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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古代小清新在線閱讀 - 第6節

第6節

    “好?!彼蜗壬p輕地拍了拍書案,“那我便做主為書院收了你這個學生?!?/br>
    一開始追著從兄一道出京,說是說想要入讀宜陽書院,但這心思在蕭禹心里,其實只占了一二分。他是對儒學有些好奇,也聽過宋學的名氣,但那淡薄的興趣,并不能讓他以十足的熱情投入到學業之中,他想得更多的,還是跟隨從兄四處走走,見見世面??山涍^這一路上的種種經歷,蕭禹漸漸地認識到,這天下雖然繁華,但距離百姓安居樂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天下是存在了不少問題的。而經時濟世這四個字,以他現在的本領能耐,甚至都遠遠不夠資格去想、去談論,起碼也得達到二十七哥蕭傳中的水平,才有資格改變和影響數萬人的生活。而如此精明厲害、胸有成竹的二十七哥,卻對老師宋先生如此推崇備至、崇敬萬分……

    在聽說了宋家許多的傳奇故事以后,他對宜陽書院的熱情也逐漸高漲,這并不是因為他真的就相信宋學是救世之學——不,他覺得事情遠遠沒有這樣簡單,否則,官家早就大興宋學了——他是覺得宋先生實在極有能耐,起碼,他能如此順利地把一間學院經營起來,又順利地把由周學開端,秉持‘順天應人’道理的學派,發展為冠自己姓的‘宋學’,還令學派中其余耆宿心服口服。他的兒女子侄是如此的出色,而他們一家人的名聲又是如此的完美……

    蕭禹覺得,即使不論學問,只論為人處事,宋先生都絕對是當世大家,是天下有數的聰明人?!前l自內心地想要追隨在這樣的聰明人身邊,從他的一言一行中汲取智慧。

    就好比今天,宋先生欲揚先抑,和從兄搭配著激起他的血性,讓他發下豪言要好生讀書,這里頭便不能說是沒有心機,但這是好的心機,是為他這小輩考慮。蕭禹能隱約地明白這點:有從兄推薦,他入讀書院幾乎是必然之舉,宋先生這是想要把他和師兄們可能的矛盾化解于未然……是擔心他年幼不知事,受不得旁人的冷眼,未雨綢繆地激勵他奮發向上……

    正思忖著宋先生一言一行中隱含的學問,蕭禹又聽宋先生笑道,“雖說書院內不強禁學生一定要住在舍房里,不過你這么有心氣,滿心要苦讀明志,我也不能不略加成全。玄岡明日便會搬進縣衙居住吧?你的行李就別跟過去了,直接搬來書院好了。你那貴仆,也不必帶進來服侍,且令他暫時住在縣衙,每逢書院休沐時,你再同他團聚吧?!?/br>
    ——???

    蕭禹不禁有幾分錯愕,他自落地以來,便是錦衣玉食,身邊隨從幾乎從未少于五人,這一次出來只帶了胡三叔一個,在家里人看來已經是天大的委屈,如今宋先生還要他連胡三叔也不帶,孤身入住那很可能是四面透風的宿舍……

    他算是知道方才宋先生為什么要激他那一句了——在他含笑的眼神中,蕭禹是騎虎難下,一咬牙只好說了一聲,“是!弟子明日便去書院報到!”

    宋先生點了點頭,笑而不語,只是目注蕭傳中,蕭傳中也是會意地一笑,在旁說道,“你都叫了這么久的先生了,是否還有一件事沒做?”

    蕭禹先是愕然,而后恍然大悟,連忙跳了起來,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給宋先生行了磕頭禮?!暗茏邮捰?,今后煩請先生多多教誨!”

