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但……也不像啊,蕭禹平時的做派,宋竹也是看在眼里的。去年他和她口角時說了,節禮里的皮子都是他送的,她自然信他的話,后來也想明白了他當時說那句話的意思:之前兩人在后院射箭做耍的時候,蕭禹就說過幾次了,覺得她冬日穿得太少,不易防寒。 這樣的人家,能是罪官、罪人、賤籍?即使是顏家等大戶人家的衙內,論氣魄也都不如他吧。雖然猜來猜去,但沒一個理由是能說服宋竹的,因此她雖然被蕭禹狠狠地拒絕了,但卻并不太難過,只是想要弄清楚蕭禹為什么說兩家的門第絕不相配,一旦在一起,會對他和自己父親,都帶來很大的損害。 再說,他當時反反復復,說的都是不可能,到底也還沒回答她的問題——說她小,那她現在也不小了,說不可能,那就不能繞過不可能嗎?只是問一句中意不中意,有那么難回答嗎? 也不是說心里就不難過,只是這迷惑暫時也壓下了失落,宋竹還是打算把事情弄明白了,再想想該如何反應。她心里更多的還是對蕭禹的意見:慌慌張張的,一點都不沉穩,這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沒和任何人說起,他那么慌亂做什么?連句中意不中意都不肯回答。如果他真不中意,那……那又有他說的那些障礙在的話,一切也就不提了,若是他真的中意,難道門第的不配,就不能想法子去解決么?就算他是婢生子,只要能考中科舉,以他的天資,爹爹也未必就反對這門親事…… 只是,雖然想要找到蕭禹,再問出個端的,但也得要宋竹找得到機會才行。自打元月那次見面以后,蕭禹便不曾上門來拜訪,而宋竹也不可能去縣衙找他、——隨著時間的推移,‘宋家三女,既美且賢’的名聲,業已遠播到東京城里,正月里上門拜年的長輩,就多有提起此事。指名要見她,她沒這個閑空出門。 過了年,她就是十四歲,也到了按慣例開始說親的年紀,雖然長輩們沒有明說,但從一些蛛絲馬跡來看,多數都是受人所托,前來相看的。也許這一次拜訪回去,不久以后,就會帶著提親信,再到家里來了。 說起來,雖然爹爹的處境堪憂,但天下間不在乎風云攪動,唯重人品的人家,原來也不在少數。宋竹聽爹娘的語氣,如今北學大佬俱都不再提起大哥的婚事,反而是原來沒有提起這一茬的人家,如今反而遣人上門說親,雖無顯宦,也都是詩書傳代、耕讀為業的大儒人家。她一直以來擔心的‘嫁不出去’,如今已經完全不是問題。想來等到年后,也會和jiejie們一般,收到雪片一般的提親信,而且這一回,因為局勢變化的關系,會寫信來提親的人家,在品行上肯定都是過得去的,完全符合她從前為自己設想的夫婿人選條件:出身書香門第、家風嚴正,為人有才學,人品正直,家境也寬?!?/br> 沒了蕭禹,她也不愁找不到好夫婿,他本人在正月那天的表現,又那么不好,先是回避,后是回絕,滿口托詞,一句實誠話都沒有,到底為什么不配,也不肯說……宋竹有時候自己也想,是不是就該放棄掉算了?也別想著問人家了,人家躲著你呢,就你自個一頭熱有什么意思?別人不說,就是周家的周霽,雖然局面變動,但他不就還是留在了書院嗎?若是應了他,以他給人的感覺,想來也虧待不了自己。 可…… 唉,這或者就是‘情’的感覺吧,宋竹也是莫可奈何:可,誰讓她歡喜蕭禹呢?誰讓她中意他呢?誰讓,她就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呢?要怨,只能怨她運氣不好,老天爺沒讓她喜歡上能文能武、穩重大氣的周霽,卻偏偏讓她喜歡上了這個小毛病多多,有時候可恨得不行的蕭三十四吧…… # 不過是一眨眼功夫,正月過去,宜陽書院也迎來了開學的日子,和宋竹預料得一樣,女學里少了不少同學,北黨中堅的那幾戶人家,幾乎全都把兒女接回去了,留下來的官宦娘子,則多數都是和北黨關系平平,真個是看中了宋學的教育效果,把女兒送來讀書的?!