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哦小姐,您怎么就這么舍得硬下心腸!您從前可不是這樣的??蓱z的小少爺,他哭得簡直快不行了,飯也不吃,娜農要傷心死了。您是他的表姐,娜農求求您啦,您去勸勸他吧,說不定他聽你的話呢?!?/br> “歐也妮,去看看堂弟吧,怪可憐的?!?/br> 葛朗臺太太也抹了抹眼睛。 歐也妮正坐在那張鋪了腳墊的椅子上借著最后的天光做針線,打算用填了棉絮的細布給母親做雙過冬的襪子,聽葛朗臺太太也叫自己去,把做了一半的襪子放下。 “好的,我聽你們的?!?/br> 她轉身,爬上樓梯,朝著閣樓走去。 光線黯淡的破舊閣樓間里,夏爾·葛朗臺正趴在床上。大概是哭了一天太過疲累的緣故,他現在閉著眼睛,沉沉地睡了過去,半張臉壓在枕頭上,凌亂的卷發鋪散下來,遮在他布滿淚痕甚至變得浮腫的臉上。 歐也妮的目光掠了下房間。他帶來的所有巴黎精致玩意兒都還象一開始那樣擱置在它們原來的位置上。鍍金的剪子、剃刀,散發著迷人香氣的油膏,鑲嵌琺瑯邊的梳子和鏡子,還有那件綠底金花,圖案古樸,曾讓娜農驚嘆不已的綢緞睡衣,現在也隨意耷拉在一張椅子上,一角拖拉在地板上。 歐也妮再次把目光落到夏爾的臉上,再次確證了一點。 對他,確實沒有所謂的恨了。 她相信當初他因感動于自己對他的愛和無私的資助,所以懷著激動心情對自己許下諾言的時候,一定是發自真心的——但后來變心的時候,也是出自真心。 一旦出現對自己更有利的,立刻毫不猶豫地舍棄、交換,這不過是人的天性而已。倘若非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要求這位堂弟如何如何,那就是對人性的質疑。這不公平。 仿佛感覺到了什么,趴在床上的夏爾動了動,睜開紅腫的眼睛。當他看到自己的堂姐正坐在床邊的一條凳子上,正用一種他看不大清楚的目光望著自己時,一陣悲傷和恐懼再次涌上心頭,眼睛再次流淚了。 “哦,堂姐,堂姐!您來看我了!我的父親死了,用一把手槍打破了自己的頭……”他抽噎得更加厲害,縮在床角,雙手交叉著,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仿佛這樣就能感覺到什么溫暖,“我不該走的!我應該留下來陪他的……現在我該怎么辦,怎么辦……” 他無助地繼續哭泣,象個天就要塌下來的孩子。 歐也妮望著他,始終沒說一句話,任由他一直這樣哭泣。直到太陽也落下了山,閣樓間里光線更加黯淡,當堂弟的哭泣聲漸漸消失,只剩下一串抽噎的時候,她終于開口了,語氣是平靜的。 “夏爾,你父親破產了,你一文不名。確切地說,”她的目光掃過他掉在地板上的兩只摩洛哥皮靴子,“現在,你的靴子都比你這個人要值錢?!?/br> 夏爾的肩膀再次劇烈地顫抖,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堂姐,我該怎么辦?我不愿我父親的名譽遭到玷污。一想到那些人會在背對對我可憐的已經死去的父親指指點點,我的心就痛苦得仿佛就要死掉……伯父能幫助我嗎?他肯嗎?” 他猛地松開手,用充滿希冀的無助目光望著歐也妮,就好像她是上帝派來拯救陷入苦難之人的天使。 “這是不可能的,”歐也妮冷淡地說道,“你父親欠下大約三百萬法郎的債務。別說三百萬,就算三千,你也別指望我父親會幫你還債?!?/br> 可憐的年輕人遭受打擊,眼淚再一次要落下時,歐也妮繼續說道:“你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印度碰碰你的運氣——你父親的信里,也是這樣安排的。