    這個禮行過以后,他和宋先生的師徒名分,也就算是定了下來,從此以后,這先生便不再是尊稱,宋先生對他蕭禹,也擁有了許多能令后世人瞠目結舌的權利,當然,也承擔起了許多后世人無法想像的責任……

    眼看這跳脫不馴的小弟弟順利拜師,蕭傳中也是松了口氣,等蕭禹行過禮又坐回了原位,他才是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宋先生,“之前公事未靖,不便商談私事,這是家父寫給先生的一封私信,還請先生過目?!?/br>
    宋先生有絲詫異,“這是——”

    蕭傳中也不諱言,而是大方笑道,“雖說這談親事,還是要請個冰人更慎重,但事未諧時,家父以為還是少人知道些好,再說兩家關系非同一般,也就不拘俗禮了——大哥那邊,如今局勢太復雜,我家也不去爭搶,免得先生為難,當年大姐也是遲了一步,如今這二姐,先生可一定要說給我們家了吧?!?/br>
    蕭禹的眼神,頓時就在信封上掃來掃去,好奇起了信中到底是揀選了那一位蕭家子弟,來說這天下聞名的宋家女……

    第10章 作弄

    “……倒是關心起你二姐的嫁妝來了?!毙埵现貜土艘痪?,手里打絡子的動作卻沒?!郧谥?,向來閑不住,雖說宋家也用不著她紡紗織布填補家用,但每日里手里縫縫補補的活兒從來都沒斷過。

    “是?!彼沃褚舱橹t線,她的繡活和二姐沒得比,但也算是拿得出手,最近閑了正嘗試著為自己繡個扇面,“我這就覺得怪了,您說趙娘子和二姐平日里處得也還可以,不像是有恩怨的,怎么這彎彎繞繞的,最后問到了二姐的嫁妝上?!?/br>
    小張氏對次女的性情十分清楚,她略帶無奈地一笑,“難得,還有一個是沒被她得罪的?!?/br>
    “也不能這么說,師姐師妹們對二姐都是很尊重的?!彼沃癫[著眼,把線穿進了針眼里,“——您瞧,這么樣紅花配著綠葉,可好看么?”

    “俗了些,你手藝沒你二姐那么好,配色淡雅還能遮掩,紅綠配太鮮艷,一眼就看出來針法還是呆板了?!彼诬拥呐t就是母親傳授而來,小張氏也是繡法上的大行家,隨意撈了一眼,便是說到了點子上,宋竹只好又去選繡線。

    兩人沉默著做了一會針線,小張氏似乎是自言自語,“不知道這趙娘子說的是哪戶人家……”

    “我想想?!彼沃裰滥赣H的性子,最是不疾不徐的,是以剛才也憋著不說話,就等著母親開口,現在也是強抑著心頭微微的興奮:早說了,沒有人是不會說閑話的,只是母親這樣的淑女性子,即使說閑話,也會說得很隱蔽罷了?!班拧浀檬撬硇?,曹國公一系的衙內吧,現在河北做事,好像是個機宜文字?!?/br>
    “她可有姐妹?”小張氏把絡子放到女兒身上比了比。

    “有個jiejie,說給了老劉樞密家的孫子吧?!彼沃癫皇呛艽_定地說,見母親神色一動,“怎么?”

    小張氏頭也不抬地打絡子,就如同沒聽到宋竹的話,過了一會,仿佛是指點女兒繡活一般,很隨意地說了一句,“前日接到章提舉的信,就是為老劉樞密家說你二姐的?!?/br>
    要說宋竹對人情世故上還算有點心得,那也是因為小張氏的培養方式。就這么一句話,多了也不會有什么提示,懂就繼續往下談,不懂那么這話題就到此結束了,若是再多糾纏,說不得就要受到‘女子不犯口舌’的教導。比如宋苡,她不愛聽這些個,小張氏就從來不和她說,宋竹在這方面有興趣的就得開動腦筋去思考,這么多年培養下來,她也被鍛煉得有幾分機敏。一聽母親爆料,原本還略提著的心,頓時就放了下來?!拔艺f呢,怎么忽然間就惦記上二姐的嫁妝了……她打量著咱們就只能應下老劉樞密這一家了么?”

