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桌上方盒里的骰子已經壘到最后一層,墨昀夾起一顆骰子移到上方,穩穩放下去,手肘微抖,如山的骰子嘩啦坍塌。手撫上左眼,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左眼總是跳個不停。 搖光從門外走進來,八方不動的笑意通通收盡,神情中夾帶著些許緊張?!爸魅??!?/br> 墨昀望著落得到處都是的骰子,莫名地煩躁,從旁邊拿了手巾凈手,“何事?” 搖光猶豫一瞬,回答道,“裴大人回來了?!?/br> 墨昀心里的大石落地,微微笑起來,沒有覺察到搖光的異樣,“比預期中要早,看來任務比較順利,他這會兒在哪兒,我去見他?!闭f著站起身來,頓了一頓,又問,“可有人受傷?” 搖光緊繃著下頜,眼神閃爍,“主人,去看看吧!” 墨昀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往門外走去。 凌云釉站在前-庭的一株廣玉蘭樹下,裴云的尸體是黑衛用擔架抬上來的,一張白布把他從頭到尾罩住,凌云釉看到他的手露了一半在白布外面,那只手因裴云常年生病鮮少出門,皮rou本該是蒼白色,后來經云葉調理后,漸漸回復了血色,終于不再是病態的蒼白??蛇@會兒,它呈可怖的青黑色,全身的膚色應該都變黑了。 凌云釉從樹上摘下一朵潔白的廣玉蘭,蹲下來,將裴云的手放回白布里,并把邊緣掖實了,才把 廣玉蘭輕輕放在白布上,白花壓著的地方是裴云已經感受不到心跳的胸口。 “你和云葉這會兒應該已經團聚了吧!”她只在心里小聲地說,生怕打擾了已經離開人世終得團聚的一對眷侶。 墨昀從回廊走過來,最先看到的是廣玉蘭樹下的凌云釉,看她全須全尾得站在那里,他偷偷在心里松了口氣。七名黑衛,這會兒只見到四個,墨昀心里緊張起來,他一一清點過去,沒有看到裴云,視線由上及下,落在停放在凌云釉腳邊的擔架上,他忽然停下了腳步,抬高視線,又挨個清點了一遍,五個人,他來來回回數了好幾遍。 “主人?!睋u光出聲提醒他。 墨昀如夢方醒,拳頭握緊了又松開,慢慢向前-庭走去。 墨昀走到凌云釉身邊停住腳步,陽光微醺,清爽的晨風里裹帶著令人不安的氣息,凌云釉默默看著他,黑衛屏緊呼吸,誰都沒有說話。 墨昀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多少年了,這樣的恐懼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體驗到了。云隱禪師告訴他,只要修成一顆不動心,看透人世間的生死皆是無常,就不會再為生死憂慮,也不會再感到恐懼。 原來他看透的,只是自己的生死。 墨昀蹲下來,伸手捏住白布的一角,遲遲未掀起來。搖光心有不忍,踏上前一步,“主人,讓搖光來吧!” “我自己來?!蹦雷笫治粘扇?,右手不再遲疑,一點一點得將白布掀開,裴云飽滿的前額最先露出來,接著是溫潤的眉眼,再接著是高挺的鼻梁。面上的肌膚盡數變為青黑,黑衛不忍細看,紛紛偏開視線。 墨昀胸口似有巖漿翻滾,他難受得微微弓著腰,隱秘的痛楚蔓延開來,灼傷了心肺,他終于忍不住,抬起左手捂住了胸口。 良久,他重新抬起頭來,蛛網一般的血絲令他的一雙眼變成了赤紅,他看著凌云釉,輕輕吐出一句,“是五步蛇的毒?” 凌云釉想笑,她與五步蛇的緣分不淺,每回遇到它,都逃不開墨昀。關心則亂,這會兒她解釋什么都沒有用,不如問什么答什么。 她點了點頭,“是,裴云中了袖箭,袖箭上涂了五步蛇的毒?!?/br> 墨昀慢慢站起身來,目光徒然兇戾起來,“你隨身帶的袖箭,涂的也是五步蛇的毒?!?/br> 二十八枚袖箭,每一支都經過了他的手,先將袖箭在混有五步蛇和其他毒草的藥汁中浸泡十二時辰,再將五步蛇制成的藥粉涂在袖箭上。當時裴云還打趣他說這種事讓搖光去做就好了,何必親力親為。 他也不知道當時怎么就鬼迷心竅要親自去做這種小事。 搖光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這件事定然沒有這么簡單,若換平時,若躺在地上的是其他人,主人怎么會覺察不到? 搖光將臉轉向黑衛的頭領,“夜梟,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夜梟知道這事不會善了,心里正忐忑著,經搖光這么一提醒,忙將原委道來。