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這一夜我徹夜難眠,腦海中卻不住的回響著阿邵的那句話。 他問我:滿兒,我以周家為聘,娶你如何? 次日,我步出營帳時,周家軍的駐扎營已是人去營空。 我望著那空蕩蕩的地兒,心頭有些發悶。 我與阿邵的下一次相遇,又會在何等情況下? 那些戰死沙場的將士們不可能橫尸荒野,在裴毅和顧淵的帶領之下,大部分將士都重回戰場去收集那些戰死的同伴的名牌,并讓這些因保家衛國而付出生命的英雄們入土為安。 那些名牌之上刻著他們的名字,籍貫,是確認他們身份的唯一方式。 在戰爭結束后,我終于真真切切踏足了這被稱為“修羅場”的土地。 我第一次踏足這樣的地方,這個橫尸遍野的地方。 身邊的人將這些戰死沙場的將士的名牌自腰間取下,入殮,看著那些即將從我眼前消失的面容,看著廣闊無垠的荒原,我輕聲嘆息。 裴炎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側,低聲說:“滿兒,這個地方你不該來的?!?/br> 我笑了笑,問:“為何我不該來?” “這兒充滿了殺戮和名利?!迸嵫椎牡囊暰€不知落在何處,“你本不該來這兒的?!?/br> “可是裴炎,你忘了嗎?”我偏頭看他,笑彎了眉眼:“是你,親手將我帶回來的?!?/br> 裴炎一怔,隨即跟著笑開,“是啊,是我?!?/br> 我笑而不語,身邊的小兵們來來往往,賣力的替那些死去的同伴入殮,這一片土地上彌漫著一股悲涼,無論如何也退散不去。 我的視線在四周打轉了一圈,不經意間對上了顧西丞的雙眸。 他的眸光清冷,與我交匯片刻,便移開了。我又一次偏頭看向身側的裴炎,他似乎沒注意到顧西丞的目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媛真站在我身后不遠處,我轉了身,與她說道:“我們先回去吧!” “是?!辨抡娴偷蛻艘宦?,不急不緩的與裴炎行禮后小步跟上了我。 也未走上幾步,便聽到裴炎開了口,聲音中夾雜著一絲幾不可聞的焦躁:“滿兒,你恨我嗎?” 我頓時停下了步伐,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繡帕,末了回頭,朝裴炎微微一笑,道:“之前,我確實是恨你的?!?/br> 說罷,便帶著媛真走了。 遠處牽著馬兒的小兵見我帶著媛真朝他走來,立刻露出笑容,道:“郡主要回營了?” 我頷首,在媛真和小兵的幫助之下,頗為辛苦的坐上了馬背。我并不擅長騎馬,故而媛真與我同乘一騎,她熟練的駕馭著馬兒朝鳳陽大營的方向飛奔而去。 將身后那些隨行護送的小隊人馬甩開后,媛真才漸漸放緩了馬速,我不知她意欲為何,也不說話,靜待她開口。 果然,媛真說道:“郡主,您并沒有資格恨我家公子?!?/br> 我亦聽得出她話語中的指責,卻不甚在意。她見我這般不搭理,心有不甘,又說:“若非公子,您早就死了?!?/br> 媛真說的很對,若非裴炎一力庇護,我不可能活著離開鳳岐山腳下的那個小村。若非他執意為之,裴毅不可能讓我活到現在??伤?,也正是裴炎將我帶入了這權利的斗爭之中,進退不得,處處小心翼翼,只為求一條活路。 人當真善變,此前我恨裴炎,可現在我卻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你喜歡裴炎吧!”我輕笑,靠在媛真的懷中仰頭看她。 她并未反駁,抿唇說道:“我的命是公子救回來的?!?/br> 我但笑不語,直到可以看到鳳陽大營的哨崗時,才問她:“媛真,你跟在我身邊,也許久了吧?” 從我被裴炎帶回巖都帥府開始,她就一直陪在我身邊。其實并不算久,可我卻覺得過了一個輪回那般……許久之前我曾想將她收為己用,但很快就放棄了這樣的念頭。 愛,會讓一個女子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包括忠誠,甚至是性命。 媛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飛快的馭馬將我送回了營帳。 