    小張氏不禁被女兒語氣中洋溢著的自豪給逗笑了,“你又知道不會應下他們家了?”

    “jiejie不是說要找宋學門生嗎,老劉樞密家又無人在咱們書院就讀?!彼沃竦共挥X得談論親事有什么可忌諱的,宋苡本人面薄,甚至都不好意思和父母談論這個話題,她不幫著jiejie分說一二,難道還真的要盲婚啞嫁般糊里糊涂就成親了?“再說,別人稀罕老劉樞密家的潑天富貴,爹爹卻未必看得慣,當年在東京的時候,不就說過幾次他們家奢靡過度,不是長久之象么?”

    “嗯,”小張氏倒是認同這點,“且先不說這奢靡與否,劉家說的四哥,今年二十歲了,連解試也一次未考中過,這叫人如何能忍得?”

    本朝的解試并非考過一次就算了,只能算是取得省試資格而已,解試過后的省試若是不過,三年后就一樣要再考一次。有些少年俊才——好吧,直接地說,比如宋家兄弟這樣的少年俊才,十幾歲第一次參加解試名次就十分靠前,省試、殿試也不在話下,未及弱冠就已經有進士功名在手。稍微差一點的,二十歲左右應該也是考過解試,參加過一到兩次省試了。宋竹說,“以前爹爹講過,二十五歲以前,是人氣血最旺盛,精力最好的時候,若是這時候還不能考中進士,日后的希望也就小得多了?!?/br>
    “是這個道理,”小張氏又說,“即使有例外,那也是因為有些人少年時家境貧窮,無法專心讀書……劉家家境自然沒這個煩擾,都二十歲了讀書還不成……虧他們也好意思請章提舉來寫信?!?/br>
    別看自己母親平日里一派柔順模樣,其實二姐的傲氣,只怕多半都是傳承自她,宋竹呵呵笑了幾聲,倒是大膽地反駁母親,“怎么說,能寫信來求親也是因為欣賞二姐的才情嘛,終是一片好意。換了是我,劉家根本連睬都不睬呢?!?/br>
    “胡說?!毙埵习琢怂谎?,終是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而是若有所思地道,“如今二姐定了要尋宋學門人,倒好辦些了。書院里俊才不少,妥妥當當地挑上一個,任誰也無法多說什么,倒不像是你哥哥那里,還讓人煩心?!?/br>
    宋竹對于大哥的婚事也是所知甚詳:從十歲起就有人不斷為宋桑說親,宋先生和小張氏原本看好的是明家的一位表姐,只可惜五六年前那姑娘沒了,宋桑又在備考,也就不提此事。誰知道幾年前宋桑中了狀元以后,前來說親的權貴人家太多,北黨的幾位大佬都是放出話來,要收了宋桑這個東床快婿,結果就僵持到如今也沒定下來親事。

    “倒算是顏jiejie還有幾分自知之明?!彼沃竦乃季S還是滿發散的,立刻就想到了顏欽若,“她那個性子……唔,配蕭禹倒是正正好,若說是配大哥么,只怕她自己也心虛?!?/br>
    小張氏唔了一聲,“蕭禹?”

    上回宋竹和母親說起此事時,小張氏關注的點并不在此,此時她不免稍微介紹一下蕭禹,“……跟著從兄來這里上任的,聽三哥說,昨日已經搬到書院里去住了?!?/br>
    小張氏也知道,二女兒性情剛直,重視禮教,許多體己話母女倆都不好說,只好賴著三女兒來當傳聲筒,所以對次女的婚事她說得就多些?!笆捈宜坪跻矊懥艘环庑艁硖嵊H,昨日你爹回來得晚,也沒問清楚——這蕭禹,多大?”

    “十五六歲……”宋竹越說越不妙:十五六歲,和宋苡年紀相差也不大,蕭家的家世沒什么好挑剔的了,本人也入了書院讀書,算是宋學門人,長得還可以……哎呀,這樣計較下來,難道蕭師兄把他帶來宜陽,是給爹相女婿的?

