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廣招一到上房門口便止住了步子,在外便打千兒問安了。 “你們老爺可是有什么話讓你帶回來的?”楚氏問道。 廣招道:“回老太太,老爺說,他不負祖宗所托,進貢的差事得回來了?!?/br> 楚氏高呼一聲,“祖宗保佑?!蔽孀⌒乜诰褪且活D喘氣,罷了又哭了起來,但皆知她這是高興的,一時也沒有不陪著落淚的。 待娘兒們幾個哭了一會子,都痛快了,康敏又問道:“老爺還有什么話?” 廣招回道:“老爺在廣州和本省各珠戶商客成立的南珠商會,還被推為會長。正同各路珠戶客商商議商會日后的行事章程,怕是不能回來過中秋了,打發小的回來報個平安,再來請老太太的一個示下,也瞧瞧太太和兩位小姐都可好?!?/br> “好,好,好,我們都好,讓他們在外只管安心事業,不必記掛我們的?!背峡昧藘裳?,又道:“你爺他們幾個,可還缺點什么?” 廣招又回道:“這一趟到底沒想到會呆這般久,所以衣裳都沒備幾身,讓太太多準備幾身換洗的?!?/br> 康敏點頭,道:“行了,知道了,你趕緊下去歇息吧?!?/br> 娘們兒幾個歡歡喜喜地又說了一會子,便去給花景途他們打點衣物了。 花景途和花淵魚還好,素日里都是康敏料理的,十分清楚,只韓束了。 康敏正愁不知韓束平日里都習慣什么裝扮搭配的,就見花羨魚一面直直就去開箱倒柜,一面還咕噥:“雖說是守制,但出門見客的,到底不能太素了?!?/br> 罷了,看花羨魚就撿了青碧的遍地祥云褡護,黛紫遍撒蒂柿的貼里,素的圓領袍,最后是蓮青的直身,最后是腰帶、絲絳、汗巾、扇套、荷包、玉佩、鞋襪,這就是一套了。 中間花玄魚撿了一件罩甲,花羨魚還不要,說:“那個他不愛穿的,就是素日里習武,也不過是一件曳撒就罷了?!?/br> 花羨魚這利索勁兒,可把康敏給暗暗驚著了。 待衣物都收拾妥當,都交給了廣招??得羯俨坏糜忠獓诟缽V招一番的,“也知是應酬難免的,但到底你也要在旁勸著少吃酒。束哥兒和阿淵你也要仔細侍候的,他們到底年紀小,沒經過外頭的花花世界,一時開了眼,若是學了什么問柳尋花的風月毛病回來,我只拿你是問的?!?/br> 廣招得話,歇息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又往廣州去了。 康敏這方打發人將消息往傅家送去。 傅老爺子聽說花景途得回了差事,自然也是高興的,備了賀禮又打發了傅澤明送過來。 傅澤明見過楚氏和康敏,難免又被楚氏拉著,歡天喜地地說了一陣。 等楚氏說乏了,康敏才得空問了傅澤明,“你們家中秋如何過?” 傅澤明道:“我有孝在身,不好過節,不過是略陪祖父祖母樂一樂便罷了?!?/br> 康敏想了想,道:“既如此,不如我們兩家人一處過了也好。常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都不是外人,沒有不許一處過的道理。且我們家是有一處賞月的好去處,先生和師娘定會喜歡的?!?/br> 花玄魚拍手稱好,“兩家人一塊過,才熱鬧?!?/br> 傅澤明回家一說,傅老爺子覺著自己的兒孫都在外為官,也不好叫回來過節的,只三人過節的確是冷清了些,能兩家湊一處過節也沒甚不好的,便答應了。 于是中秋這日,康敏便將兩家人都接到她陪嫁過來的一處田莊里了。 也是早預備好了的,入了夜就見屋外的敞院里月明燈彩,香煙氤氳的。 再看圓桌之上,各色果品月餅,十分齊全。 圓桌之旁,又設一香案,上頭明鏡香燭,亦陳列周全。 待長輩皆落座,康敏道:“今夜花好月圓,最是祈求好姻緣之時。阿玄、阿羨趕緊過來拜一拜?!?