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從此之后,這孩子便成了郝心,雖查明郝心確實是宋家少主宋寅,郝漢卻只得將一切隱瞞下來,甚至在數年之中有意無意,將宋寅藏得嚴嚴實實,讓宋家派出尋找他的人一次又一次無功而返。 幾年后鄭銀去世,郝漢雖想過將郝心的身世告知他,可此時的郝心卻早已融入了黑風寨這個大家庭中,幾番猶豫之后,郝漢再次選擇了隱瞞,卻也在心中發誓,只要郝心恢復幼年記憶,他便會將他送回宋家。 然而十二年過去,郝心一直不曾想起,所以這個秘密漸漸就被黑風寨眾人淡忘,甚至被郝漢淡忘。他一時大意,忘了宋家的大部分兵馬仍舊駐扎在鳳陽大營之中,這才使得郝心身世之謎被公之于眾。 在我的營帳之中,郝漢當著我與郝心的面將這一切說出來時,郝心仍舊不愿意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他憤怒的瞪著郝漢,像只隨時都會咬人的老虎:“你騙我!你是不是想趕我走,才故意編了這個故事騙我?” 我們都知道這樣的事實很難讓人接受,所以郝心的一切情緒都在情理之中。 “這些都是真的?!焙聺h顯得頗為平靜,但他的平靜讓郝心更加暴怒。 “你們都騙我!我不是宋寅,我是郝心!”郝心的雙眼不知不覺泛紅,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他的心已經開始漸漸接受這個事實。 郝漢是個粗人,并不會安慰人,他雖想安慰郝心,憋了半晌卻也沒說出什么溫情的話。 郝心漸漸變得沉默。 半晌后,他終于徹底的平靜下來,呆坐在一側的椅子上,問:“那么,郝老大,你要趕我走嗎?” 郝漢的臉色頓時變得僵硬,抿唇沒有開口。 對于這些,我身為一個旁觀者,也說不上什么話,故而從頭到尾都十分安靜。其實我們都明白,不管郝心是否愿意承認,他是宋家人這一點不論如何也無法否定,而最終,他會回到宋家,成為宋寅,繼續他的生活。 室內沉浸在一片沉默之中,不知過了多久,郝漢才說道:“郡主,能否讓臣與郝心私下說幾句話?” 在臨別之際,他們需要一個私下相處的空間。我點頭,默默退出了營帳。 最后也不知郝漢與郝心說了什么,郝心似乎已經接受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對于自己的身份不再那么排斥。 郭權對此大感欣慰,熱淚盈眶,再三同郝漢致謝,當著宋家軍的面宣布了郝心的身份,這些在戰場上撿回一條命的將士們一片歡欣鼓舞——在宋世釗戰死沙場后,他們需要宋寅,需要一個精神上的領袖。 宋家已然認定了郝心的身份,郭權在謝過郝漢,又得了我允許之后,迫不及待的帶著郝心班師回嶺南。 五月初五,陽光明媚,宋家軍啟程離開了鳳陽大營。 臨別之際,郝心在媛真“男女授受不親”的言詞中笑著擁抱了我,他說:“滿兒jiejie,我會想你的?!?/br> 他眼中有淚水閃過,卻沒有哭。 我想這約莫是成長所要付出的代價,如今的他,好似脫胎換骨那般,已不在是初識之時那個笑容單純無憂無慮的少年——成為宋寅,就意味著,從此之后要卷入這處處充滿了陰謀詭計的權勢斗爭之中。 送行的鐵騎軍中多數人都是在黑風寨中陪伴著郝心長大的,他們大多親眼看著這個孩子長大,對于他的離開,他們都很許多的不舍。郝心試圖與他們一一送別,然而宋家軍起程在即,再多的不舍也只得放下。 郝心拜謝了他們的恩情,又對著郝漢磕了三個響頭,拜別,卻一語不發。 