。因為從前您不但有恩于我,而且正如您所想的那樣,現在我也確實有求于您。但是聽到您剛才的話后,我還是忍不住想問您一句,您覺得滿意的所謂‘現狀’,是指您自己已經擁有的身邊的一切,還是法蘭西這片土地上正在發生的一切?” “兩者皆是?!睔W也妮神情冷淡,“我對我的生活十分滿意。至于這個國家,抱歉,我不是政治參與者,也不是憂國憂民的賢人。在我看來,保持現狀,遠離戰爭,就是對生活在法蘭西這片土地上的人的最大福音?!?/br> 菲利普的唇邊飛快掠過一絲極易難以察覺的笑意,仿佛還帶了點嘲諷。 “葛朗臺小姐,我非常理解您現在所懷的善良愿望。但是,在這樣一個民眾曾經砍掉國王腦袋的國度里,您不會天真到認為革命就會就此結束了吧?就在剛才,您應該已經聽說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是的,那是真的。所以您自然知道我的立場。這么說吧,即便接下來沒有因為皇帝再次歸來而引發出的一場巨大變革,這個被墳墓里爬出來的波旁幽靈統治下的國家,遲早也會發生新的暴,動。您的愿望確實很善良,但可惜,地獄的道路往往就是由善良愿望鋪就的。您認可我的話嗎?” 不用對方多說什么,歐也妮比此刻站自己對面的這個年輕男人更清楚在這個國度里以后會發生什么。推翻、新的王朝、再次推翻,王朝再次改弦易幟。從1793年萬人目睹國王腦袋和脖子分家鮮血噴濺的那一天開始,直到接下來將近一百年的時間里,法國人天性里所有關于自由和叛逆的因子似乎徹底被激發了出來——但至少,一切照舊發展下去的話,從現在開始到下一次的王朝更替,還有十年的時間。 從私心來說,她不愿意自己原本熟知的世界面臨可能被眼前突然冒出來的這個人和他所代表的那股力量給改變——非常不愿意! “我認可怎樣,不認可又怎樣?”歐也妮挑了挑眉,還之以一個嘲諷的表情,“菲利普·拉納先生,我絲毫不懷疑您和您的皇帝有可能第三次建立帝國。但那又如何?進軍巴黎、趕跑不得民心的現任國王、奪回杜勒麗宮,這些對您的皇帝來說或許真的不算難事,但如何坐穩寶座,這才是個至關重要的大問題。在我看來,即便帝國真的再現,另一場滑鐵盧戰役不過就是等待你們的最后歸宿。所以,去年的那個時候,我可以幫你,因為你只是個普通人,對我而言,那也不過是件隨手之舉。但現在,不論您接下來想要求我做什么,我知道一定是件足以影響整個法蘭西,進而影響我個人生活的事情。所以抱歉,我拒絕幫?!?/br> 菲利普的神情嚴肅。 “這就是您拒絕的唯一原因,認定我們最終的失敗結局?” 歐也妮聳了聳肩,“您可以認為我勢利。我也承認。但遠離破產之人,這本就是生意場上的一條守則?!?/br> 菲利普凝視她片刻,忽然笑了起來。他朝她走近一步,微微低下頭,注視著她的眼睛,“小姐,您非常理智,看得也非常長遠。乍聽起來,您似乎振振有詞。但是我告訴您,這個世上沒有絕對的事。民眾為什么熱衷于革命?為了民主,為了自由?錯了,所謂自由和民主,全都不過是被社會學家美化了的堂皇冠冕的借口而已。他們只是對自己的所得不滿,想要索取更多而已。一旦在位者滿足他們的心愿,革命也就停止?;实蹫槭裁幢炔ㄅ酝醭妹裥??因為第一執政沒有拿走他們的任何東西,即便當了皇帝,也只征走他們的一個兒子去打仗而已,而復辟的波旁王朝卻試圖把他們在大革命時期從貴族和僧侶手中奪到的一切再次搶走。所以我告訴你,無論是國與民,還是國與國,利益的考慮永遠占第一位。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就是我對您所做的預言的反駁?!?/br> 歐也妮頓了頓,把下巴抬得更高。 “拉納先生,您說這么多,不過都是您自己的一廂情愿。雖然我不認識您效忠的那個人,但老實說,我不認為一個習慣發號施令的獨,裁者會輕易放棄他建立歐洲合眾國的固執夢想?!?/br> 菲利普默默凝視著她,一語不發。 歐也妮敏感地覺察到了他目光中仿佛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微微傷感。 “小姐,請您跟我來,好嗎?” 低聲說完帶了點懇求意味的話,他轉身,打開祈禱室的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