    其實想想,蕭禹的確也不能說不是良配,只是宋竹對他不知為何,先就有幾分不喜,想到他可能登堂入室,成為自己的姐夫,更是深覺不妥。在她心里,二姐怎么也得配個如她大哥二哥、大姐夫一般的俊才,蕭禹的段數卻是低得多了。連她都看不上呢,更別說二姐了。

    “回頭問問你爹?!毙埵险f了一句,又來關心她的繡花,“怎么這半日了,連針都沒穿?”

    這意味著今天的八卦時間到此結束,以母親的修養,大約也只能說上這么一刻鐘的閑事了,宋竹忙忙地埋首繡了幾針花,又想起來一事,“對了,娘……我和趙jiejie說的那些話……沒出錯吧?”

    聽到她忐忑的語氣,小張氏幾乎笑出聲來,她壓抑著撫摸女兒臉頰的沖動——誰知道這丫頭得了點甜頭又會鬧出什么事來,“沒事兒……她都和你說了那些話,你還擔心她把你捅出去?”

    其實宋竹心里多少也覺得,趙元貞的那些話有點投名狀的意思,多多少少是要安她的心,和她套近乎。這一層她明白,是為了幫著姐妹問問將來妯娌的嫁妝,她只卻沒想通,趙元貞和顏欽若交好,又幫著她參詳婚事,這背后到底又掩藏了什么目的。

    又埋頭繡了一會花,越想著蕭禹可能成為姐夫的事越不得勁,宋竹明知自己可能會被訓斥,仍然忍不住說道,“娘……那個蕭禹輕浮浪蕩,我看就是顏jiejie,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也未必愿意嫁給他,咱們可不能讓二姐被他糟蹋了去?!?/br>
    “哦?”小張氏有絲詫異,“你是說他誤入女學的事?可說到底那也不能怪他,還是當日值守的門子不好——”

    “不是、不是?!彼沃翊驍嗔四赣H的話,猛一咬牙期期艾艾地道,“他第一次拜見爹爹那天,就……就作弄我!”

    說著,便把自己想要射箭,苦纏父親眼看就要得到許可,偏巧被蕭家兄弟過來打岔,蕭禹還留下來一起嬉戲,使得她不便繼續撒嬌的事說了。

    “我心里不快,便暗暗瞪了他幾眼,不巧被他看到,他就和三哥說,讓我也射一箭,本以為他是好意。結果……結果他也不知怎么弄的,好像把弓弦上得比平時還緊,我掌握不好力道,就脫靶了——往日里都能中靶的!”宋竹幾乎從不對母親撒謊,要么不說,要么就原原本本全說出來?!澳?,一個小姑娘瞪他一眼,他也要作弄回來,這人的性子如何算是穩重呢?”

    小張氏聽得都說不出話來——她素來是不許女兒習武的,宋苓和宋苡都十分聽話,唯有宋竹,居然暗中還把弓箭練到了能中靶的地步。

    她望著女兒,笑笑地道,“你原來也知道為人穩重是好的呀——”

    宋竹聽母親語氣,嚇得暗自吐了吐舌頭,她不敢再說什么,忙低頭做起了針線,裝出一副認真的樣子來,不去接母親的話茬了……

    小張氏好氣又好笑地望著三女兒,見她一節修長的脖子彎成鵝頸一般,都快把頭埋進胸口里去了,卻也不禁泛起了些許柔情與溺愛——罷了,就縱她一次吧,這孩子日日書院里用功,原也辛苦……

    埋頭也打了幾節絡子,不禁又回想起三女兒剛才說話的神色表情……小張氏又瞅了女兒一眼,心中已有了些想法正在醞釀——這會兒,她倒不希望蕭家來信提親,是為蕭禹提宋苡了……

