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裴毅哭腔未逝,聽了我這般話,頓時凄凄哀哀的哭喊道:“郡主此話讓老臣深感惶恐,老臣大罪,老臣最該萬死!” 他會演戲,我也會。我拭了拭淚,道:“今日這本就是程小姐與我之間的摩擦,若要論對錯,那也是她與我之間的事,與其他人并無干系。伯父起身吧,你這樣若是外人見了,定會覺得我這孤女不知好歹不分輕重仗著身份欺壓他人?!?/br> 話已至此,裴毅當然順勢起身,卻讓人覺得他臉上羞愧之意猶厚,“郡主無須擔心,婉玉那不懂事的丫頭我已經帶來了,她就在外頭,我這便讓她到您面前認錯,要打要殺,全憑您一句話?!?/br> 說完大力的拍了拍手,不知何時已經進了我的院落,在屋外候著的程家父女便步了進來。走在前頭的程祟冷汗淋漓,一臉菜色,想必是在裴毅那兒吃了苦頭,而他身后的程婉玉,臉色慘白,走起路來步伐不穩,極為吃力,約莫是受了傷。 不過這些都只是我的猜測。 戲演到了這兒,我自然要繼續下去,委屈之時不忘哽咽幾聲。 裴毅怒道:“還不快快跪下向郡主賠罪?婉玉,你一個姑娘家,如此任性妄為,還在郡主面前這般放肆沒規矩,平日的閨訓呢?這以后誰家的兒郎敢娶你?” 這話說的當真狠,明著是在責罵程婉玉,按著卻是在威脅她若今日這事兒處不好,她嫁給裴炎一事便沒了指望。再則,這副愛之深責之切的模樣也是表現給我看的,無非就是希望我看在他的面子上饒了她。 因他那一聲喝,程婉玉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頓時間委屈更甚。 她早先當著裴炎與下人的面挨了我一巴掌,丟了面子,后又被父親和向來寵愛她的裴毅強押著來與我認錯,可謂丟了里子,所以她不肯低頭。 我覺得她其實空長了副好模樣。不管她今日是否愿意,她都必須向我低頭。我再不濟,還有一個郡主的名頭,雖無權無勢,但這一個名號卻是裴毅目前所仰仗的,所以今日冒犯我的人即便是裴炎,他仍會站在我這方。 比起程婉玉,她父親程祟倒是上道得多,他雖魯莽,卻也知道進門就跪定沒錯這樣的道理。我不明白的是,在這種亂世能混到這地步的人,怎么會嬌寵出這么一個口無遮攔、蠻橫無理的女兒? “子不教,父之過。小女此番冒犯了郡主,都是因臣管教不嚴,請郡主責罰!”程祟趴伏在地,不肯抬頭。 他平日也是極為好面子的人,這會兒卻礙于裴毅的壓力而不得不向我請罪,心頭定是十分憤憤不平。畢竟,現在在他們這些刀尖上行走的人眼中,裴家才是他們服從的對象。 我看向程婉玉。 她正低著頭,我雖看不到她的臉,卻看到她那用力緊握成拳的手,那力道不難看出她正在努力隱忍,顯然還未意識到自己的錯。 每個人立場不同,對與錯自然也是不同的。 她會如此憤憤不平,一是因為裴炎,二是因為裴毅與她的父親。這些人平日都是寵愛她的,從未像今日這樣讓她受了委屈后還咬牙吞下,更遑論這會兒她還得伏跪在我腳下與我賠禮道歉? 若我大度,或者我需要裝得大度,我大可在這情形下一笑而過,但我這人從小到大缺點甚多,睚眥必報便是其一。 所以……我的視線自程婉玉身上移開,哽咽道:“程將軍秉著慈父之心為女兒求情,竟無端讓我心生艷羨之意。若我父王還在的話,他定也像程將軍這般護著我,決計不會任人辱罵于我的——裴伯父,你說呢?” 趴伏在地的程祟身子顫了一顫,仍趴伏著不敢抬頭。裴毅見了我這般,發現這事兒能否收場還得看程婉玉的態度,忙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婉玉,向郡主賠禮道歉?!迸嵋銛苛嗽缜暗目耷?,這話平靜中夾雜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程婉玉原本極為抗拒,瞥見他的臉色后又柔順了下來,雖尚未開口,卻讓人覺得她已經服軟。 我本也是這么以為的。 可就在這時,裴炎來了。 程婉玉見了他,方才的低眉順目頓時一掃而空,咬著唇瓣含淚欲涕的小模樣瞧在人眼中,當真楚楚可憐。 裴炎卻當沒瞧見,低頭專心的喝茶。 我也不急,可是程婉玉急了,她甚至不顧還跪在身側的父親,騰得站起身,憤恨又委屈的質問裴炎:“炎哥哥,當時她罵我是下人之女,又打了我,你都看到了不是?為什么你還偏向她?為什么你們都護著她?” 天色愈發的黑,屋里的燈再亮,也比不上白晝。程婉玉身側不遠處那一盞燈的燈芯跳動了一下,忽然亮了些,燈火映照出她的面容,紅潤光澤,全然看不到早前被打的影子。 本以為事情快要收場,她又這么來了一句,裴毅的臉色立刻又變了。程祟不再伏跪,抬了頭想著法兒扯她,她卻不管不顧,憤恨的看向我,尖聲道:“憑什么你一來便搶走了原本屬于我的一切?