/br> 花羨魚和花玄魚不禁臉上飄紅,攜手至案前,焚香跪拜,閉目祈禱。 傅澤明看花玄魚最是虔誠,只花羨魚不時偷睜眼瞧她jiejie的,那淘氣的樣子,讓人莞爾不住。 拜罷,花羨魚和花玄魚歸席,傅澤明卻不肯坐,執意要侍立著給眾人暖酒斟茶的。 也知傅澤明有孝在身,不便享樂,便依了他。 賞月,無酒無令,著實沒趣,于是眾人便說要擰酒令兒。 康敏道:“這令簡單,就是我們老太太也行得的?!被仡^就讓人去取酒令公仔來。 獨傅老爺子覺著這樣還不足興的,道:“今夜到底是中秋,行酒令亦要應景才好。依我說,不論酒令公仔轉到誰,以中秋明月為題,不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那怕就是唱個歌謠,說個笑話也成的方為妙。說不出的人,罰一大海?!?/br> 楚氏聽了也樂呵呵道:“正是的,這才應景?!?/br> “一聽就知道先生是有一肚子好令的,就先生先來?!笨得魧⒁粋€不論怎么推都推不倒的大胖娃娃酒令給了傅老爺子。 傅老爺子也興致高了,沒半分素日里的嚴謹,笑瞇瞇道:“都想好了吧,我要開始了?!闭f罷,用手一擰,大胖娃娃飛快轉起。 一時眾人拍手喊好的。 到酒令公仔越轉越慢時,眼看就要停在花羨魚面前了,花羨魚耍賴著就要躲的。 傅老爺子笑道:“眼下你就是藏桌子底下去,該你的還是你?!?/br> 眾人頓時大笑而起。 那酒令公仔險險地朝花玄魚停住。 花羨魚也不躲了,拿起酒杯就要先灌她jiejie的,“來,先吃了門杯再說個好的?!?/br> 花玄魚吃了一杯酒,清清嗓子,唱道:“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訓落床……” 花玄魚一面唱,眾人同她一齊哼的。 一曲兒歌唱罷,大伙皆喝彩,接著酒令公仔就再轉起了,這回朝康敏停住了。 康敏說了個笑話,把大伙逗樂得只喊肚子疼。 憑花羨魚祈禱告饒的,終于也輪到她一回了。 吃門杯酒時,花羨魚便暗度,只求能過關莫要被罰酒就成。 于是花羨魚念頭一轉也不管這世上有沒人聽過的,隨手撿了兩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币詾楹唵瓮ㄋ?,又能搪塞過去的。 ☆、第七回 韓束獻錦囊之計,傅澤明郎心有意(十二) 只是這兩句才一出口,不說傅老爺子和傅澤明這樣飽讀詩書的,就是康敏都聽出是新奇來了,“阿羨這兩句倒是生得很的?!?/br> 花羨魚這才記起,這是數年后柳依依的大作。 傅老爺子則口中不住反復念,越念越喜歡,道:“好句,好句。乍一看樸實無華,平淡無奇,可細一品意境是何等雄渾闊大,后一句‘天涯共此時’,由景入情,又是何等的渾然天成。不用滿篇的金玉字眼堆砌之詞,亦能成佳句,方見功力。沒想到羨丫頭還是個深藏不露的?!?/br> 傅澤明自然也是驚艷不已的。 花羨魚那里敢居功的,忙道:“真是羞煞死我了。這非我所作,不過是前番看書,偶得的兩句,才順口而出的?!?/br> “就是偶得的,也是meimei有這慧眼,不然為何世人都不知的,只你了?!备禎擅鞯?。 傅澤明原以為只要花羨魚不嫌棄他的落魄潦倒,他便知足了,那里還敢奢望花羨魚能有同他談詞說賦,把酒吟詩的才情。 但今日之花羨魚,讓傅澤明覺著真是意外之喜的。 “好meimei,你素日里還得了什么好句子,一并說了吧?!备禎擅鞯?。 花羨魚忙道:“我如何能同哥哥們比的,日日以詩書為伍,我不過是偶爾得的一句兩句罷了,那里就真成你們這樣的文人雅客了。我看還是繼續行酒令的好,莫要辜負了這大好的月色才是?!?