皇勤w元貞居然留了下來,北黨赤幟家的子女,幾乎便再沒有留在書院里的了。 這也是讓宋竹很不解的一點:趙元貞出身的趙家,那絕對是北黨的領袖人物。且不說老宰相趙芒公昔年的事跡了,就說如今的北黨赤幟,唯一一個還留在朝堂中心的陳參政,那就是趙元貞的姑父?,F在北黨要肅清門庭,清算被宋學反插一刀的舊賬,怎么趙家還不和宋學劃清界限,居然依舊把女兒送來此處? 非但如此,趙元貞今年過來,仿佛是換了個人一般,在課堂上那是鋒芒畢露,不論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表現得極為積極,大有忽然間被她大姐、二姐附體,成為大才女的勢頭。開學后第一次小考,她的成績便是突飛猛進,險些威脅到了宋竹的學魁地位。 ——當然,她之所以還是學魁,那是因為宋苡要繡嫁妝,已經不上學了,而宋艾可能自己也有一些打算,宋竹疑心她有些故意相讓。不過即便如此,她自己一向在學問上用心,也不是徒有其表、沽名釣譽的假貨。趙元貞的成績原本平平,這一下猛然竄到這么高,便令宋竹很是費解。 因為顏欽若一事,她對趙元貞始終存有戒心,兩人自那以后,關系一直也就不冷不熱,趙元貞頗為知趣,平時也很少過來招惹她,然而自從新春歸來以后,趙元貞對她卻是笑臉相迎,jiejiemeimei根本就不離口,要和她交好的心思,任誰都看得極是清楚。別說宋竹了,這會兒連宋艾都大感詫異,“趙jiejie這是做什么呢?開春回來,怎么和換了個人似的?就連打扮都要比以往精心了許多?!?/br> 宋竹也是費解:難道她也有了心上人,每日里這么精心打扮,就是為了放學后和他相會的? 這當然是開玩笑的說法了,陳娘子那樣找表哥說話的事,一年大約也就只能有幾次,次數多了,不論是被書院還是家人察覺,都不可能有好果子吃。趙元貞每日放學也都是和同學們一起下山坐車,并無特別異動。宋竹又不好直接問她緣由,也只好把疑問放在心底,努力應付著她的熱情。 雖然猜想蕭禹也不會再到父親書房里來,但宋竹還是沒改變去宋先生書房服侍的節奏。按她所想,蕭禹只要還想考科舉,終于是要來向父親請教學問的,到那時候,她和他一次說個清楚,到底為什么不相配,也問個明白,若是實在沒辦法,他是真不中意她,那也……那也只能就這樣了。 生平第一次喜歡上人,就有不被回應的可能,要說她心里不患得患失,也是假的。宋竹也不知自己是否因為牽掛太過,反而有了心魔,自作多情起來,雖然蕭禹口口聲聲都是拒絕之意,但……但她總是隱隱覺得,他應該也是有一絲喜歡她的,否則……否則他為什么要為她做那么多事? 一轉眼,她同蕭禹認識也有兩年了,雖則不是朝夕相處,但仔細搜索,也有許許多多讓人會心一笑的往事可以回味。宋竹在書房灑掃的時候,時常就會想到,在這張桌子上,兩人一道比試學問,蕭禹斜著眼,去看她的試卷…… 這一日宋先生不在書樓,樓內也是清靜無人,宋竹索性就坐在書房里發呆,正是托著腮胡思亂想時,忽然聽見外間腳步急急,一個人居然未曾通報便掀簾子走了進來,她連起身回避的時間都沒有。 “先生——”那人一邊進門一邊說,“嗯?怎么只有你在?” 宋竹看到是他,也安心了——心中更是猛然一跳:這還是蕭禹這段時日里第一次和她撞上。 “我爹出去了,應該在藏書樓里,你得去那里尋他?!彼嫔蠀s還是力持鎮定,就怕自己反應太大,反而嚇跑了蕭禹。 不過,看清蕭禹神色以后,她倒是打消了原本的心思,而是關切地問,“怎么,是出什么事了?” 蕭禹面上陰云滿布,似乎根本沒留意到她的那點小心思,他低低地自語了一句,“藏書樓人太多了……” 便又抬起頭來,急急地說,“我家里有急事,必須得回東京去了。