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如果說剛才兩人巧遇時,陳琋的那番說話,只是讓他燃起一絲懷疑的話,現在陳珚是真正肯定了自己的猜測,老婆婆到底還是倒向了親孫,而且出手就是要從根子上解決這個問題了…… 以官家多疑的心思,一旦自己和宋家結了親事,立刻也就和東宮無緣了。他本來就親善宋學,又做了宋學的女婿,即使官家在的時候一直表示出親南學的態度,焉知他去了以后,自己會不會變臉呢? 天下大事,可不能因為兒女私情亂了陣腳,官家既然看好南學為將來道統,那么在這件事上是萬萬不會有什么猶豫的。太后不愧是老姜了,一出手就直指根本,也不怕皇帝因此對她生出什么意見——雖說不是親生,但名分大義在這里,皇帝萬萬不可能為了這件事和太后鬧什么生分的。 陳珚心里倒沒有對太后有多少埋怨,畢竟說到底,陳琋才是太后的親孫子,不論往哪邊倒,老人家都是有理的。他現在就知道自己不能讓太后再往下發揮了,只要他和粵娘說上話,她少不得都能落到‘你們二人郎才女貌,又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真乃天生一對’上,他是宗室,蒙太后過問親事也是合情合理,天家選配,宋家更沒有說不的余地。幾句話接下來,不論是他陳珚還是宋學,從此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rou了…… 心念電轉間,他眨眼已經是選定了一個破局方法——也許不是沒有更好的路,但現在陳珚沒有那么多時間去思考,只能是憑直覺了。 正是沉思時,大家已經分別就位,當然是規矩跪坐,各領一席——天家吃飯就很少有團坐的。太后果然笑問宋粵娘,“你在和七哥是幾年的同學了,七哥在書院,可曾有什么趣事,也說來給我們樂呵樂呵?!?/br> 在陳珚心里,粵娘雖然聰慧,但家中幸福美滿,略無紛爭,只怕機心上是要輸人一籌,未必能識破太后心思,只能是期望剛才兩人相見時,他冷淡的表現讓粵娘生起氣來,此時能少說兩句,讓他有轉圜的余地。 “回稟太后,說到趣事,倒是有一樁的?!彼沃褚婚_口,陳珚心里就叫了糟糕,只是他也無法當著太后的面阻止宋竹——人家帶著蓋頭呢,面紗一遮,隔了這么遠連臉都看不清,別提做眼色了。 “哦?”太后興致盎然,“快說說?!?/br> 宋竹便婉轉動聽地將陳珚游山迷路,誤入女學的事說了,倒是聽得一屋子人都大笑不止,說到女學先生堅持認為陳珚是登徒子一路時,太后笑得前仰后合,皇后連連莞爾,陳珚也只能做出苦笑害羞的樣子——他這時已經放棄希望,只打算聽天由命了。實在不行,大不了就娶了宋竹唄……只要有他阿姨在一天,想來將來陳琋也不可能對他如何。 說完了此事,宋粵娘聲音里也多了一絲笑意,“雖然是同院的學生,但男女有別,不相交通。這兩年來也就是隔遠見了公子那么一次,所幸還有這么一件事能說給您聽,不然,倒是要交白卷了?!?/br> 雖然這明明就是瞎話,但她語調清甜徐緩,自然而然的感覺,卻是一點說謊的痕跡都沒有。陳珚心頭一震,仿佛絕處逢生一般,立刻對宋竹是刮目相看,要不是還記得管束住面上的表情,此時怕不要又驚又喜地看過去了。 “原來如此?!碧蠛呛切Φ?,“不過你們同一書院,總是有緣,來,當浮此一白?!?/br> 眾人都舉杯喝了一口,陳珚再不敢給太后發揮的機會了,雖然深知這句話也是飲鴆止渴,會令自己和宋學的緊密聯系暴露在官家眼中,但依然是開口問道,“上回我出宮,去拜見先生時,聽先生說起,師妹和王家千里駒的婚事將成,還未恭喜師妹——” 眾人的眼神,都跟著投向了宋粵娘,陳珚也是第一次找到機會,自然地看向了她。 宋粵娘的臉被埋藏在面紗之后,連用飯都是掀開面紗進餐的,他只能瞧見她抽條長大的身量,在心底暗暗地想:“好像是長高了些……” 被‘萬眾矚目’的粵娘,亦不負陳珚所望,低下頭做害羞狀,倒是未曾回答?!