在郭權等人的催促之下,郝心坐上馬隨著大軍走了。 他回頭看過我們,在陽光的折射之下,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他很快便轉身,飛快的御馬而去。 我看了身側的郝漢一眼,他似乎沒發現我在看他,目光一直追隨著郝心,面色平靜,讓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在周、宋兩家離開之后,鳳陽大營變得空蕩許多,不日顧家與裴家的兵馬也將離開此地,我也開始同郝漢商量離開鳳陽之后的去處——在巖都我處處受制于裴家,今后我斷不可能帶著鐵騎軍隨裴毅回巖都,亦不可能隨顧家軍前往并州,也不可能在從此在這鳳陽大營落腳,如此一來,勢必需要一個新去處。 也幸得鐵騎傍身,否則如今的我依舊無法脫離裴家的掌控。 我與郝漢商談許久,最終選擇了邕州落腳。 黑風寨本就在邕州附近,鐵騎又對邕州地形知之甚詳,那無疑是個好去處。 商量妥當之后,我命媛真去請裴毅和顧淵到我的營帳,笑臉盈盈將此事告知了他們。 裴毅早已料到有了鐵騎之后我不可能會跟他回巖都,對我的話并未表露出半點驚訝之色,和顏悅色的說道:“邕州倒是個好景致的地方,郡主既已決定在邕州落腳,老夫這便差人送信去邕州,命人將行館早日收拾妥當以待郡主入住?!?/br> “邕州雖好,卻也很亂,郡主雖有鐵騎在側,也不免也保護不周之處?!鳖櫆Y說罷遞上一塊玉佩,“他日郡主若遇到什么難處,只消命人將此物送到駐扎在邕州城外百里處的顧家將領陶成手中,顧家軍定全力以赴,保護郡主?!?/br> “倒是我疏忽了,待郡主到邕州之后,我便調派一小隊人馬去行館保護郡主安全?!迸嵋阕鲃菹肓讼?,說:“在行館之中,郡主的吃穿用度皆無須擔心,有什么需要,只消知會媛真一聲,她定會盡力辦妥?!?/br> 顧淵本意是在提醒我們,即使到了邕州,城外依舊駐扎著他們的人馬。而裴毅更是直接,話中之意無疑是要在我身邊安插兵馬,他這等舉動早已在我和郝漢意料之中,至于媛真,本就一直跟在我身邊,我也從未想過舍棄她。 走了一個媛真,還會有別人補上,并無多大區別。再者,媛真懂武,在危難之時或許還能護我一二,我又何必費心費力去趕走她? “既是如此,那滿兒恭敬不如從命了?!蔽沂障骂櫆Y的玉佩,笑臉盈盈同裴、顧二人道了謝,道:“今后多有仰仗之處,還望二位伯父多加以援手,滿兒在此先行謝過?!?/br> “郡主客氣了,為郡主效命本是我等份內之事?!迸嵋阈Χ蝾櫆Y,道:“顧兄你說呢?” “裴兄說得極是?!鳖櫆Y淡淡附和。 笑談片刻,裴毅忽然問道:“不知郡主今后有何打算?” 這問題讓我愣了愣,隨即笑道:“如今也不知如何是好,恐怕還得回了邕州之后再做打算?!?/br> “這樣啊……”裴毅喝了口茶,嘆息道:“郡主畢竟是女流之輩,以后有事不防同老夫說,老夫定會全力以赴?!?/br> “有裴伯父這番話,我也就安心了?!蔽覞M臉謝意。 “郡主年紀也不小了,既然西丞也回來了,這婚事……”裴毅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磕到桌上發出“咯噔”的細微聲響。他笑著看向顧淵,問道:“不知顧兄心中有何打算?” 顧淵和我一樣并未料到裴毅會在此時如此突兀的說起我與顧西丞昔日的婚約,不過他隨即就反應過來,淡淡說道:“兒女大了,你我做父母的也老了,管也管不動,婚姻大事雖是父母做主,但我們做長輩的也該尊重他們的想法,回頭讓他們自己商量便是了?!?/br> “這怎好?”