    #

    蕭禹要獨自搬進書院居住的消息,令胡三叔大為惶恐,他不敢阻攔宋先生的決定,可卻也婉轉地表達了對蕭禹的擔憂:沒個人服侍起居,只怕禹哥是連衣服都未必會穿,牙都未必會刷,說難聽點,連上完茅廁后怎么擦屁股,胡三叔都對蕭禹的能力表示懷疑……

    其實,蕭禹心里多少也有些發怵:胡三叔說得有沒有道理,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了。事實上他也就是在十一歲上才學會在如廁后收拾自己的,從前都是由下人代勞。就因為他堅持要自己單人如廁,母親還失落了好幾日呢?!诩依镞^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忽然間要進書院住宿舍,即使有中間一段旅途作為緩沖,也不是那么容易適應下來的。

    還好,宿舍的條件比他想得要好些,起碼是單門獨戶,也沒有四壁漏風,家具雖簡單,卻也雅潔,四處還可見防蚊蟲的香包。蕭禹自己把鋪蓋卷扛進來以后,宋栗又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笑嘻嘻地帶著他把床搬到門外,燒了熱水來澆床虱。蕭禹雞手鴨腳沒能怎么幫忙,宋栗也不嫌棄他,反而耐心教導道,“以后隔了一個月左右,每逢大晴天,就要出來以藥水擦洗床架子,晾曬鋪蓋換洗被褥,讀書人修身為先,儀容自然也必須保持整潔?!?/br>
    蕭禹雖然是過慣了人上人的日子,但如今沉下心來要在書院讀一陣子書,也不愿擺弄架子惹得師兄弟們憎厭,他本性也還聰穎,這些家務瑣事在旁觀看了一番,便知道該如何上手,當下也幫著宋栗做起來,因問道,“連被褥衣物都要自己洗么?”

    “若愿自己漿洗倒也可以,若是不愿,書院山下就有許多人家,都能漿洗,付上幾個大錢就行了?!彼卫鹾蜌獾卣f,“只是錦衣他們卻不會處理,只怕三十四兄得帶回縣衙去洗了?!?/br>
    蕭禹已知道書院一個月只得一天休息,宋栗這么說,其實就等于是在告訴他在書院無法穿著過分華麗。他也不在乎,嬉笑道,“還好,我早想到了,帶來的都是布衣?!?/br>
    宋栗聞言,便仰首對他一笑,說話間,宋檗、宋枈也都帶了幾個朋友來幫忙,雖說他們的朋友年紀都不大,但蕭禹嘴甜,也不論年紀,一個個師兄叫過去,倒叫得小書生們有些面紅,對他一個個都親善了起來。

    眼看天邊向晚,眾人幫著將床抬了進去,又把鋪蓋卷鋪好了,宋栗去茶水房打了水回來,又張羅要帶蕭禹去吃飯,蕭禹知道他們幾兄弟都回家用餐的,忙謙遜道,“今日本來就耽擱了三哥一天的功課了,還有四哥五哥并幾位師兄——”

    眾人都笑說無妨,將他帶到食房,大家吃過一頓飯,宋栗幾兄弟方才回家去了。之前認識的幾個少年便來與蕭禹說話,幫著他一道歸置了物事,也自告退下去讀書。

    蕭禹坐在房內,環顧四壁,雖然居處是他生平最簡陋的一處,但聽著隔鄰傳來的隱隱書聲,還有更遠處恍惚能聽見的辯論聲,他卻又覺得這屋子簡陋得十分恰到好處,讓他的心也跟著靜了下來。

    點亮了一根粗燭,屋內頓時亮堂了起來,蕭禹定了定神,翻開帶來的經書,輕而易舉地,也沉浸進了閱讀之中。

    也許是因為他有這份定性,第二日開始上課以后,不多時便和同學們熟稔了起來,還有些蕭家故交也來和他認親?!藭r世家大族,多數聯絡有親,尤其是姻親關系又十分復雜,素未謀面的兩人坐在一起,盤出親戚來的情況并不少見。院中有靈壽韓家、彭城趙家、吳興顏家等等,世家約數十名學生,先后都來和蕭禹認過親,盡了禮數,嗣后也就各自回去讀書,平日沒有多余的來往。