埵顷惈姖M腹心事,也不由暗中叫好:他知道兩家肯定沒換婚書,若是指出這一點,太后還有文章做,就是這般含羞帶怯地來了個默可,太后反倒是不好多說什么了。 果然,就算老人家想要一勞永逸地將此事定下來,也不可能去搶臣子家的未婚妻子,這不成了天大的丑聞?她微微一笑,并不往下說了,反倒是圣人開口笑道,“姑姑,新婦也是和您一樣,一看這孩子,心中就喜歡得不得了,您說,把她認作個干親如何?” 太后笑道,“收做義女么?倒是也好,只是這封國該怎么算呢?” 圣人思忖了一番,疼愛地摸了摸宋粵娘的頭頂,也是有一絲遺憾,“也是,此事頗為不合禮法,只怕相公們是要說話的?!?/br> 她微微一頓,便又提議,“不如讓福王妃代新婦認她為義女,倒是無妨了。福王妃家里女兒雖然也有,但要說比她更精致討喜的,我看卻少,她對這孩子,一定也是愛得和掌珠一般的?!?/br> 如此一來,陳珚和宋竹成了義兄妹,自然沒有說親的可能,太后就是有什么念想,也該斷絕了。 這認義女,并不是說說就完的,需要正經行禮認親,日后真個就做親戚一般往來,陳珚見到宋竹都可以不必回避?!f萬沒有想到,在年幼無知時的‘通家之好’之后,他們倆既然還會有這么一層不需要回避的關系。更是沒想到,到最后還是他親口坐實了宋竹和王城的親事…… 陳珚心底,又是放松,又是說不出的澀然,他聽著太后笑著贊同的言語,面上也跟著做出喜歡來:福王妃收誰為義女,太后也管不著,圣人如此處置,算是妥當。只是此番回去以后,對周家的工作要加緊了,怎都要讓周家和他陳珚更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如此也許還能把老人家籠絡得回心轉意…… “那你們日后,可就是義兄妹了?!笔ト擞中λ?,“又是師兄妹,又是義兄妹,也算有緣,日后若是王家那千里駒薄待了宋娘子,七哥可要為她出頭?!?/br> 陳珚咽下喉中忽起的塊壘,呵呵笑道,“這是自然,到時我就攛掇著宋狀元、宋探花、宋榜眼一道,一甲進士盈門,專揍妹婿?!?/br> 眾人都笑了起來,笑聲中,陳珚終于忍不住側頭看了看宋竹,卻見她榛首微垂,也不知道想些什么,竟沒附和著一起發笑…… # 進這一次宮,真是被嚇得折壽三年。直到回了王家,宋竹的心跳都是飛快的?!缃袼螌W之所以有大昌之相,還不是因為陳珚有希望做太子?要不是她反應迅速,只怕家里人一輩子的前途,都要就此止步了。若是景王四子上位,南學、北黨,還可能放過宋學? 在家人跟前,她那點小心思便算不得什么了,直到她和陳珚說話間就敲定了她的婚事,又在圣人的配合下確認了義兄妹的名分,她心里才是有了那么一絲絲酸酸澀澀的感覺,但伴隨而來的,卻也不是沒有解脫之意:罷了,這件事就這般定下,再不會有更改,他和她之間絕無可能,那么……也就這般了吧。 她就要嫁給王奉寧了…… 坐在窗邊沉思了半晌,宋竹方才回過神來,尋了一塊帕子,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整理起了如今事態的變化:等父親從集賢院回來以后,這件事自然是要如實告知他的,此外,這幾日福王府應該會派人上門接她做客,以后她就又多了一對義父義母——雖然如今還是素未謀面,但也不可缺了禮數,自然要備上幾方女紅以為孝敬…… 拉拉雜雜地想了一長串,宋竹連今后奪嫡之爭可能的變化都想好了,實在沒東西想了,總算是放任自己想起了陳珚。 兩年沒見,他長高了……也壯實了一些,雖然依然是修長的身材,但卻不再竹竿一般手長腳長的透著毛躁,就是神色,也越發沉穩,很難看透他真實的心情。在她心里,他多了幾分陌生,好像他真的不再是那個她熟悉的蕭禹,而是從來沒和她見過面的陳珚……就像是她喜歡的那個蕭禹,早就已經死了,去了她見不到的地方了,現在活在世上的,只是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 宋竹也不知自己到底在難過什么,是難過她認識的蕭禹已經不在,還是難過她到底要嫁給王奉寧,又或者是難過她對不起王奉寧,心里不喜歡他,卻還是為了宋家、為了大局,把他的親事給擅自定了下來……又或者還是難過她認識的蕭禹,她曾經那么那么喜歡的蕭禹,真的已經不在了。 