裴毅板起臉,道:“顧兄,你莫不是欺負郡主家中無長輩?” “裴兄說的什么話?郡主敬你我二人一聲‘伯父’,我又怎會欺她?”顧淵不急不緩的瞥了裴毅一眼,看向我,道:“郡主,這總歸是您的婚姻大事,您說呢?” 我的婚姻大事在此時此刻不過是他們針鋒相對的籌碼。雖是如此,我也沒有心思為自己哀嘆,忙端出悲痛的模樣,嘆息道:“如今戰事雖平,可我大秦依舊兵荒馬亂,難保外敵會再來進犯。滿兒身為秦氏一族遺孤,雖是女子卻也心懷天下,哪有心思說什么婚姻大事?二位伯父就莫要取笑滿兒了?!?/br> “郡主大義,著實讓人欽佩?!?/br> 裴毅見狀,跟著說道:“倒是老夫考慮的不夠周到,老夫以茶代酒,自罰一杯?!?/br> “裴伯父說哪兒話,應該是滿兒敬你一杯才是?!蔽倚χ瞬杈磁嵋?,飲了小口后,問道:“不知二位伯父準備何時離開鳳陽?” “郡主有何打算?” 我微笑道:“那自然是越快越好?!?/br> 現在周、宋兩家都已經班師回去,他們若在鳳陽耽擱太久,勢必給了對手闖空門的機會,所以這“越快越好”應該算是他們的心里話。 裴毅與顧淵相視一眼,道:“眼看這大軍也已整裝待發,不如我們明日就啟程離開鳳陽吧!” “這等小事二位伯父自己定奪便是?!蔽覍⒃捰滞屏嘶厝?。 他們二人見我如此,私語片刻,終是做了決定。 故而,次日一早,除了本就鎮守邊關的守軍之外,各家人馬都紛紛啟程離開鳳陽大營。 顧家軍比我們早了一步離開大營,我與郝漢帶領著鐵騎和裴家的兵馬一同啟程,直到過了潛陽才分道揚鑣。 在潛陽分別之時,裴炎看著郝漢的眼神十分復雜,對于他的心思,我并未多做猜想,只笑著同他說道:“邕州與巖都也并無多大區別,他日若有機會,我會去巖都探望你的?!?/br> 裴炎聞言,笑了一笑,道:“是么,滿兒說話可要作數?!?/br> “當然?!蔽覞M口應承,轉而同裴毅說道:“之前承蒙裴伯父照顧,滿兒再次謝過,此去一別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見,還望裴伯父多多保重?!?/br> “照顧郡主乃是老夫的本分,何須言謝?!迸嵋愎笆值溃骸八湛ぶ魅羰莵韼r都,定要提前知會一聲,我好讓人早早做準備,若是失禮,傳出去定會被同僚所笑話?!?/br> “那我等就在此別過了?!?/br> “恭送郡主?!?/br> 我微笑頷首,在媛真的攙扶之下上了馬車,遠遠將裴毅等人甩在了身后。 在這場歷經四個多月的西北之戰中,裴、顧、宋、周四家皆損兵折將,其中以宋家為最,如今正是大軍休整之時,他們只會嚴陣以待,不會貿然出兵,我此去邕州,路途頗遠,卻并無多大兇險。 早前從邕州到潛陽,我隨著大軍一同趕路,卻因人馬過多,頗為費時,不若現在這般輕便。去之時費時將近一個月,回到邕州卻只費了不到二十天。 當邕州城的老城門清晰的映入眼簾時,我心頭百味陳雜,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守城的衛兵一眼就認出了我們的到來,恭恭敬敬的放了行,有個年輕稚氣的士兵偷偷抬頭想一睹我的面容,我在馬車之上掀簾往外看時,恰巧對上了他的視線,他神色羞赧,有些慌張的低下了頭。 我想起第一次來到邕州的情形,那時的我,是隨著阿邵一起來的,可惜才短短的幾個月,一切都變了。 鐵騎刺殺齊王成功后,消息迅速傳開,在人們口口相傳之下,邕州的百姓也聽聞了此事。故而現在在他們的眼中,我和我身后的這支鐵騎已然成了英雄。