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比起稍顯寒酸的克羅旭派,格拉珊派的禮物就體面多了。一只稀罕的裝著好望角石南花的盒子,外加一個精巧的鍍金針錢盒。雖然是十足的贗品,但索繆城里還是頭一只。當阿爾道夫和格拉珊太太期待看到女繼承人露出驚喜表情的時候,卻失望了——歐也妮接了過來,連針線盒都沒打開,說了聲謝謝,徑直就給放在桌上,倒是娜農和葛朗臺太太,圍著禮物激動地打著哆嗦,嘴里驚嘆不停。 “她今晚這是怎么了?” 兩派競爭對手表面沒說什么,心里卻不約而同地納罕。 葛朗臺對今晚女兒收到的禮物很滿意——反正只要能往家里拿,即便是根稻草,也是好的。 客人和主人開始攀談,然后玩一個銅子的摸彩游戲,氣氛熱烈的時候,歐也妮坐在靠近壁爐的一張椅子上,烤著火一語不發。 現在就連老爹也覺察到了女兒的異樣。 “歐也妮——來,今天是你生日,來玩個摸彩游戲——” 他招呼女兒的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一陣砰砰的敲門聲。 歐也妮十指交握的雙手微微一緊,陡地抬眼,盯著客廳通往走廊那處蠟燭照亮不到的黑暗角落。 夏爾·葛朗臺,巴黎那個因為破產自殺的國會議員兼商業法庭庭長紀堯姆·葛朗臺的獨生兒子到來了。 時間不早不晚,晚上的八點半,和前世,一模一樣。 現在想想,或許自己那個從未謀面的叔叔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吧?否則,紀堯姆怎么會想得出把兒子送到這個半輩子都沒聯系過的吝嗇哥哥這里來尋求幫助? 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自然,夏爾現在對此還一無所知。正如原著中描述的那樣,當這個從小在蜜罐里長大的漂亮巴黎青年穿戴著最時髦的行頭,帶著華麗的行裝,走進這間灰暗破敗的客廳里時,他簡直以為自己不小心掉進了一個雞窩,或者一個豬圈。而和他相比之下,即便是阿爾道夫也頓時顯得磕磣,更不用說一年到頭都之穿著件軟塌塌泛黃襯衫的克羅旭庭長了。 對于這個意外客人的到來,克羅旭和格拉珊兩派雖然同時感到了森森的威脅,但留意到歐也妮依舊面無表情,竟然半點也沒露出被這個漂亮得到了耀目地步的堂弟所吸引的苗頭,終于稍稍地放下了心。在葛朗臺躲在燭臺邊獨自看完紀堯姆寫給自己的信,露出笑容招呼自己侄兒的時候,大家只好懷著滿腔疑慮告辭。 這個堂姐倘若交給他心愛的情人安奈特太太調,教些時日,學會巴黎女人慣常用來誘惑男人的笑容和動作,換件眼下時髦小姐穿戴的袖口綴蕾絲的絲絹服,哦,對了,燙個發,再戴頂闊沿貝雷帽,想必應該勉強算個拿得出手的美人…… 雖然還不知道紀堯姆為什么要打發自己來這個破得他簡直想扭頭就走的鄉下地方,但在終于接受自己不得不留在這里過個幾天的現實后,夏爾只好再次打量了起四周。望著昏暗燭光里那個比自己大了幾個月的堂姐,心里暗暗忖思起來——沒辦法,大概也就這個鄉下堂姐是這座房子里唯一一樣能夠讓他可以多看兩眼的東西了。 歐也妮的目光也落在夏爾·葛朗臺的臉上。 原本她以為,自己這樣再度與這個曾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初戀情人相遇,難免多少會有點心理波動。但現在,她知道自己錯想了。 別說什么愛,什么恨了,甚至連一絲絲的漣漪都沒有——或許,對面前這個男人的所有感情,隨著收到那封宣布兩人關系結束的信的那一天起,就已經被埋葬掉了,徹徹底底。 現在,看著這個舉止矯揉造作,甚至連站在這種寒酸地方都不忘時刻留意自己被蠟燭光投射到墻壁上的影子到底是否足夠風度翩翩的巴黎青年,她唯一的感覺就是為從前的自己悲哀——怎么就會一見鐘情地愛上了這種輕浮子弟?不惜為了他和自己那個可怕的父親勇敢抗爭,甚至還間接搭上了母親的一條命。 歐也妮的目光從夏爾的身上移開,瞥了眼自己的父親。 真是一只老jian巨猾的老狐貍,她心想,明明已經知道了紀堯姆破產自殺的消息,這會兒卻依舊臉上帶笑地讓娜農帶著毫不知情的侄兒到頂樓那間閣樓間里去睡覺,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然后,自己回了房間。 “好咧!少爺,您跟我來吧!” 娜農用卑微的目光仰望著這個巴黎來的漂亮少爺,殷勤地幫他拿行李,帶著一臉鄙薄表情的夏爾踩著咯吱咯吱的樓梯往三樓去。 過了好一會兒,娜農噔噔噔地下了樓梯。 “哦小姐,哦太太,我敢擔保,你們從來沒見過那么漂亮的東西!少爺他那件睡衣,圣母啊,你們真該親眼看看的,這么漂亮的花紋,這么柔軟的料子,這樣的衣服怎么舍得穿了在床上滾?要我說,就該鋪到教堂祭壇上才合適。