她呆呆地坐了一會,忽然雙手捂住臉,嗚咽一聲,到底是哭了出來。 第73章 急轉 陳珚現在考慮的問題就要比宋竹復雜得多了——宋竹把問題告訴父親以后,自己也就可以專心哭了,可陳珚卻是連難受的時間都沒有,一回到燕樓,他就咬著指節,沉思起了眼下的對策。 自古以來,天家爭嗣奪嫡,就沒有多少事是清清爽爽的,當親情、國策和禮法糾纏在一起的時候,別說太后的態度變來變去了,就是官家、圣人,都有可能在頃刻之間變化心意,旁人即使被坑,也只能兜著。在自己被正式冊封東宮以前,陳珚都絕不會相信別人對自己的承諾,即使那個人是官家也不例外。更何況,他和官家間也沒有明確的約定,只是彼此心照的一種默契:他試著去接受南學,而官家在時機成熟時收養他為子嗣。 原本一切都發展得很不錯,但方才在清仁宮里,太后的一番言語,等于是把他和南學的關系徹底割裂了。為了確保自己不會迎娶宋粵娘,圣人直接就把兩人劃拉成了義兄妹,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無奈之下的計策。雖然還保證了他能繼續在宮中居住,擁有繼承的資格,但也讓陳珚再也無法獲取南學的好感,甚至說官家心里會不會因此有些微疑慮,都是很難說的事。 現在,自己該怎么做呢?陳珚瞪著帳子想了一會,將太后、官家、圣人以及景王、姜相公、小王龍圖的關系都思忖了一遍,又掂量了一番自己夾袋中的籌碼,他很快就下定了決心。 在這件事上,周家已經沒什么用了,他們家既然控制不住太后,甚至連太后都不能和娘家齊心,那么老實做個外戚就好,還有什么臉面摻和到奪嫡的事情里來? 陳珚直接就把太后、周家都給剔除到自己的攻關范圍之外:這世上人力無法改變的事情有很多,人的心意就是其中一項。太后若是認為親孫子這一層關系,比南學、宋學日后誰更得勢要重要,陳珚自問也無法在頃刻間扭轉她的看法。 那么,在官家和圣人身上,自己該怎么用力呢? 陳珚思忖半晌,心下也有了定計。眼看天色將暮,他暗忖道,“這幾日事多,官家可能要在資政殿用晚飯,我先過去找圣人也好?!?/br> 他打定主意以后,也就不再胡思亂想,直出燕樓去皇后宮中。走在路上,望著繁盛的花木,這才是想起宋粵娘,心里一時又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催著那王城回去了,雖然剛才在殿中她沒說話,而且兩邊還沒換婚書,但……如此一來,兩家的婚事就沒有任何反悔余地。要是王城在關西出了事,那豈不是我害了她?” 雖然他認為宋粵娘和自己是不謀而合,唱了個瓦子雜拌里的‘對口’,但心頭依舊是沉甸甸的,難以釋懷,一路眉宇沉郁,即使踏進皇后殿中,也沒有換上喜色。圣人看了,倒是也有幾分心疼,沖他招了招手,溫言道,“心里可是還介意今日的事?這終也是難免,所幸一切都過去了,到底還是沒成,你也別掛在心里?!?/br> 圣人的脾性,一貫就是如此軟和,口中從來都沒有太后一句不是,即便是剛才在殿中,眼看太后繼續發揮下去,陳珚希望激將不保,她也沒有明確反對陳珚和宋竹的事情,只是之后婉轉提出要收宋竹做干女兒?!旒倚聥D,多數都是如此貞靜和婉,當年才會中選為太子妃。不過這不代表她心里對太后就沒有意見了,雖然沒說什么,但陳珚也能從她的語氣里聽出圣人真實的情緒。 “倒并非如此,”和自己的阿姨,沒什么好曲里拐彎的,陳珚望了望左右,圣人微微點頭,諸宮人便退到了門口,他這才在圣人膝下跪了,細聲說道,“姨,甥兒想,不如由你開口,讓舅舅家和姜相公說一門親事?!?/br> 南黨在宮里,名聲一直都很差,要不然太后只怕根本不會等到這時候才表態——畢竟其中一個人可是她的親孫子。姜相公更是被太后、圣人一致認為是誤國的jian佞,沒有半點好印象。陳珚話一出口,圣人的眉頭就猛然擰了起來?!捌吒?!” 