/br> 眾人一笑,繼續擰酒令,可傅澤明有心要聽花羨魚說的,總巴不得酒令?;w魚面前的。 也是不負傅澤明一心所系吧,總算又輪到花羨魚了,傅澤明忙道:“往日是不知meimei有這才學的,既然今日得知了,meimei可不能再在成語俗話這樣簡單的上頭說了,只限詩詞歌賦的來接才是?!?/br> 康敏亦道:“沒錯,不能放過她。這個死丫頭原來有這能耐的,可每每行酒令還一直扮豬吃老虎,在我們隊伍里糊弄過去的。如今算起來,她躲過多少罰酒的。今兒是不能再讓她蒙混過去了的?!?/br> 眾人一陣大笑。 花羨魚真是百口莫辯的。 花玄魚拿起酒杯灌了花羨魚一盞,“行了,趕緊說一個好的?!?/br> 花羨魚剛想隨便謅一個過去,就見傅澤明端來一大海,笑道:“meimei可要想清楚了,若不是個好的,可要吃了這一大海的?!?/br> 花羨魚四處躲的,“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說個好的就是了?!被w魚只得搜腸刮肚的,所幸柳依依詩集留下的關于中秋和明月的詩詞,還真不少。 花羨魚便撿了首《折桂令中秋》,“一輪飛鏡誰磨?照徹乾坤,印透山河……” 才一念罷,大伙都叫好。 傅澤明欣喜道:“果然好?!绷T了,又問到底是那本書上的,誰人所作,尋根問底一番是難免的了。 花羨魚只得一一推說記不清了,或說是看的書實在雜,就連是在自己家看到的,還是康家看過的,都記不清了。 被逼得急了,花羨魚便杜撰一人名,把詞記這名下,又或說康家藏書眾多的事兒,把傅澤明給引開了。 但康家藏書不少確是實話,當初康老太太把大半個梁家的家當作了嫁妝的,書自然也在其中。 一聽說康家藏書不少,傅澤明果然兩眼發亮,顧不上問花羨魚了,這才消停了。 但經此一番問答,花羨魚卻心頭得一計來,心道:“若是將柳依依前世所作全部賦予旁人之名,公之于眾,柳依依能不能再創新奇,我是不知的,但只要‘那日’她不能再一鳴驚人,便足以?!毕肓T,花羨魚再無顧忌。 這夜也是都興致高,楚氏等都鬧得三更才睡,而花羨魚和傅澤明他們幾個小的,至四更才歇下。 起因是花羨魚念的一首《床前明月光》,令傅澤明憶起幼年父母尚在之時,他們家亦是這般合家歡樂,無憂無慮,可轉眼看如今,卻是家破人亡,淪落天涯。 再思及至今自己一事無成,傅澤明不禁任憑悲慟作祟,蒙頭吃起酒來。 酒意上了頭,傅澤明越性取來竹笛,吹出嗚嗚咽咽的悠揚來,讓人不禁肅然相對,默默聽賞。 一曲罷,傅老爺子道:“雖可聽,但悲慟之意靡靡,實在不振。多則傷身了,只今日便罷了,日后再不可的?!?/br> 傅澤明執笛在手,欠身領了教訓道:“祖父教訓得是?!?/br> 罷了,康敏起身道:“我們老太太乏了,看時候也不早了,先生、師娘也要歇息了吧?!?/br> 傅老爺子也覺困頓上頭了,便點頭說要歇了。 康敏便道:“阿玄、阿羨你們姊妹好生招呼澤明,我且安頓好先生他們便來?!?/br> 一將傅老爺子他們送走,花羨魚過來道:“傅哥哥,我雖未經歷過,但到底也能體會你能有多少舊時的悲涼積在心里,終究成病的,不如借此發散出來才好,所以你只管由心而來?!?/br> 傅澤明因花羨魚的一番話,一時有了潸然之感。 花玄魚端來了暖酒,道:“傅哥哥吃了這盅,暖暖身子再吹,?!?/br> 傅澤明一氣連吃了三杯酒才作罷,讓酒興越發了。 笛聲再傳來,雖依舊難舍靡靡不振,但平和了不少。 再看天上明月,已是細雨渺渺,云遮月,卻難擋傅澤明的意興。 那夜多少早才安歇下的,傅澤明記不得了,只依稀記得酒后自己的狂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