傳訊人現在回去給整理行裝,一會在山下等我,時間不多,我就不去藏書樓了,一會你和先生說一聲。就說……就說請他不必擔心,書院一定能度過眼下這個難關的?!?/br> 女學都少了不少學生,男學又何能外?宜陽書院的規??s小,是不爭的事實。蕭禹所說的難關,也就是眼下的這么一攤子事。宋竹雖然也十分好奇他的憑據,但卻知道此時不能多問,雖然心中有許多話要問,但也只是望著他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好,你放心回去吧,我一定把話給你帶到?!?/br> 蕭禹沖她點了點頭,仿佛這才想起來什么,他的眼神一下變得極為復雜,咬了咬嘴唇,一句話都未曾多說,回身便是匆匆而去。 走到門邊,卻又頓住了腳步,宋竹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有無數言語,但都強忍著只是不說。 “那一日,沒把話給你說清楚……”蕭禹又回過頭來,但沒望向宋竹,只是看著她的方向,“想來你心中也有許多疑惑,今日……我也只能告訴你一句,別的事,以后你慢慢都會明白的?!?/br> 他的眼神終于挪到了宋竹眼里,強烈得幾乎奪去她的呼吸,她甚至不能立即理解他的意思,只是愕然地等著蕭禹的下文。 “我從來都不是蕭禹?!边@個不是蕭禹的蕭禹,也是猶豫再三,方才開了口,他輕輕地說?!罢嬲氖捜捏w弱多病,一直在望海侯府中養病,從來也沒有出過東京一步……我的真名,叫做陳珚?!?/br> 宋竹腦際轟然一震,一瞬間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沒有明白,她目送蕭禹——陳珚轉身離去,過了許久,才捂著嘴瞪圓了眼睛。 陳為國姓——可——可如今宮中,眾所周知便只有一個子息,便是太子啊…… 一個極荒謬的想法忽然浮上腦際:蕭禹,不,陳珚他,該、該不會是女扮男裝吧…… 第57章 回京 且不提宋竹,只說陳珚這里,他匆匆交代一番以后,便是直出書院山門,等候了不久,果然胡三叔已經牽了兩匹馬奔來。兩人翻身上馬,揮鞭直出,一路上到了驛站便稍息片刻,而后換上新馬繼續往東京城里趕,西京到東京也就是五百多里路,這么熬了兩夜,到第二個下午,視野中也就出現了開封城的影子。 陳珚畢竟年輕,身體底子厚實,這么發狠趕了兩天的路,也未曾傷筋動骨,他和胡三叔兩人直入宮城,嫻熟地找人過來接待,不過是一個時辰以后,陳珚就已經沐浴洗漱,略進點心,換了一身綾羅衣服,隨著內侍的腳步,在宮廷中穿殿過屋了。 也不知道現在宋家和書院又會是怎樣了,一面數著腳步,陳珚心中一面惦記著宜陽:到底還是孟浪了些,真的最妥當的做法,還是把此事遮掩到底,事后再慢慢讓表兄和先生透出。如今直接對宋粵娘亮明了身份,若是她傳遞不妥,讓先生有所誤會,將此事宣揚了出去,那對書院反而未必是什么好事。 不過,這也算是頗為無謂的擔心了,宋家的為人處事,一直以來都是讓人放心的,便是讓他頭疼的小meimei粵娘,其實在大事上也從沒有掉過鏈子。陳珚的思緒,只是略略一個盤旋,便從宜陽書院的諸般人事上收了回來,重新沉浸在了天下最繁華的汴梁城中,回到了這建制樸素的皇城里。 因為定都時,開封城已經建成,所以國朝的皇宮在歷代來說算是最為逼仄,甚至連帶著各處王府都不能太過奢華,走在這宮里,就像是走在自家后院一般,心理感覺上還沒有宜陽書院的住處開闊,當然,在內部裝飾上,宜陽書院卻又遠遠不如皇城了。陳珚除了去年借著風寒養病時回了一次東京,這兩年都泡在宜陽,乍然回宮,對皇城的氣氛,還有些不能適應,只覺得陰沉沉的,仿佛亭臺樓閣都要沖著人壓下來,連呼吸都有些不暢。 