陳珚低聲道,“姨,姨丈最記掛的,肯定是去世的六哥,可第二記掛的,應該就是他手里才有了個頭緒的南黨新政,今日以后,宋娘子就是我義妹了……” 宋學所說‘順天應人’,這順天,就是不以天命為怨,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怎么對太后有怨恨都是無用的事,現在該做的就是調整自己的心思,在如今的變化下繼續保持官家的好感和希望,對南學展現友善的姿態。而,福王府是宗室,肯定不能和姜相公聯姻,倒是蕭家,怎么說都是宰相人家,和姜相公聯姻也不過分。 皇后是蕭家人,福王妃是蕭家人,宋學士子蕭傳中是蕭家人,蕭家在這件事上的立場,還用多說嗎?陳珚也根本沒考慮過蕭家人的意愿,在這樣幾個家族組成集團的博弈里,個體的意愿根本微不足道。說到底,他陳七也不是真的很想當皇帝,更不是真的想把宋粵娘安排給王城,但都到了這一步了,他的意愿,又能決定什么呢?哪怕是為了宋先生,為了宋粵娘自己,為了他的家人,他也只能一步步地往前走了。 圣人并非執拗之輩,陳珚所說,又是在理,雖然心里還有些介懷,但也很快調整了過來,嘆道,“實在不行,那也就只能給你說個南邊的娘子了?!?/br> 她不喜南黨,除了以為南黨jian佞以外,還有對南人的一些偏見在,總覺得南人矮小黑瘦,即使是蘇杭美女,也遠不如京城閨秀。因此說著也不由得有些心疼陳珚,“為了這么個位子,連親事都說得不如意,宋娘子琉璃一般的人物,本來若能說給你為妃,那該有多好……你在這宮里,已經是受盡了委屈,如今連婚事都要說南女——” 陳珚忙勸說了圣人幾句,又小心翼翼地提出了第二個要求,“甥兒也正想和姨商量,不如,從今日以后,還是搬回王府居住,每日回宮里讀書便是了?!?/br> “這如何能夠?”圣人不由大驚失色,她一口便回絕了陳珚,“你休使性子,七哥,今日是委屈了些,可你也不能這就受不住了,就要鬧著出宮了吧?” 陳珚還想解釋,圣人只是不聽,兩廂正在爭執不下時,官家到了?!罢f什么呢,這么熱鬧,隔著窗子都能聽見你姨母的聲音,七哥,可不是把她給惹惱了吧?” 陳珚見官家來了,便不多說,行過禮遮掩笑道,“并沒有什么,只是和姨開了個玩笑?!?/br> 他雖然和皇后是姨甥至親,但畢竟年紀大了,也不便打擾帝后二人,眼看時辰已晚,便不再逗留,稍后便起身告退。官家等他出了內殿,方才問圣人道,“究竟什么事?你臉色都變了,難道是七哥竟有什么無禮之舉,觸犯了你不成?” 皇帝乃是妃子所出,只是生母在未登基以前便沒了,太后對他雖然也慈和,但畢竟不是親娘,而皇后卻是他親老婆,皇后要說起太后壞話,顧慮無形就少了一重。只是天家也沒有那么多是非可以搬弄,因此往??偛辉f起,今日也不敢直言太后不是,只是把宋粵娘入宮的事說了一遍,“姑姑既然同我說起,想見宋三娘,我自然也就將她招進來……” 把太后有意撮合陳珚和宋粵娘,而宋粵娘卻已經和王城定親,在皇后主持下,讓福王妃認宋粵娘為干親的事告訴了官家,皇后道,“如此一來,三娘可以時常入宮服侍姑姑,姑姑看了心里也喜歡,自然是兩全其美,皆大歡喜的好事——此事,原也就如此告終了??善吒缰慌率钦`會了姑姑的心思,小孩子氣性大得很,方才進來,就是想讓我同你說,讓他出宮回王府去住?!?/br> 官家聽著皇后斬頭去尾帶了明顯傾向的訴說,哪里聽不出妻子真正的意思?臉上早已經是深沉一片,見皇后住了口,就又問道,“只說了這件事?” 皇后猶豫片刻,究竟是說了實話——這件事如果要成真,也瞞不過官家,“七哥還說,覺得姜相公家的衙內、娘子不錯,正好我娘家也有幾個小輩……” “你不必說了?!惫偌业哪樕?,難免有幾分難看,他揮手止住了皇后,垂頭沉思了一會,方才換了笑臉,略帶安撫地對妻子說道,“也都不是什么大事,你又何必這么動氣?” “我就是氣這七哥怎么這么不懂事!性子也太大了些?!被屎蟮钠獠o作偽,全是心底話,她氣咻咻地道,“居家過日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有和他這樣的,本來都沒事了,還要再鬧起來。