你一來,炎哥哥就不愿再理我,每日都讓人擋著不愿見我,我想見他一面甚至都得像那些下賤的仆役低頭!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若沒有你,這些都不會發生??尚Φ氖堑团岵高€讓我向你賠禮致歉。憑什么?就憑你那一個虛有的郡主名頭嗎?郡主又如何,你連早年在京中的傀儡皇帝都不如——” 清脆的聲音讓我端著茶杯的手抖了一抖。 程祟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用力的甩了程婉玉一巴掌,程婉玉捂著臉,眼淚決堤而出,已經接近歇斯底里。她朝程祟哭喊道:“連你也打我……從小到大你從未對我打罵過一句,可你今日卻為了一個外人打我……” “逆女,你當真太放肆了!”程祟氣得臉色通紅?!翱煜蚩ぶ髡J錯,否則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br> 不單是他,裴家父子的臉色亦不好看。 程婉玉順手抓起一旁的茶杯重重的摔了下去,瓷器摔在那大理石地板上,剎那就四分五裂,有一小塊碎片彈了起來,濺落在我手上,戳出了一道小口子,頓時就見了血。 是有些疼,但這點疼其實算不上什么,我并不嬌貴。 裴炎卻變了臉色,他一個箭步就到了我身邊,不顧他人的眼光抓著我的手查看傷口。 不過是皮外傷,無大礙。 屋里的人都知我這傷是因程婉玉而來,我無意間一瞥,碰到了裴毅的視線,他似也察覺到我在看他,不知為何,此時他看著我的眼神顯得有些詭異復雜,意味不明。 裴炎不知何時拔出了佩劍,森冷的劍尖指著程婉玉,只消再向前一丁點兒,便能刺穿她的咽喉,冷冷的看著她,眼中那種冷漠足以刺穿她的心:“道歉?!?/br> 他出劍的速度極快,之前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曾想到他會有此舉。我從程祟的眼中看到了一瞬間的驚慌,卻并無對裴炎的不諒解,因為他疼愛這個女兒的同時亦忠心于裴毅。 這些人當中,程婉玉最看重的還是裴炎的看法,她望著裴炎的視線從不敢置信到恐慌,再到絕望。 最終選擇了低頭。 “懇請郡主原諒婉玉今日的無禮之處?!?/br> 她跪在地上,膝蓋似乎無意間跪在了碎片上,血染紅了衣裙卻不覺得疼。她的識相讓在場的人都松了口氣,其實,她若早早的低頭,我想為難她也沒那么容易,也就不會發生后面這些事了??上П粚檳牡娜硕嗌俣加行┨砸詾槭?,且把自己看的太重了。 我起身走上前去,伸手去攙扶她,道:“無心之過,我自不會去計較那些有的沒的,程小姐這性子倒與我纓meimei有幾分相似,可惜她……” 程婉玉看著我的眼神猩紅猙獰,像是要把我撕碎那般,卻順著我的攙扶起了身。這樣的眼神竟讓我覺得有幾分壓迫感,妒忌的女人當真可怕。我松開她,道:“裴伯父,你們就別怪程小姐了,她受了傷,不如就讓裴炎送他回去歇息吧!” 裴炎與程祟皆是一喜,裴炎卻不肯。我睨了他一眼,笑道:“那就讓我送程小姐好了,她讓我想起了纓meimei,我也想與她多說幾句話?!?/br> 聽我這么說,裴炎立刻上前,輕巧的將我與程婉玉分開了些,道:“還是我送婉玉回去吧!” 程婉玉似喜又悲,最終還是跟在裴炎身后離開,而程祟自然也未多做停留。 屋內單剩我與裴毅兩人,媛真守在院子外,沒有接到命令她不會輕易進來。 若是往日,裴毅不會在我這里多留,這會兒他沒走,便是有話要私下與我說。 他尚未開口,我當然不會自找麻煩。 果然,等了片刻,他就開了口,語氣不急不緩,大不同于往日—— “裴炎說,他想娶你?!?/br> 作者有話要說: 【這里是存稿箱自動更新ing】 【每日一喊:用評論砸死我吧??!】 ☆、【第六章】 人皆有七情六欲,又擅于虛情假意。 很早之前我也曾懷疑過裴炎的用心,以為他靠近我不過是為了籠絡我心,好讓裴家的勢力再次壯大。久了之后,發現他并非只是為了籠絡我,我又覺得他不過是顧念幼時的情分而格外的關照我。 可現在,裴毅卻告訴我……裴炎他,想娶我? 我并不愿將一切想得太過復雜,然,我受制于裴家,被迫依賴于裴家,裴家所有的人,在我的眼中,任何的好,都是帶著目的的。 我心下揣摩著,想從裴毅臉上看出點什么,來來回回打量了幾次,卻不見他露出任何喜悅之意。就在我盤算著如何才能明哲保身之時,裴毅卻開了口,道:“裴炎配不上郡主?!?/br> 他的話讓我驚訝更甚。 興許裴炎想娶我發自內心的喜歡我,但明眼人不難猜到這一想法背后的利益關系。若裴炎真能順利娶了我,對裴家大益,而無害——我嫁入裴家,裴家無疑有了更多的籌碼,日后既不必憂心其他人對我有所企圖,也無須擔心我會舍棄裴家,一舉兩得。 如此好處,他又為何不贊同裴炎娶我呢? “郡主乃金枝玉葉,當配人中之龍,裴炎不過上人之資,實非良配。