宮里帶路,最忌諱就是隨意攀談,給他帶路的兩個小黃門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三人一路沉默到了東宮,直到太子身邊最為得勢的大貂珰張顯迎了上來,氣氛這才有所改變。 陳珚和他自小熟識,見到他就猶如見到親人一般,急聲忙問道,“張家哥哥,六哥他——” 張顯雙目通紅,臉頰一片蠟黃,聽了陳珚的問話,便是慘然一笑,搖頭不語。陳珚的心直往下沉去,低聲又問,“那六哥現在醒著么?” “已是睡下了,御醫有話,不便打擾。七哥兼程趕來,也請在別室稍歇,六哥一醒,我便告訴他這個好消息?!睆堬@顯然已經是胸有成竹,“指不定六哥一高興,便就好起來了?!?/br> 陳珚自小和太子一起長大,兩人感情深厚,見張顯一副太子已經彌留的樣子,頓時便是一陣鼻酸,眼淚不覺便涌了上來,卻仍是強撐著不肯放聲,只道,“那我得去給——” 他意思是要去拜見官家、圣人,誰知張顯依然是搖了搖頭,“官家因六哥的事,心里不快,也病倒了,七哥此時倒不好前去,再者,福寧殿路遠,六哥這邊若是恰好醒來,未必能等得了那么久……” 他的聲音也多了幾絲哽咽,“若是錯過了,豈不憾恨可惜……” 六哥的病,看來的確已經是危在旦夕了,陳珚強忍著眼淚點了點頭,也不再發表意見,和張顯一道,就在太子寢室外間找了張椅子坐著等候。到底熬了這么兩天多,他也著實是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被人推醒,陳珚一抹臉,立刻就彈身站起,和張顯一起進了里間。 一見到那熟悉的拔步床,見到床中躺著的年輕人,他的眼淚頓時再忍不住,已是奪眶而出,陳珚也顧不得禮節,幾步走到太子床前,跪了下來,握著太子的手,心痛地道,“六哥,你瘦了……” 何止是瘦?病榻上的少年雖然容貌清秀,但卻是消瘦得幾乎和道邊的餓殍沒有兩樣,他雖然勉力做了個回握的動作,但陳珚竟感覺不到多少壓力。至此,他終于也已經不能不承認,太子的生命,已經的確是走到了盡頭。 “這兩年,辛苦你了?!碧硬⑽椿卮鹚奈繂?,反而是欣慰地望著陳珚,輕輕地說,“你長大了不少,七哥……” 自小和太子一道玩耍讀書的往事,如今歷歷都在目前,陳珚嗚咽道,“我還有好多事未和你說——我還不想回來——” “別說孩子話……” 太子才說了幾句,忽然咳嗽起來,兩名宮女連忙湊了上來,又是扣痰又是捶背,擾攘了半晌,陳珚方才又跪回了原位,握住了他的手。太子費力地喘了幾聲,方才又道,“你寫的信,我都收到了,你在宜陽,做得很好……宜陽的宋先生,是個有學問的人,看著你跟他學了許多本事,我也很高興。日后,你不能去宜陽了,但他可以來東京教你……” 他勉力又微微握緊了陳珚的手,續道,“我會……和爹爹說的,你不用擔心?!?/br> 陳珚垂淚道,“六哥……” 他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要告訴太子,書信里所寫,如何能涵蓋他在宜陽的見聞?西京的四時風景,路中所見的人情百態,他都想要一一地告訴這纏綿病榻的年輕人,告訴他天下還有這許多精彩的去處,他想要告訴他書院士子的風采,告訴他大儒們的軼事,甚至是告訴他書院里那個古靈精怪的三師妹…… 但,他也知道,太子沒有余力去聽了,甚至連表達自己的不舍,都是在浪費他所剩無幾的時間。 “你我自小一起長大,”太子又緊了緊陳珚的手,仿佛要透過這把握,傳遞自己對陳珚的情感,他說得斷斷續續,每句話都很吃力,“你還記不記得,我常常說,我行六,你行七,你就像是我的親弟弟……” 陳珚勉強笑道,“如何不記得,圣人常說,我們倆好得和一個人似的,六哥便說,我們倆就是一個人,我生作是你的眼睛,代你去看天下山河……” 說到這里,他心中酸楚無比,一時淚如雨下,便是殿中服侍的宮人內侍,也都有許多早已掉起了眼淚。 