盡管你父親在信里請求我父親幫你出些本錢,但是我不得不再一次打擊你,為了送走你,我父親可能會提供給你抵達南特的路費,但僅此而已。你別指望他會給你出什么本錢?!?/br> 堂姐冰冷的神情、無情的話,象一把尖刀,無情地割著夏爾此刻已經脆弱無比的心臟。他甚至已經哭不出來了,只剩呆呆地望著歐也妮,神情里滿是絕望。 “不過,你還有最后一條路,”歐也妮冷淡的目光掃了一遍堂弟散亂在房間里的東西,“你應該慶幸自己為了炫耀而帶來的這些值錢玩意兒。用這些拿去交換,我父親應該可以給你相當價值的錢——他雖然慳吝到冷酷的地步,但你放心,在估值的時候,他應當不會想著在你這個已經落難至此的侄兒身上再啃一口。當然,我估計這點錢還是不夠你上路的本錢。所以我會勸他再借一點本錢給你……” 就在夏爾露出感激涕零的目光,張嘴似乎要表達感激之情時,歐也妮接下來的話徹底打消了他的想法。 “你不要有任何的誤會。這個本錢肯定要你支付利息的。我所能幫的,就是讓我父親下定決心愿意冒可能血本無歸的借錢風險而已。還有,我之所以這樣做,完全只是出于維護葛朗臺這個姓氏榮譽的考慮。我父親絕對不會替你父親還債,倘若連你這個當兒子的也無能為力,葛朗臺這個姓氏在巴黎商界就會徹底變臭——”她的唇角扯了扯,“雖然葛朗臺這個姓氏意味著冷酷和無情,但無論你,還是我,這應該都是我們不愿意見到的情況。所以必須要讓你有本錢上路。至于你以后倘若賺錢了,是否還愿意再承擔為自己父親正名的責任,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榮譽感和廉恥心了。人都是會變的,以后的事情,只有上帝知道。所以,我們只能為現在謀劃而已?!?/br> “不!不!” 夏爾激動地抬手把遮住自己臉的頭發往后掠去,臉上露出拿破侖帝政時期被大力提倡的英雄史詩舞臺劇中主人公般的激昂表情,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我發誓,一旦我有了錢,我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償還我父親欠下的債!哪怕是要用盡我最后的一個銅板,我也絕不會猶豫!這是我活在世上最后能夠回報我父親養育之恩的一個方式!” 歐也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但愿你能記住今天發下的誓言?!彼拇竭吢冻鲆唤z嘲諷般的微笑,“那么等著吧,我這就去和我父親談?!?/br> 作者有話要說: ☆、博弈 這座陰暗沒有生氣的房屋里,就在二樓正對著夏爾所住的三樓閣樓間的下面,有一個墻壁用石板加厚、門用鐵條牢牢箍住的密室,這就是葛朗臺的天堂。每一個夜晚,當索繆城所有的人都已經躺在自己被窩里安然入眠的時候,葛朗臺就在這個秘密的房間里數著他藏起來的債券,把玩金洋和銀元,盤算接下來該如何覷準時機象餓虎一樣地出籠,從別人那里狠狠叼肥rou進嘴,一口吞下肚后,抹抹嘴巴,回到這里慢慢地消化完畢,然后睜大眼睛安靜地等待下一次的機會。 就在幾天之前,在本地出產好葡萄酒的園主們都商量好壓著貨等好價錢的時候,葛朗臺偷偷找到了住在客棧里的荷蘭人和比利時人,以兩百法郎一桶的價格把自己所有的一千桶酒都賣了出去——荷蘭人和比利時人正為沒人肯賣給自己葡萄酒而心慌,而葛朗臺卻算準三個月后酒價會下跌,所以交易進行得異常順利。光是干這一票,他就進賬了二十萬法郎——一半是現錢,全部亮閃閃的金幣。 他根本就不在乎消息傳開后索繆城的葡萄園主會怎樣咬牙切齒地咒罵他,反正他聽不到。