在得知我要在邕州行館落腳之后,城內的百姓一早便守在路邊夾道歡迎,甫一進城,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伴隨著鑼鼓聲響徹天際。 我微掀車簾看著外頭那些百姓,他們臉上或好奇或崇敬或喜悅,許多人爭先恐后想一睹我的面容,卻都沒能如愿。 邕州行館的門口此時重兵把守,圍觀的百姓都被攔在了不遠處無法靠近。到了行館,媛真方將我扶下馬車便有一名將領上前跪道:“末將張引奉裴帥之名,特來保護郡主?!?/br> 早在鳳陽之時,裴毅便說要派人來保護我的安危,而這個張引正是他派來的人。我看了張引一眼,面上并未表露處任何不悅,溫聲說道:“免禮,今后恐怕要多勞張將軍了?!?/br> “為郡主分憂是末將的本分?!睆堃鹕砗笸说揭粋?,道:“郡主,請?!?/br> 我頷首,舉步跨進了邕州行館的大門。 邕州行館與我去西北之前相比,并無多大不同,只是多了許多服侍的下人。郝漢附耳與我說道:“郡主,這行館中的每一個人都不可不防?!?/br> “嗯?!彼c我所想相差不遠,這些下人之中恐怕多數都是各家悉心安插進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邕州行館雖大,卻也住不了那么多人,所以鐵騎之中,我只留郝漢并數十精銳在行館,其余人皆留守之前是黑風寨。與這些或在明或在暗的jian細探子相比,我與郝漢可以信得過的人著實少。 也不待我多想,便有侍女上前為我引路,帶著我和媛真去了居住的院落。 我的院落是這座行館之中最大的一間,院內有個小荷花池,里頭栽種著幾株荷花,池畔還有一棵上了年頭的老桂樹。媛真與我同住一個院落,在我安頓好之后,侍女便領著她去了她的房間。 在我的堅持之下,郝漢他們被安頓在離我最近的一個院落之中,若有什么事,只消我大聲呼喊,他們便可聞聲而來,這讓我在這滿是陌生人的行館之中無端心安了許多。 從西北歸來,好似經歷了一場生死。去之時,我孤身一人,尚在裴毅的掌控之中;而如今我回來了,身邊有了郝漢和鐵騎軍的庇護,開始漸漸脫離裴毅的掌控…… 總歸不一樣了。 離開了西北那個生死場,我即將開始踏入權勢斗爭這個修羅場——或許從我離開鳳岐山腳下那個小村開始,就已經卷入了這個修羅場,但那時的我尚且天真怯懦,只會抱怨命運的不公,甚至以為逃避可以解決一切。 待天色漸暗,月上柳梢,我倚靠在窗口抬頭望著天上那輪明月,忍不住想:明天,又會是一個怎樣的開始?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邕州人的清晨,一如既往,安靜祥和。 這已是我回到邕州的第十天,連日的平靜無波讓人心生懈怠,卻又下意識提高了警惕。我醒來時,天色尚早,雖未推門而出,卻隱約可以聽到郝漢領著鐵騎早起練兵的聲音。 推門而出時,媛真正打著水從院門跨了進來,見我醒得早尚有幾分驚訝,而后便神色如常的來服侍我起身。待她麻利的將我的長發盤成發髻后,我才開口說道:“媛真,早膳之后知會郝統領一聲,我們上街去走走吧!” 媛真應了聲,便下去為我準備早膳。 行館之內有大大小小三處校場,郝漢正在離我院落最近的那個校場督促鐵騎早練,我在房內枯坐片刻,覺得有些無趣,便出了院子,循著練兵的口令聲走去。 校場之上的將士都喜歡光著膀子,路過那兒的侍女多羞紅著臉,見了我慌慌張張行了禮后便走了。我遠遠瞧了一眼,停了步伐,有些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