太子恍若未覺,唇邊笑意,反而加深,他緩緩道,“不錯,你果然還記得,我也一直都沒有忘。七哥,咱倆同月同日生,本來就是一體,你也知道,我從來身體不好,活在這世上,每一天都是受苦,如今終于能脫離苦海,我心里其實很高興,就只有阿爹、阿娘讓我放不下?!?/br> 他手上忽然用力,仿佛是要把陳珚拉起身來,陳珚度他意思,慌忙起身坐到床邊,太子便借著這一握的力道,竟是坐起身來,把額頭和陳珚靠到一處,低聲道,“從此后,我就把這份責任交給你了……七哥,你說好是不好?” 陳珚心亂如麻,哽咽中只是搖頭,太子卻不退縮,而是抵著他的額頭問道,“七哥,好不好?” 他大陳珚兩歲,自小便對陳珚另眼相看、照顧有加,幼時兩人時常結隊和旁人比試‘武藝’,‘廝殺’以前,兩人時常這般抵著額頭給彼此加油鼓勁,此時太子做出這般動作,陳珚想起童年往事,更是心痛如絞,邊哭邊胡亂點了點頭,啞聲道,“我怎么會讓六哥失望?” 太子精神大振,雙頰竟是露出一絲病態的紅暈,他點了點頭,慢慢地在陳珚的照料下靠了回去,輕聲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 陳珚看他躺好,剛要撤身,太子又一把抓住他的手,盯著他道,“七哥,不要讓我失望?!?/br> 陳珚含淚點了點頭,太子這才放下心來,方才是轉開去問張顯,“爹、娘呢?” 接下來自然又是一番擾亂,陳珚也都無心在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也不知過了多久,室內忽然沉寂下來,多年的宮廷生活所養成的本能提醒陳珚:應該是官家到了。 果然,不知何時,一對中年夫婦已經進了屋子,陳珚回身正要行禮,官家擺了擺手,便已免去——他面上還帶了幾分病容,怕是被人抬來殿中的,此時望著榻上的太子,神色中的悲傷,自不必多說。至于身邊的圣人,更是早已熱淚滿臉,低泣聲中,透出了數不盡的悲戚苦楚。 陳珚一直坐在太子床邊,和他雙手交握,此時要給官家讓開位置,方才發覺太子早已睡了過去,他小心地掰開了太子的手指,退到一邊,便聽得張顯低聲道,“官家,御醫說,太子一睡,少說都是一個時辰不能醒來……” 官家卻是早已坐到了陳珚的位置上,搖頭道,“無妨,我等他醒來?!?/br> 圣人更是早坐到床尾,愛憐地為兒子整理起了被褥,一屋子人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便都是陪著官家、圣人,開始了寂靜無聲的等待。圣人過了一會,便把陳珚召到她膝邊坐下,以手撫弄陳珚后腦,借此排遣哀思。 過了約一炷香時分,院子里有了少許動靜,不過多久,一人掀簾而入,悄悄地沖官家、圣人和太子都行了便禮,對官家低聲道,“太皇太后遣兒來問,若是不成,老人家要親自過來?!?/br> 官家一直望著太子,聽聞此言,也沒有轉過臉龐,只是搖了搖頭,輕聲說,“她老人家精神也不好……也許六哥還能撐過這一關的?!?/br> 那人便不再說什么,他沖陳珚善意地一笑,退到下首,找了個不擋光的地方,默默地站定在了那里。 陳珚倒是暫時從悲痛中抽身出來,他伸手擦了擦眼睛,不著痕跡地多看那人一眼,在心中想道,“兩年不見,看來四哥也成熟了不少……他倒是越發像他父親景王了?!?/br> 他出身福王府,福王是官家從弟,兩人只是同一祖父,而這位四哥陳琋,他父親景王卻是官家親弟,輪到血緣關系,是要比他更近了一籌。 第58章 委 太子去世的消息,隨著邸報的刊發送達,不出半個月,就已經飛遍了大江南北,當然了,在洛陽這樣的地方重鎮,甚至還要更早于邸報到達的時間,便已經有小道消息送了過來,頭天早上剛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洛陽周邊該知道的人家,就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甚至就連太子的謚號,都已經有了幾種說法。 