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墨昀嫌屋中憋悶，遂在朔風堂內四處閑走。老堂主愛花，所以朔風堂中四處可見不同時令的花朵。西暖閣背后種著一片無盡夏，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子笨拙地拎著花壺澆水，赭黃色的履袍上濺滿了泥點，皮靴底子敷了厚厚一層黃泥，澆個花而已，這位平康來的貴人生生把自己整成了農民。

    搖光對著墨昀耳語，“是平康來的客人，不知怎么就到這里來了?！?/br>
    西暖閣位置偏，除了打掃的雜役，其他人通常都走不到這里來。

    墨昀見怪不怪：“左相大人老當益壯，腿腳利索，區區一個朔風堂，哪里走不得?！?/br>
    搖光心驚：平康派來的竟然是位極人臣的左相大人！

    腰彎得太久，又酸又脹，陳甫把花壺擱在一旁，左手虛握成拳，在后腰上輕輕捶著，聽到有人說話，轉過臉去，苦笑道，“被拒之門外三日，今天總算是進來了，這進都進來了，殿下就發發慈悲，憐惜臣這把老骨頭舟車勞頓三個月才得見殿下一面，就別再把老臣攆出去了?！?/br>
    平康到梟閣至多用得上一個半月的時間，硬是被這老頭子給拉長了一倍，墨昀冷眼瞧著他，十年不見，這糟老頭子還是這副德行。

    拋開左相的身份，只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瘦巴巴的，高高的顴骨撐著黑黝黝的面皮，看著委實可憐，搖光便生了惻隱之心，向墨昀建議道，“天也快黑了，主人差不多該用晚飯了，屬下讓人多準備兩個菜如何？”

    墨昀再不待見這位，也做不出苛待老頭的事兒，點頭默許了。

    搖光走后，陳甫滿手黃泥，懶得走那么遠去洗手，盯著手看了半天，直接揩在了履袍上，墨昀額上生出兩條黑線，頓時不想和這老頭同桌用飯了。

    陳甫咧嘴笑道，“讓殿下見笑了?！?/br>
    墨昀道，“墨昀是晚輩，不敢見左相的笑。左相大人不辭辛苦遠赴千里，所謂何事？”

    “老臣肩負圣意，來給殿下送一樣東西?！标惛κ謩偵斓浇罂?，頓了頓，又縮回來在上半身所剩不多的干凈布料上重重蹭了兩把，自言自語道，“這樣蹭都沒蹭臟，應該是干凈了?！?/br>
    從懷里摸出一卷詔書，軸柄為玉軸，蠶絲制成的綾錦織布上繡的是祥云瑞鶴。

    陳甫雙手托著詔書，頭微微低下，“請殿下收下?！?/br>
    按道理，無論是親王還是大臣，都需跪地接旨，陳甫不是腦子里只生了一根筋的老學究，這天大的好事換其他人必然要感恩戴德，眼前這位——能把詔書接過去就夠自己謝天謝地了，不指望他能跪地謝恩。

    墨昀瞥了一眼詔書，明知故問，“這是什么？”

    陳甫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是陛下的誠意?！?/br>
    “左相折煞墨昀了，墨昀無才無德，受不起九五之尊的誠意?！?/br>
    陳甫面色不變，正要再說，墨昀搶過話頭，“遠來是客，墨昀理應好好招待左相。明日一早，我再安排人送左相回平康，再晚一些，平康的風向就該控制不住了?！?/br>
    陳甫愕然：這位殿下遠在千里之外，似乎對平康的局勢并不陌生。他將視線轉向屋角的那片無盡夏，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這么好看的花，養在這么偏的地方，可惜了?！?/br>
    墨昀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可惜，好花需要懂花的人來賞?！?/br>
    陳甫哭笑不得——明示暗示都被拒絕得徹底，這下，拿什么回去交差？總不能折朵花回去，給上頭那位說，殿下嫌他老子不懂花，所以才不肯回去吧！

    一直維持著一個姿勢，陳甫手酸了，看著墨昀轉身要走，丟出了他最后的底牌，“殿下看不上這封詔書也沒有關系，只是，賢妃娘娘的仇，殿下就不準備報了嗎？”

    墨昀身體一震，停住了腳步。

    ***

    午時剛到，柳鶯已去后廚領了午膳，吩咐菜色時刻意避開了辛辣的油膩的，選了幾道開胃的家常菜，麻婆豆腐，糖醋排骨、清蒸鱖魚、素燒腐竹、雜菌湯，都是自家小姐喜歡的。拿食盒裝了，柳鶯生怕提回去時菜涼了，走得又急又快。

    “什么事這么著急？”

    這聲音如同黃鶯出谷，該是好聽的，可聽在柳鶯耳中，卻如同來自地獄的招魂鈴聲一般。

    柳鶯頓住腳步，緩緩回頭，林甘雨坐在湖畔的大理石雕花圍欄上，放松地翹起二郎腿，圍欄旁種著一棵楊柳，為她遮去了斜側射來的日光。

    林甘雨視線下移，目光落在食盒上，嘖嘖感嘆道，“凌云釉這收服人心的本事著實令人驚嘆，把你從你那繼父手底下救出來時，口口聲聲說做牛做馬在所不辭，想見天大的救命之恩，也比不上你二人的主仆之義?！?/br>
    柳鶯立刻朝著林甘雨跪了下去，“甘雨小姐的大恩大德，柳鶯做夢都不會忘，只是……只是……除了這一件，柳鶯什么都愿意為甘雨小姐做?！?/br>
    林甘雨垂首笑了一下，從腰上解下竹簫，熟練吹奏一曲，柳鶯不擅樂理，但她聽出來，這一曲和小姐醉酒那晚在月見居聽到的一模一樣。哀怨的簫聲如同裊裊青煙，穿過柳樹的綠絳，往更遠處飄去。