    他們不覺得什么,蕭禹倒是暗暗心驚,這十幾日來他暗自留心,算得北黨大大小小居然有四十余戶人家的子弟在宜陽書院讀書——余下還有百數學子倒是沒什么出身。不過即使如此,這個數目也極為驚人了,這宜陽書院哪里還是個普通的書院?簡直就是北黨在洛陽的根據地啊……

    先唐后期,便是因為黨爭禍國,才使得天下陷入了五代十國的亂世,自從本朝開國起,官家就極為忌諱黨爭二字,可即使如此,從這幾年的情形看,南北兩黨的形成根本已經是毫無疑問了。如今朝堂中南黨勢大,北黨只能被憋在洛陽,卻也沒有閑著,宜陽書院的學生考中進士的幾率這么高,十幾二十年以后,朝中還不是北黨的天下?

    宋先生當年從朝中去職回鄉,說是開辦書院,其實其中另有□□,蕭禹也是略知一二——就是因為不愿被視為朋黨,在當時羽翼初成的兩黨爭斗中,未受到任何一方的庇護,宋先生才會回鄉的。其實如今看來,說是不黨不黨,其實也還是有朋黨的嫌疑么……

    他年紀幼小,又沒有職司,對這些事也只能想想作數,還是以讀書為主。好在書院的課程設置十分靈活,每年新進的學生都是先學經義,什么辯難、詩賦乃至作文,都是日后的事,蕭禹人又還算聰明,對于課業也并不感到艱難。

    書院上課早,多數學生都是日出即起,吃個早飯再背幾篇書,正好開始上課。經學課集中在早上,下午便是學武的時間,洛陽靠近關西,那里是連年戰亂之地,黨項人的大夏國虎視眈眈,沒有一年不掀起風浪,凡是關西人,就沒有不想把西夏逐回瀚海中去的,宜陽書院文武兼修的做法,也不知招攬了多少關西學子投奔就學。

    ——有胡三叔自幼教導,武學卻是蕭禹的強項,每日下午,都是如魚得水、游刃有余,這一日更是連奪了數個頭籌,博得了師兄弟并先生們的一致夸獎。他亦是十分高興,血涌未收,回來后也不想讀書,便上了后山閑走。

    如今他已經知道道路,特意避開了女學方向,免得又尋晦氣,誰知就有那么巧,才從后山出去走了幾步,拐到了一條小徑上,迎面便是一個女童走來。

    雖說她帶了蓋頭,但蕭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見到個女的就頭皮發麻,連忙讓到一邊,只怕再鬧出事來??墒屡c愿違,那女童一見到是他,便止住了腳步,先哼了一聲,方才拿下蓋頭來,問好道?!叭镆娺^師兄?!?/br>
    蕭禹見她雖然禮儀得體,但小嘴兒翹得高高的,一張漂亮的小臉上寫滿了不高興,心中不由想道:我雖然作弄過你一次,但終究沒把你如何,你上回作弄我那樣狠,現在見了我還這么不高興?

    他的報復之心本已歇了不少,見宋三娘這么不給面子,倒是又熾熱了起來,蕭禹眼珠一轉,一個鬼主意就浮了上來,他熱情地一笑,“三娘!許久未見了,還沒恭喜你呢!今日見到,可要好好給你道道喜!”

    宋粵娘被他這一說,不由小嘴微張,一臉愕然,看來倒又添了幾分可愛,可惜蕭禹稚氣未脫,見她如此,也沒心軟,而是笑著續道,“聽聞先頭茅知縣為他們家大郎提了你,原來你不知道嗎?”