再者,裴炎雖喜歡郡主,郡主卻不見得喜歡他,不是嗎?”裴毅說得十分清淡,我卻覺得屋內的氣氛讓人喘不過起來。 他這話在我聽來,意思再明顯不過。無非就是我配不上裴炎,只因我待裴炎不若裴炎待我那般赤誠。 我無法反駁。 我忽又想起了裴毅先前說話時的模樣。 往日他與我說話,即便是在演戲時,也能做到以我為尊,從不給人留下話柄,然而他說裴炎想娶我時,卻絲毫未偽裝,語氣平淡,大大反了平日的態度。如若不是他的話對我造成的沖擊太大,我也不至于在驚愕之中忘了考慮這些細節問題。 他之所以搶在裴炎之前告訴我裴炎想娶我這一消息,怕是為了警告我吧? 門外忽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我從思緒中回神,再次看向裴毅,他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媛真自門外說道:“公子命人來請元帥和郡主前去用膳?!?/br> 裴毅順勢起了身往門口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說到:“郡主是聰明人,亦是個明白人,這樣的人一般都知道如何做出更有利于自己的選擇?!?/br> 我想了想,問道:“若我與裴炎兩情相悅,你也不會讓他娶我,對否?” “老夫猶記得,昔年齊王曾為郡主定過親?”裴毅的視線膠在我身上,盯著我瞧了瞧,體貼萬分的說道:“今日被婉玉那丫頭鬧了一番,想必郡主也累了,依老夫看,就讓媛真將晚膳送到房里……郡主意下如何?” “就照伯父的意思吧!” 看著裴毅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我頹然的靠向椅背。 方才我與裴毅的一番交鋒,無疑是敗的一塌涂地。往日我總以為自己偽裝的很成功,現在看來卻似跳梁小丑那般,裴毅今日之舉無疑是給我提了個醒,日后我當愈發的小心。 至于裴炎……我揉了揉眉心,忽然覺得有些頭疼。 之后幾日我等了又等,裴炎卻一直都沒出現在我面前,他不出現,我安心之余又難免多想,后來卻是媛真似有意似無意的說起,原來他去了鄰城,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 裴炎回來時,已是秋末。 秋末的巖都城已有了初冬的微寒。年幼時,我極為畏寒,后來落魄被大叔撿回去后,時常勞作,久了也就變得不那么畏寒,可如今到了此地,被嬌養了一段時日又得了那富貴病,這冬日還未到,我卻覺得冷。又因我不喜歡穿得太厚重,索性就躲在了屋中,平日三餐又有下人送至屋內,我也懶得再踏出房門一步。 裴炎見到我時,我正臥在軟榻上看書。 他進了屋,見屋內太過暖和,笑道:“滿兒,今天當真那么冷?” 看他這模樣,顯然還不知那日他送程婉玉離開后發生的一切。我心頭復雜萬分,卻只能裝作什么事都不曾發生。 見我不答話,裴炎忽然笑得有些神秘,道:“我要送你份好禮?!?/br> 侍女將東西端了上來,放置在托盤上的是件雪白的狐裘,毛色極好,光看著就讓人覺得它摸起來定十分舒服。 “看起來很暖和,冬天用正合適?!蔽易屾抡媸障铝撕?,與裴炎道了謝,輕巧的帶開了話題,盡量讓自己忘了當日裴毅與我說的話。只有裴炎沒有親口與我說想要娶我,我便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澳氵@些天上哪了,都見不著人?!?/br> “父親讓我出門辦了點事兒?!迸嵫足读艘幌?,隨即笑開。我一直都知道裴炎笑時極好看,但此刻他的笑容卻無端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他。他將臉湊到我面前,“滿兒,你可是想我了?” “你多想了?!蔽覜]好氣的用書隔開他。 他聽了卻愈發的得意,愈發堅定了那想法。我干脆拿書擋住自己的臉,見我如此,他才坐了回去,喝茶之余不忘一直盯著我。 書雖擋住了我的眼睛,但我仍能感覺到裴炎的視線。他的存在時不時讓我想起裴毅那老狐貍,我在心頭嘆息了一聲,閉了眼,試圖將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驅逐出腦海。 媛真早就帶著侍女們推倒了外頭,屋內單剩我與裴炎二人。幾欲睡著時,裴炎忽然說道:“滿兒,你覺得我……我如何?” 這話問的意味深長,若非早前聽了裴毅的話,我定不會多想。我頓時驚坐,書從臉上滑落在地,摔倒地上時候發出了一聲悶響:“什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