他也不在乎來世會遭報應什么的鬼話,對于守財奴來說,沒有前世和未來,唯一的信仰就是今生能夠暫時擁有的財富。 但是今晚,他卻比上次盤算那個舉動時還要激動——白天和克羅旭的見面徹底激發出他天性里關于不放過任何一個賺錢機會的敏銳洞察力和尋常人根本無法匹敵的盤算能力。 倘若這樣這樣…… 老葛朗臺正沉浸在滿載黃金的航船里而無法自拔的時候,思緒忽然被門口傳來的一陣叩門聲給驚醒。 聲音很輕,但非常清晰。 這絕對非同尋常。 在這個家里,迄今為止,還從沒有過一次,當他把自己關在這間密室里的時候,有誰敢來打擾他。 葛朗臺大為光火——既為思緒被打斷而生出的不快,更為有人竟然膽敢公然挑戰自己的權威而感到憤怒。 當那陣敲門聲不疾不徐地一直在繼續時,老箍桶匠終于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但不是怒氣沖沖地沖去開門,而是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象只就要抓住老鼠的老貓一樣無聲無息地潛到鐵門后,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片刻,然后,以門外人完全無法防備的速度揭開裝在鐵門上方的一個圓孔,飛快地湊了過去。 門上的圓孔只有巴掌大小,葛朗臺幾乎是把整張臉給嵌進去的,這樣可以保證密室里的光亮不會透出去一分一毫,倘若有誰想借這樣的機會好一窺里頭的究竟,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葛朗臺的臉以對方猝不及防的速度貼在門洞里后,并沒嚇住對方,倒是自己,愣了愣。 他的女兒歐也妮手執一柄燭臺,正站在門口,眼睛看著門洞里的自己。 葛朗臺剛才的氣憤頓時消退了些,但還是有點惱,并沒開門,依舊用戒備的目光盯著,甕聲甕氣地責備:“歐也妮!這么晚了,你來這里,想干什么?” “父親,我們可以談一談嗎?” 歐也妮往后退了一步,聲音很平靜,但語氣里的那種堅決卻無法讓人忽視。 什么時候居然變得這么大膽?在自己這種目光的瞪視之下,難道不該嚇得瑟瑟發抖,迅速轉身逃回房間裹在被窩里繼續睡覺才對嗎? 葛朗臺的臉色加倍陰沉了。隔著個門洞,和女兒對視了片刻后,終于放下了圓孔上的遮板。 ———— 過了一會兒,父女倆來到了樓下的那間客廳——密室就是他的圣地。任何人,即便是他的女兒,也不容許踏進去一步。 壁爐爐膛里的火早已經滅了,只剩零星紅光還在灰燼下一閃一滅。雖然黑乎乎的,但這并不影響葛朗臺徑直走到爐膛前,cao起放一邊的火鉗,一邊撥開蓋住底下火星子的灰燼,一邊在嘴里嘀嘀咕咕:“能省多少是多少,就用這個照著也成。反正拿耳朵聽,瞅不見也沒關系……” 借著窗戶外透進來的夜光和這點子可憐的火星子,歐也妮坐到了自己熟悉的那張椅上,“是的,不必點蠟了,能聽見就成?!彼龣C械般地重復一遍父親的話。 葛朗臺覺得這話挺合心意的,干脆放棄撥弄爐膛,跟著坐到了擺在墻角窗簾邊的一張破椅子上——這是他的專屬寶座。坐在這里,既不容易讓人家看清他的樣子,又能讓他輕而易舉地觀察到客廳里每一個人的任何細微表情。這一點,就連克羅旭和格拉珊兩家人也知道。這么長時間里,從來沒有誰敢坐上這張椅子試試滋味。 “說吧,半夜不睡覺的,想干什么?” 老箍桶匠用一種干巴巴的語調問道。聽得出來,還是有點不大快活。 歐也妮凝神望著角落里那個一動不動模模糊糊的黑影,問道:“父親,您打算怎么處置堂弟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