    柳鶯定定跪著，雙臂半撐著上半身，頭矮矮地低下去，背影看著孱弱又無助。

    一曲吹畢，噬心的折磨還在繼續。

    “柳家本是嘉興首富，富極一時，若沒出事，你現在也還是人人羨慕的柳家大小姐?？上н@等福氣不能有始有終，你也只享了幾年的富貴，母親改嫁后，偏偏還遇上一個禽獸繼父?！?/br>
    一滴清透的淚珠從柳鶯的眼眶里滾落，殺人比不過誅心，這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扎在她的心臟上。

    林甘雨看她孱弱的身子不受控地抖起來，心里生出一股快意。

    “算起來，你meimei今年該及笄了吧？你說，若是你那禽獸繼父沒被我殺死，你被賣去給傻子當媳婦，你meimei會不會成為第二個你??？”

    一把金鎖被甩到柳鶯面前，不及嬰兒手掌大，上面雕刻著一只活靈活現的小兔子，金鎖下方綴著幾片金葉子。一滴接一滴的眼淚砸在金鎖上，柳鶯連將它撿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她揚起頭哀求道，“求小姐放過我meimei，求您了?！?/br>
    林甘雨跳下圍欄，從懷里摸出一個瓷瓶，彎腰放在金鎖旁，“你家小姐的命，你meimei的命，你自己選一條?！?/br>
    午后的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等到眼淚差不多流干了，柳鶯朝著小瓷瓶伸出手去，快要碰到時，又觸電般縮回來。

    凌云釉在月見居等她的口糧，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肚子餓得咕咕亂叫，能看見的還是那兩個討厭的門神，沒有第三人進來。

    她從花瓶里抽出一只百合花，一片一片地揪掉花瓣，很快，花瓶里那一捧百合花全部變成了光桿禿子，無一株幸免。

    莫不是出什么事？遇上挑事的刁難了？

    凌云釉不安起來。換作平時，她該自己去尋柳鶯了，可現在，行動受限，除了月見居，哪里也去不了。

    不行，不能干等著。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凌云釉就看見了大中午還躺在屋檐上曬太陽的貪狼。貪狼躺的位置正對著凌云釉，很快他就發現凌云釉盯著他看，貪狼臉紅了紅，哼一聲偏過臉。凌云釉沒法，只能高聲喊道，“貪狼?！?/br>
    喊一聲，沒人應。喊兩聲，沒人理。凌云釉不再繼續喊，唉聲嘆氣，“算了，原本想告訴你怎么取代搖光的，可惜我一番好意無人來領?！?/br>
    凌云釉故意揚高聲音，貪狼果然一個字都沒漏掉，眨眼的功夫，人已出現在窗外?！澳憧煺f?！?/br>
    凌云釉沖他勾勾手指，“簡單得很，只是我有個條件?！?/br>
    貪狼急不可耐，“你說?！?/br>
    凌云釉抿唇一笑，“柳jiejie出去了多時，不知是不是在外面被哪個不長眼的欺負了，你先幫我把她找回來，若是真有誰欺負她，幫我欺負回去……”

    話沒說完，柳鶯就從門口進來了，整個人無精打采的，凌云釉從軒窗躍出，把貪狼丟在后面，奔到柳鶯面前拉著她上下打量，“怎么去了這么半天，是不是遇上不長眼的挑事兒了？”

    不等柳鶯回話，凌云釉眼尖地發現了柳鶯膝蓋處的臟污，斷定柳鶯一定是被人欺負了，熱血上涌，“誰干的？我去扒了他的皮?！?/br>
    柳鶯從她手里搶回裙擺，偏開視線，不敢看她的眼睛，“沒人欺負奴婢，不小心摔的?！?/br>
    凌云釉心疼壞了，“梟閣里哪塊石頭哪塊磚沒被柳jiejie踩過，怎么就摔得這么慘?！?/br>
    柳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忙把話岔開，“小姐餓壞了吧，快去吃飯?！?/br>
    兩人的對話貪狼一字不漏地聽在耳朵里，他還想著凌云釉的條件，“哪塊磚哪塊石頭干的，我幫你砸了它?！?/br>
    柳鶯極少和貪狼接觸，有些怕他，“沒……”

    凌云釉一把推開他，“等會兒再說，先吃飯?！?/br>
    回到房里，柳鶯揭開食盒蓋子，之前她一直心不在焉，這下才發現飯菜都涼了，尷尬地抬起頭對上凌云釉的目光，“涼了，奴婢去熱熱?！?/br>
    凌云釉看一眼菜色，眼皮輕垂，睫毛在下眼瞼上落下了一排暗影?！翱雌饋頉隽撕靡粫毫?，jiejie到底做什么去了？”

    “說來怕小姐笑話，從后廚回來的路上，碰上的臨芳苑的蘭兒，是奴婢在臨芳苑時的手帕交，被她拉著多說了兩句，一歡喜，就忘了時辰?！绷L垂著頭，越說聲音越低，到后來聲如蚊吶，幾不可聞。

    凌云釉唇角釋出笑容，“這有什么好笑話的，人之常情。jiejie快去把菜熱了，我快餓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