說到裴云派他們去追兩名逃走的犀龍幫幫眾,夜梟停了下來,局促地看了看凌云釉,繼續說道,“等我們回去時,裴大人已經這樣了,玄風他們三個也沒有氣了,云釉姑娘……云釉姑娘蹲在裴大人旁邊?!?/br> 搖光了解個大概,又連忙追問凌云釉,“云釉姑娘,夜鶯走后,發生了什么?” 夜鶯的話凌云釉一字不漏地聽完了,面色很平靜,夜鶯很注意用詞,沒有把風向特地往她頭上引。這次任務是她硬要跟著去的,本想見見秦州,和他告個別,然后也不回梟閣了,直接奔赴杭州。結果沒見到秦州不說,還惹回了一身官司。 她感激地看了搖光一眼,臉轉過去,坦蕩得回視墨昀,目光清澈如琉璃?!拔遗峦侠叟嵩坪秃谛l,所以事先引開了犀龍幫的草包少主,等我回來時,三名黑衛已經死了,裴云奄奄一息,要我把他的尸體帶回梟閣,和云葉葬在一起。我沒有什么要解釋的,就說兩點?!?/br> “一,我與裴云無怨無仇,沒有殺他的動機。二,我們這一行人中,因為我武功最差,才配了袖箭防身,即便要殺他,我也不會用容易暴露身份的袖箭。我若真有這個心,會用什么手段你應該很清楚?!?/br> 凌云釉一口氣說完這番話,頭腦清晰,條理分明。 “好”,墨昀看著她,重重點了下頭,從齒縫間擠出三個字,“你很好?!?/br> 搖光注意到守門的小劉頭扒著月洞門探頭探腦,搖光趕緊喚他過來,小劉頭才調過來,平日幾乎沒有機會站到墨昀面前說話,小跑過去,手局促得不知放哪兒合適,也不知道該先像誰問好。 搖光正愁沒人來緩解下氣氛,哪里知道來的是這么個傻里傻氣的少年人,嘆了口氣,溫聲問道,“可是有客人來了?” 小劉頭的職責是守門,朔風堂的人進出不需要稟報,小劉頭即便不認得,也攔不住朔風堂的練家子。若是其他兩堂的人,一般該是管家來報,今日剛有一批瓷器送來,管家前去點收,應是還未回來,小劉頭找不到人,就親自進來稟報了。 小劉頭性子內向,但并不遲鈍,一來就覺出氣氛不對勁,支支吾吾道,“說……是……是平康來的客人,閣主的隱衛跟著來的?!?/br> 搖光有些意外,“確定是平康來的?” 小劉頭被這么一問,立時膽怯起來,怕自己記錯,底氣不足地點了點頭。 搖光先留意一眼主人的神情,吩咐小劉頭退下,黑衛知道的也都說得差不多,搖光沒經墨昀同意,便也讓他們四個交完任務牌,就回去休息。黑衛走后,前-庭里便只剩下凌云釉、墨昀和搖光。 搖光道,“主人?!?/br> 墨昀視線沒從凌云釉臉上移開,直接回,“不見?!?/br> 搖光不敢忤逆他的決定,點了點頭,道,“那我先去把客人打發走,再去給閣主回話?!?/br> 搖光走后,凌云釉對墨昀道,“在你把事情查清楚之前,我可以先回月見居待著,哪里也不去,若是怕我逃走,你可以派人守在月見居外。出不了門,也得吃飯,月見居里只有一個人伺候,柳jiejie若是跟著我禁足,吃穿用度難免不方便?!?/br> 說完,凌云釉垂下目光看向裴云安詳的臉,“裴云臨終前只有一個愿望,就是能與云葉同xue而葬?!蹦粗傅闹讣讱ぴ谥兄傅墓枪澤现刂負噶艘幌?,凌云釉抿抿唇,“其他的,我沒有什么好說的了?!?/br> 她轉過身,緩緩走向月洞門,這道門沒有種紫薇花,兩側的花壇里,種了一些梔子花,正值花期,梔子的馥郁香氣與空氣糅合在一處,凌云釉停下腳步,彎腰連枝折下兩朵,只用拇指和食指捏著,穿過月洞門,拐個彎兒,背影消失了。 墨昀收回目光,扭過頭,靜靜看著裴云胸口上那一朵廣玉蘭。裴云離開梟閣時還是春天,回來時,他書房前那一樹梨花早就謝了,朔風堂里開放的花朵也已經換成了另外一批。 春與夏,生與死,竟然一晃眼就完成了順其自然的過渡。 隨著日頭的移動,日光也越來越毒辣,照在裴云那張可怖又安詳的臉上,沒生病前的裴云不喜歡盛夏的太陽,說它太烈,像是要把人燒成灰一樣。墨昀抬起袖子替裴云擋去陽光,可衣袖太窄,無論怎么擋,都免不得要沾到陽光,他徒勞得放下手,低聲喃喃,“沒把你照顧好,老頭子不知道要在底下怎么罵我了,天氣熱起來了,我先去安排你的后事,你想和云葉葬在一起,如你所愿就是?!?/br> 墨昀想要起身,蹲了太久,小腿發麻,起身時沒有站穩,他倉皇扶住廣玉蘭的樹身,堪堪站穩,一口鮮血就從喉中慪了出來。 ※※※※※※※※※※※※※※※※※※※※ 這都20號了,2月只更新了三章,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