    果然如他所料,一聽得這話,宋粵娘頓時臉色大變,明顯是被他給嚇得呆了……

    第11章 激化

    其實,蕭禹若是換了別的說辭,宋竹也不至于就被唬住了,只是自她懂事以來,總在憂心自己嫁不出去,蕭禹這是對準了下鉤子,一下就把她給鉤到了半空中。

    嫁不出去那就不嫁……在如今世上是萬萬沒有可能的事情,正因為厚嫁成風,家中有女不嫁是會被人恥笑舍不得嫁妝的,尤其這矛頭不會對準宋竹的父母,反而會對準她的兄長們。這樣的風言風語,很容易就讓宋家落下吝嗇的名聲,甚至會影響到將來她侄女侄子的婚嫁,所以宋竹最怕的就是將來找不到合適的夫婿,家里把她胡亂配了人。雖然現在她年紀還小,似乎還沒到這地步,但小姑娘心里有數:她的天資連jiejie們都瞞不過,如何能在父母乃至祖母跟前隱瞞?雖然這茅知縣的兒子她從未聽說過,想來必定是人品庸常,但……不正是因為人品庸常,家里人才有可能把她說過去嗎?

    她本來是惦記著山邊上一叢野花開得好,想要摘了回去請兄姐們辨認到底是什么品種,如今又哪還有這樣的心情?站在當地,手里緊緊地捏著蓋頭,糾結地望著蕭禹,卻又躊躇得不知該如何進一步詢問。

    他肯定是知道內情的,也許是他哥哥和茅明府交接的時候兩人談了起來,蕭正言又告訴了他。只是……只是他看起來卻毫無繼續往下說的意思,臉上帶著的笑,看來都浸透了壞水兒——他是在等她求他呢!

    兩人雖然就見了兩面,但‘怨仇’倒結了有三四樁了,宋竹心里明白,蕭禹就是在逗她,等她服軟,她很想硬氣地轉身就走,回去問爹爹去,可那急切的心情卻壓倒了她的矜持,雖然是滿心不情愿,但還是央求道,“師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您能不能……給我解釋解釋?”

    這蕭禹生得雖然不錯,但卻可惡到了極點,瞧著真是面目可憎,聽了她那刻意放得軟綿綿的請求,他卻沒有一點動搖,只是得意地咧嘴一笑,反而是悠然問起了前些日子的事,“說起來,上回和師妹見面的時候,本來就該提起的,只是當時,場合不便,我又被師妹叫破了身份,慌張之下,倒是忘了……”

    果然!他這是還記恨著學堂里的事呢!

    宋竹不說蕙質蘭心,起碼在人際交往上還不至于過分癡傻,只看蕭禹似笑非笑滿臉狡黠,便知道今日絕非裝傻能夠過關的,再說,她如今心似油煎,也沒什么心思和蕭禹繞圈圈,把心一橫,強忍著不甘和無奈,賠罪道,“是我說話不謹慎,對不住師兄,三娘這里給您賠禮了?!?/br>
    說著,便端端正正地曲身拱手,對蕭禹行了一禮。

    蕭禹也不躲閃,大剌剌地受了,他眼中閃動著笑意,居然還不放過她,而是把手背在身后,笑瞇瞇地道?!皢?,粵娘你行禮這么爽快,是否也是因為心中知道,當日是故意算計于我,對師兄我有所虧欠呀?”

    宋竹先是微微愕然,隨后便知道了蕭禹的意思——他以為自己當日叫破他身份,完全沒有好意,只是為了和他做對。

    本來是家人親昵呼喚的小名,被蕭禹叫來就是如此讓人惱恨,再加上他毫不謙虛地就以師兄自稱,絲毫不顧忌自己入讀書院比他還早的事實,還有受了全禮……哎呀,反正這么多細節,哪一樣都把她氣得磨牙,他還要這么無理攪三分地欺辱她,壓著她承認自己就是那么不識大體的刁蠻小姑娘!宋竹還真有心刁蠻給他看了——

    可,這會兒和他辯這個,什么時候才能說到婚事呀?若是鬧得不歡而散,自己要到何時才能找到機會去問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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