她退下之時,與我說:“郡主,就算有鐵騎傍身,你也贏不了?!?/br> 如今的鐵騎已無須再遮遮掩掩。 這一場戰爭的勝利,最大的功勞便在鐵騎軍身上。 當日鐵騎大部分兵馬混入了守衛魯陽關的大軍之中,只余下郝漢與幾名鐵騎兵混入鳳陽大營的伙頭軍中保護我的安危。齊兵主力雖在攻打鳳陽,卻因大秦多為老弱殘兵,戰力不足,魯陽關的戰況卻仍舊吃緊,年邁的齊元帝在年輕之時一直都活在大秦的陰影之下,連日的勝利讓他大喜望外,竟不顧朝臣阻攔,執意親上戰場來感受這即將勝利的喜悅。他此舉十分隱秘,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鐵騎隱姓埋名的這些年,旗下從商之人早已在齊國有了屬于自己的消息網,元帝秘密出行的消息很快就傳到郝漢的耳中,一番思慮之下,鐵騎兵行險招,從大軍之中悄無聲息的撤出,最終在青云鎮截殺了齊元帝。 元帝一死,齊國人心大亂,掀開了齊國內亂的開端,這消息在十日后終于傳到了前線與大秦兵馬交戰的齊軍元帥耳中,使得齊兵迅速退兵。在這等情況下,數年之內,齊國無力再來sao擾大秦邊境。 青云鎮一戰再創鐵騎昔年威名,卻也讓鐵騎從此無所遁形。 他們之所以知道鐵騎效命于我,是因為郝漢在殺了齊元帝后,便將鐵騎效忠于我一事昭告天下。 如今這鳳陽大營里,人人都知道昔年最驍勇善戰的鐵騎如今效命于我,他們甚至覺得鐵騎刺殺齊元帝一事出自我的授意。 在齊人退兵之后,我們之所以還在鳳陽大營逗留,其實就是為了等鐵騎的到來。 郝漢領著鐵騎奔波了六日后,終于趕到了鳳陽大營。 鐵騎到來這日,鳳陽大營中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裴毅他們雖表現的若無其事,但我知道現在的我在他們眼中已經是一個威脅。 我端坐在議事營帳的主位上,看著郝漢在一名小將的引領之下大步跨了進來。 他不曾看坐在周側的那些人一眼,單膝跪地,向我跪拜道:“郝漢見過郡主?!?/br> 我步下案臺,走到郝漢面前扶起他,道:“郝統領辛苦了?!?/br> “為郡主分憂,是臣下的本分?!?/br> 我頷首笑道:“你且見過在座的幾位元帥,此番擊退齊兵,他們全都功不可沒?!?/br> 郝漢這才一一同在座的裴毅等人頷首示好。 裴毅率先笑道:“郝統領果然風采不減當年,青云鎮一戰,讓老夫自愧不如?!?/br> “裴帥過謙了,郝某不過是個莽夫,與你自是不可相提并論?!?/br> “郝統領愈發讓老夫覺得自愧不如了,哈哈哈!” 郝漢與裴毅談笑幾句,視線掠過他,落在端坐在一旁的顧西丞身上,隨即又迅速移到了顧淵身上。 “郝統領對犬子的救命之恩,顧某永生難忘?!鳖櫆Y同他行了個大禮,同顧西丞說道:“丞兒,還不速速謝過郝統領?” “郝統領救命之恩,他日必當涌泉相報?!鳖櫸髫┮姥宰叩胶聺h面前,在眾人都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單膝下跪。郝漢眼明手快,在他就要跪地之前將他扶了個正著。 “顧公子客氣了?!焙聺h淡淡說。 我坐回原位后,命人給郝漢看座,待他坐好后,問:“郝心現在在何處?可好?” “他呀,本來將他安頓在慶州,誰料到這兔崽子不聽話,竟一個人摸到了鳳陽,這不,我們一入鳳陽就被他半路攔了個正著。這會兒那兔崽子正在外頭呢!”郝漢一提到郝心就沒好臉色,顯然是被氣得不輕?!翱ぶ饕娝麊??” 我點了點頭,郝漢轉身出了門,進來時一手還揪著郝心的耳朵,郝心一路哇哇叫,見到我后,可憐兮兮的朝我揮手,道:“滿兒jiejie快救我,老大他看我長得好看就想非禮我!” 郝漢頓時掐得更加用力,“你小子,好的不學專學壞的?!?/br> 我哭笑不得,忙道:“郝叔,你先松開他吧!” 郝漢聞言松了手,郝心得了自由,揉著耳朵朝我嘻嘻一笑,正欲跑上前來撒嬌,卻被郝漢揪住了領子。郝心雙手朝后,試圖讓自己恢復自由,這個動作讓他的袖管向手肘方向滑落,露出了手臂上的一個銅錢般的胎記。 “他、他、他——” 議事營帳中,宋家的一名將領霍然站了起來,指著郝心說不出話來。 