若是傳入姑姑耳朵里,老人家回過味來,又該傷心了?!?/br> “他不是氣性大,他這是膽小……”官家搖了搖頭,又拍了拍妻子的手,緩和她的情緒——夫妻多年來,官家都很少對皇后沉下臉來說重話,剛才喝住皇后話頭,皇后還不覺得如何,他倒有些過意不去了?!盎仕玫氖?,遲遲不定,如今太后又是這么個態度,他只怕也是有些心冷了?!?/br> 皇后聽著官家話頭,也在心里揣測著他的情緒,她最怕就是官家本來主意不定,被這么一鬧反而將錯就錯順水推舟了——說起來,陳琋得南黨支持,血緣又近,現在連太后都表態屬意于他,陳珚除了是自己親外甥,兩夫妻一向看得好以外,并沒有多少太有利的地方,就是受了氣也得忍氣吞聲,以待來日,哪有和陳珚一樣,一見勢頭不好,自己就打退堂鼓的? 她也有幾分心灰意冷了,并不為陳珚說什么好話,讓官家別在乎他的異想天開,反而是直接問道,“那……此事官人你看,該怎么辦呢?難道真讓他搬出去?若是如此,這學又何必還用上呢?倒不如索性真為他說了宋三娘算了!倒也讓我們家七哥能娶個絕世美人兒做新婦——好歹也落得一樁好處?!?/br> 官家凝眉不語,從他面上,竟是看不出喜怒,更說不清,他對皇后明顯帶了賭氣的提議,是個什么反應。 第74章 路轉 “三娘拜見大王、王妃?!彼沃裨谕醺畬m女的引導下,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大王、王妃萬福萬壽?!?/br> 福王、福王妃均是都笑道,“快起來吧,今后,咱們兩家就如同親戚一般的,在我們跟前,你大可不必這么拘束?!?/br> 雖然宋竹只是個集賢院編修的三娘子,父親官位低微到小張氏身上都沒有誥命,但只是以宋先生大儒的身份,實際上宋家和福王府相遇時,肯定只有宋先生橫著走的份——就是官家的親兄弟景王,見到宰執們也都是要行晚輩禮的,更不說福王還隔了輩。連官家受大臣氣的日子都有的是呢,親王在士大夫跟前,只有吃虧的份。只要有一絲一毫失禮的地方,惹惱了士林清議,文人筆如刀,不出一年半載,管叫瓦子里都傳說著jian王橫行霸道、欺男霸女的故事。親王這邊還只有吃啞巴虧的份,若是有什么想報復的心思,御史臺可不會客氣。在這點上,眾官不論立場,都是同仇敵愾的,絕不會回護親王這邊。 再加上讓福王妃收宋竹為干女兒的事,是皇后親口提出,是以雖然沒有正經行禮,但福王府也是派人將宋竹接來相見,并且福王還特地在白日里到后宅來,見了見這個美貌名聲,已經驚動了京師的‘干女兒’。 宋竹心里,雖然不會太計較這些實力強弱的事情,但她連宮中都進過了,現在來福王府也沒什么畏懼之心。只是對陳珚的父親母親,自然是有幾分好奇的,借著福王妃介紹宋竹幾個嫂子的當口,也就把福王、福王妃給打量了一遍。 ——和陳珚一般,這兩人都是滿面含笑,氣質親和,讓人一見就能生出親近之心,就是福王的幾個少王妃,看了也都知道是脾氣極好的人。雖然有嫡庶之分,以國朝規矩,幾個庶子,將來未必能夠襲爵做福王,但幾個新婦穿戴打扮,并沒有太明顯的等次差別,彼此說笑時親近自然,看得出來,平日里感情都頗不錯,并沒有什么明爭暗斗的事情。 這樣的氣氛,就讓宋竹感到很舒服了,如今她沒有辦法,必須接受福王府這門‘干親’,逢年過節也不能少了走動,若是福王府里明爭暗斗,那么維系這份交情,對她來說肯定會是一份苦差。 她這里尋思著這些事,那邊廂,福王府幾個世子夫人已經含笑捉著她的手,都說是‘果然太后、圣人都是極喜歡的,便是我們看了,一面自慚形穢,一面也是愛不釋手,恨不能投生和她做了姐妹,便可日日都在一起了?!?