這便是國朝的特色了,在國朝以前,皇宮里的消息,和士大夫們的聯系從來都沒有這么緊密,最離譜的時候,甚至連福寧殿里的私語,都會流傳到外臣耳中,再被外臣理直氣壯地質問回官家臉上。當然,在國朝以前,也沒有天家會如此理直氣壯地豢養著一幫皇城兵馬司的探子,明目張膽地打聽、監視著重臣之間的往來。 這保密和刺探之間的斗爭一直很激烈,隨著今上登基,宮中暫時占據了優勢,不但福寧殿里的消息難以外傳,就連東宮內事,外臣也少有得知。比如如今的太子,他的病是如何在無聲無息之間重到這個程度的,地方上的臣子們,就都毫無頭緒。 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官家已經四十歲了,平時身子也不算太好,以后生育的可能,已經很是渺?!笥锌赡苁菑淖谑医е羞^繼子侄,以備日后繼承大統。 說起來,這天家的子女運也的確是夠差的了,都說是因為如今天家的這一支血脈得位不正,福寧殿里積聚了不少怨氣,是以皇宮里就很少有能養大的嬰兒。就說如今的官家,幾個親弟弟都是有兒有女,雖然并未都養到成人,但一家一兩個男丁還是有的,哪里和官家似的?在潛邸生的大哥,襁褓里夭折了,二哥養到三歲,夭折。四哥、五哥都是發痘夭折,好容易一個六哥,眼珠子一般養到十歲,自小請了御醫調養身體,泡藥湯、習武,連書都不叫讀,就怕消耗精神養不大——十歲那年一封太子,好了,當年秋天就染了風寒,久病不愈,轉成了肺癆。 更為不祥的是,太子也不知為何,自己就一門心思地認定,‘我不是你們家的人,養不大的’,竟是自己就斷定自己活不了多久。當時此事一經傳出,重臣紛紛都感到不祥,這不是?勉強拖了八年,到底還是不成,都沒養到二十歲,還不算成人,果然就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太子為儲君,在官家身子也不算好的情況下,雖然太子尸骨未寒,但已經沒有多少人關心他的謚號了,更沒有多少人懷念他在時的聰慧與賢明,從南到北,從朝到野,不論是北黨、南黨,又或者是兩不沾的純臣,現在在想的都是一件事:下一個儲君,該從哪家選拔而出呢? 自然,也就有許許多多的小道消息應運而生,如柳絮一般,在國朝廣袤的土地上隨風飄揚,撩撥著士大夫們的心情,而宜陽書院身為天下政治漩渦的一大中心,也是怎都不可能例外的。 # “此事相公也是一直把我瞞在了鼓里?!笔捗魇喜粠兹站蜕祥T解釋,“也就是昨日,他方才匆匆打發人來接了我去說明原委。若不是洛水春汛太急,他不敢離開大堤,今日,該是他親自來向先生、師母和老安人請罪的?!?/br> 從她眉宇間的歉意來看,蕭明氏并未說謊,的確也是這幾日才得知真相。小張氏和姑姑對視了一眼,微微笑道,“安娘何須如此?想來,玄岡會這么做,也有不得已的緣故在,我們又怎么會不由分說地責怪下來了?” “正是?!笔捗魇纤闪丝跉?,忙是將此事原委細細道來?!拔壹奕胧捈覟樾聥D以后,雖然也曾去望海侯家走動,但男女有別,倒是未曾見過三十四哥。玄岡當時在京中和誰人往來,也不曾過問。也是昨日玄岡說起,我才知道,原來福王家的那位七哥,的確也和望海侯這個舅舅感情不錯,經常前去玩耍,曾和玄岡在望海侯府見過幾面,因彼此也算是親戚,再說,如今宗親子弟,其實也不算什么,玄岡當日也就把陳七哥當做了表親家的弟弟,來往了兩三年,彼此感情投合,也真是結下了深厚的兄弟情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