這將領名喚郭權,是宋家軍目前在鳳陽大營中的最高將領,他這等失態讓營帳中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她。 我輕咳一聲,問道:“郭將軍,可有什么不妥?” 郭權并未理會我,卻走到了郝心面前,抓住他的手,將衣袖往上撩,再次讓郝心手臂上的胎記露了出來。 “你想干嘛?”郝心防備的揪回自己的袖子,防備的看著他。 還不待我們反應,就見郭權抱住郝心哭道:“少主,十二年啊,屬下終于又見到您了?!?/br> “什么少主啊少主,你快放開我??!”郝心拼命掙扎,還向郝漢呼救,“郝老大快把這個瘋子丟出去,你兒子我快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了?!?/br> 郝漢礙于他是宋家將領,不好出手,只得向我求救。見到郝心臉色有些漲紅,我忙讓郭權松開郝心。 郭權驚覺失態,這才松開了他。 待郭權漸漸冷靜了下來,我們才從他口中知道了前因后果。 十二年前,尚不到四歲的宋寅在jiejie宋妱和乳母錢氏等人的陪同下上街游玩,卻無意間走丟,宋家幾乎將整個燕京,都沒能找到他。自此之后,宋家幾乎翻遍了整個大秦,就是無法找到宋寅。 宋寅失蹤一事雖對外極力隱瞞,但在宋家親信之間并非秘密。這些年下來,宋寅一直毫無消息,所以在鳳陽大營遇到他,讓郭權既意外又驚喜。 相較于郭權的驚喜,郝心顯得十分反抗。他躲到了郝漢的身后,揪著郝漢的衣角嚷嚷道:“什么狗屁少主?小爺我是黑風寨小當家。郝老大懷胎十月——哦,不對,郝老大他媳婦懷胎十月才把小爺生下來的!你說對吧,郝老大!” 郝漢不說話,視線銳利的看著郭權。 “少主手臂上的胎記是宋家人特有的標記,不僅少主身上有,連大小姐身上也有個一模一樣的。末將絕對不可能認錯人!”郭權信誓旦旦。 “老大,你快說話啊,我才不是他們那什么少主?!焙滦囊姾聺h一直不說話,有些急了。 靜默片刻,郝漢伸手撥開他緊拽衣角的手,回身說道:“你是我在十二年前撿回來的?!?/br> 這句話讓郭權更加狂喜,他道:“末將即刻就飛書告知大小姐找到少主一事?!?/br> 郝心不敢置信的盯著郝漢,愣了好一會兒,他迅速轉身奔出了營帳,任由我怎么呼喚,都不予理會。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郝心確實是郝漢在十二年前撿回來的。 那日郝漢路過鄯州溧水下游之時,他在岸邊稍作停頓休息,無意間發現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孩子飄在河中,渾身是傷,奄奄一息。郝漢將他送醫時,大夫說若再耽擱些時候,孩子的小命就救不回來了。郝漢本欲在那孩子醒來之后再將他送走,不想著那孩子醒來后卻將從前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凈,一雙眼睛猶如初生的嬰兒那般懵懂純潔,甚至誤以為郝漢是他的父親,對他十分依賴。 其實他手臂上那屬于宋家的印記對于郝漢來說并不陌生,加之郝漢對宋家的了解,早已將他的身份猜了個大概。但這畢竟只是猜測,郝漢領著鐵騎軍隱姓埋名這么多年,行事頗為謹慎,也并不想因為一個孩子而暴露了行蹤。無奈之下,郝漢只得將他帶回了黑風寨,盤算著等回到黑風寨之后,再派人去細細打探,好適時將他送走。 為了避免麻煩,他對外皆以父子相稱——在此之前,郝心并不叫郝心。 但郝漢并未想到在,在他回到黑風寨之后,事情變得有些失控。 早年郝漢落難之時,曾為一名落魄秀才之女所救,此女便是后來的郝夫人鄭銀,他與鄭銀成親兩年之后,鄭銀誕下一子,取名郝心,這個孩子在三歲之時夭折,讓視子如命的鄭銀倍受打擊,變得有些神志不清。 鄭銀見到郝漢帶回來的孩子之后,一心認定了這就是她的孩子郝心,不論郝漢如何解釋,她都不讓旁人靠近孩子一步,只要看不到孩子,她就會變得歇斯底里。 念及神志不清的妻子,郝漢亦是十分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