哦對了,小姐太太,我偷偷跟你們說,我給少爺房間里點了一支白蠟,老爺沒發現呢……” 因為白蠟放得時間太長,顏色黃了,看起來和家里平常用的油蠟差不多,所以這件奢侈品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被擅自拿出來待客時,居然僥幸逃過葛朗臺那雙鷹隼般凌厲的眼睛——就在娜農為自己的冒險舉動得以成功而感到洋洋自得的時候,歐也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mama,我去睡覺了?!?/br> 她走到坐在壁爐前打著瞌睡的母親跟前,低頭吻了下她的額頭。 “哦好的。但是歐也妮,別忘了你收到的禮物——”做母親的被驚醒,睜開眼時,依舊不忘記女兒今晚收到的貴重禮物。 歐也妮瞥了眼桌上的東西。 “mama,針線盒你要是喜歡,你拿去用吧。娜農,把花丟掉?!?/br> “圣母??!這么漂亮這么香的鮮花,怎么舍得丟掉?”娜農吃驚地叫了起來。 “那就送給你吧!”歐也妮笑了笑,在娜農的抽氣聲中,扶著布滿蟲蛀孔洞的樓梯往自己的房間去。 作者有話要說: ☆、堂姐和堂弟 歐也妮站在自己房間門口的時候,看了眼樓梯盡頭通往三樓閣樓的方向,那里還有從門縫中透出的蠟燭光。因為整座房子太靜了,靜得像墳墓一樣,所以倘若側耳細聽,甚至還能辨到那里偶爾傳來的幾聲哼著歌的曲調聲。倘若她沒聽錯,調子似乎是這會兒巴黎流行歌劇《白衣夫人》里的高,潮詠嘆部分。 到了明天,不必等到這個時候,他就會哭得象個無助的孩子,任誰看了,都會感同身受地一起跟著他落淚。 她扭臉,推開門進入自己房間。 從儲水罐里打水開始上床前的洗漱時,歐也妮覺得稍稍有點不便。夢中經歷過的一切留給她的印象太深刻了。 等這事兒過去后,想法子慢慢改善一些基本的生活設施吧。至少,可以先弄個浴缸——浴缸并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兒,數年前從英國傳過來后,醒來躺在充滿玫瑰香氛的浴缸里先泡個澡,這已經是巴黎上流社會女士開始一天生活的必須程序。自然了,她沒什么興趣,也沒那個氛圍去體驗這種感覺,她只是想讓洗澡這事兒變得更方便點而已。收拾完吹了蠟燭上床,準備閉上眼睛睡覺前,歐也妮模模糊糊地這么想道。 重回二十歲的這第一個夜晚,她睡得非常安穩,中間甚至沒醒來過一次。第二天早上6點多,當全家都已經起來準備開始一天的活時,閣樓里的夏爾還沉浸在甜美的夢鄉里——日夜顛倒。夜里十點開始,參加各種聚會、舞會,直到凌晨兩三點,甚至四五點才散。白天則是為接下來那個晚上做準備。社交就相當于他們的工作。這就是巴黎上流社會的通行生活方式。 一定是被夏爾那種仿佛女性般的柔弱之美給打動,萌出類似母性般的疼愛,娜農竟然無法忽略昨晚幫小少爺鋪床時他隨口提了句的煎餅,非常勇敢地在葛朗臺面前提出想在今天做個煎餅,請求主人從緊鎖的櫥柜里拿出黃油和糖塊。 “嚇!種葡萄的窮老大,窮得叮當響!你想讓我因為這個侄兒而破產嗎?”葛朗臺一瞪眼睛,葛朗臺太太嚇得急忙朝娜農使眼色,娜農也有點害怕了,但還是不死心,嘀咕著說道:“小姐大概也想吃呢——” “歐也妮,你真的也想吃?”葛朗臺扭頭問道。 “是的?!?/br> 歐也妮笑了笑。 倘若這樣能夠讓這個曾經給過自己美好初戀感覺的堂弟多得些安慰,她倒也不至于慳吝到和一個煎餅計較的地步。 葛朗臺猶豫了下,終于下定決心,摸出腰間連睡覺也不會摘下的一串鑰匙,“哪,就這一次,以后不許破例?!?/br> 娜農高高興興地接過鑰匙去拿自己想要的東西。 “親愛的歐也妮,想不想和我一道去草場那邊看看地?回來就能吃早飯?!?/br> 老爹問女兒。 歐也妮知道他會在那里和克羅旭公證人碰頭,討論關于通過債券獲利的事——這也直接導致他接著把主意動到了發死去的紀堯姆的財的計劃,興趣不大,搖了搖頭。 “好吧。那就在家乖乖陪著你mama?!?/br> 葛朗臺拿回鑰匙后,戴了帽子,象往常那樣出門溜達。 ———— 八點鐘,葛朗臺回來,一家人吃了簡單的早餐,夏爾還沒起床。歐也妮獨自來到破敗的小花園里,沐浴在初冬早晨幾乎感覺不到什么溫暖的陽光里,坐在對著那堵墻的石板凳上,陷入漸漸有點恍惚的神思里時,忽然聽見客廳那邊傳來一陣哭聲。 夏爾的哭聲,充滿了悲傷和絕望。 自己父親已經迫不及待地告訴他那個可怕的壞消息了。她淡淡地想。 ———— 葛朗臺充當了報喪人的身份后,也不管侄兒的死活,自己出門去了。夏爾這一天都在那個閣樓房間里沒出來,哭聲時斷時續,最后,連葛朗臺太太和娜農也終于忍不住,跟著抹起了眼淚。 到了傍晚的時候,娜農紅著眼睛找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