/br> 福王妃亦是對她喜愛非常,招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又從侍女捧來的表禮盤里,取了一對無暇的玉鐲來,親手給宋竹套上了,“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我們也都是仰慕宜陽宋家名聲已久了,若不是自知這幾個小兒,不堪與大娘、二娘相配,早年也是拼著也要往宋家說媒……” 客氣了幾句,無非意思是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的確是非常樂意收宋竹為義女,也非常感謝宋先生幾年來把陳珚教導得如此懂事云云,宋竹自然也是表示了一番能教導陳珚是宋家的榮幸等等。 福王妃又夸了她幾句,說她談吐雅致,方才是款款和宋竹說道,“本來都已經在預備那些個禮儀上的事了,不料宮中前幾日又帶出話來,說是官家有話,只道這義女之事,并無先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人家都特地把福王請到屋里來坐著,一家人給你解釋這么一件事了,宋竹還有什么好有意見的?以陳珚將來可能達到的高度,福王府這件事做得已經算是很地道了,她展顏笑道,“既然是官家的意思,那么此事就此作罷也好,我們兩家親近,本來也不必一定要義女這么個噱頭?!?/br> 眾人都笑了,“三娘所言甚是!” 又道了些家常,福王便站起身來,先行離去,離去前還叮囑宋竹,“雖無名分,但只管將我們當義父母看待,在東京時,有什么難處就往這里送個口信,得閑了就上門來玩耍,家里別的沒有,花園地兒還是大的。若是家里有什么人委屈你了,只管和我,和王妃說?!?/br> 他和宋竹說話時,和顏悅色,宋竹能感覺得到,這長輩的確是歡喜她的,若是這福王不是福王,她怕不要喜翻了心——如今只是余有淡淡的惆悵,她點頭笑道,“三娘明白?!?/br> 待福王走后,屋內的氣氛就更加松快了,福王妃連眾少夫人都笑道,“三娘果然是討喜,福王平日里從來也不管后宅的事,如今竟是親口要你常來坐坐?!?/br> 眾少夫人又是夸獎宋竹眼睛生得好,又是夸獎宋竹嘴巴生得好,又說笑話,又互相打趣,一屋子里笑聲響成了一片,福王妃笑著說了幾次,方才是都安靜了下來——宋竹又被介紹給陳珚的弟妹們見面,因她生得好,大家看她都和天仙一般,只是圍著她打轉,擾攘了半日,宋竹方才是各自應酬下來。眼看也到了午飯時分,各人這才是回房去用飯,獨大夫人伺候福王妃,留宋竹和她一道吃飯。 “家里人口太多,湊在一起吃一頓飯,麻煩得很?!备M蹂宰雍吞@,人散后,和宋竹說話也是實誠,“單單是圓桌,就要開上好幾個,因此家里除了逢年過節以外,多數都是在自己屋里用膳?!?/br> 宋竹也沒想過要福王府上特意為自己設宴,她其實覺得福王一家還是蠻可愛的——為了向她解釋不認義女的事情,一家子主人都出動了,如此慎重,卻吝惜一宴,和洛陽那些爭奇斗富、千金一擲的豪門比,這樣‘吝嗇’的作風,反而是讓她感到有幾分親切。 “如此自然是最好的,若是為三娘特設一宴,三娘反而受之有愧?!彼嫘膶嵰獾卣f。 福王妃面上笑意更盛,忽然嘆道,“沒見三娘時,聽圣人宮中黃門帶話,已是喜歡上了,今日見了三娘,更是明了圣人緣何這般喜歡你,只可惜官家有話,不然,這個義女認下來,我心里該有多歡喜?” 雖說宮里的事,能瞞著外頭的的確不多,圣人想認宋竹為義女的事,已經是在東京城里都傳遍了,但畢竟不是事無巨細外間全都一清二楚,宋竹對于官家忽然發話,也是有幾分好奇,聞言,便凝神望著福王妃,大有請她透露些內情的意思。 見她星眸閃閃,煞是可愛,福王妃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方才壓低聲音,續道,“如今宮中,也是多事之秋。那一日你們出宮以后,七哥便去尋了圣人,想要搬出宮中居住,更是為姜相公和我兄長臨海侯家牽了一門親事。官家呢,知道了以后,便是準了姜家、蕭家說親的事,又說不必認這個義女,也說,七哥在宮中讀書,只怕會思念我和福王,因此準他回家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