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天剛一黑下來,蛾眉月就懸于中天之上,卞松月穿過一扇月洞門,轉入游廊,一枚暗器破空而來,卞松月聽覺極靈,急忙向后平仰,暗器越過她臉頰釘入紅墻。卞松月神色凜冽,側頭看去,發現是一支鳳凰銜珠式樣的金釵。 她立正身體,抿唇而笑,“這是做什么?” 凌云釉胸口沾血,傷口裂開也顧不上,寒氣盈滿周身,她一步一步向卞松月走去,“這只金釵是你派人去取的?” 卞松月側頭又看了眼金釵,笑容越加嫵媚,“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金釵戴在我頭上定然比戴在一個侍女頭上更為合適?!?/br> 凌云釉曾經與林然說過,在卞松月心里沒有尊卑之分,現在看來,卻是自己太不了解她了。她直直盯著卞松月的臉頰,目光比月色還凄冷,“既然想要,為什么不自己去???既然拿到了,為什么又要傷她性命?” 卞松月臉上浮現出幾絲疑惑,看起來既無辜又天真,“許燕兒把你那婢女殺了嗎?我都不知道,我只讓她去取金釵,可沒叫她殺人。把你惹得這般傷心,我幫你殺了許燕兒那蠢貨好不好?” “呵!”唇角眼尾的弧度都提示她現在臉上正帶笑,可凌云釉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笑?!霸S燕兒殺了林然惹我傷心,你便要替我殺她,你一劍刺進我胸口,也惹我傷心,又該怎么算?” 卞松月不笑了,“你該慶幸這枚金釵不是由我親自去取的,若是我親自去,我不僅會讓她后悔伺候過你,更會讓她后悔來到這世上?!?/br> 一時間,痛苦與失望洶涌著灌入心口,凌云釉絕望想道:她既讓我這么痛苦,我也不能讓她好過??蓚闹?,我想不出以惡報惡的辦法,從心上流出殺意——至少也該讓她痛一痛。她腦子里只剩了這么一個念頭,于是,對著卞松月的面門就是一掌。卞松月早有防備,一旋身轉了半圈,閃避到一側。凌云釉寸步不讓,下一掌接連而至,兩人你攻我打對了十來招。卞松月擅使劍,掌法比凌云釉弱,放平時定然沒有勝算,只是凌云釉本來傷就沒好,先前與粉衣女動手時動作太急又扯裂了傷口,這會兒更是力有不逮。左手擒住卞松月肩膀,卞松月不忙相掙,手肘向后直撞,正好撞在凌云釉的胸口上。凌云釉疼得冒汗,卞松月回過身來,一掌擊在她另一邊的鎖骨之上,凌云釉被她一掌打倒在地,連趴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卞松月忘記她傷口有傷,見她額上滲出虛汗,胸口已經殷紅一片,心臟竟也跟著一痛,正想彎腰去扶她,腰剛剛躬下,手剛伸出一寸就又閃電般縮了回去。她挺直身子,站得筆直,“就算想殺我為你的林jiejie報仇,也得先把傷養好,你現在這個樣子,怎么殺我?” 胸口疼得厲害,凌云釉扶著墻,緩緩抬頭,卞松月那一身醒目的朱紅在燈火的映照下變成了暗紅,轉過游廊,她走進一扇月洞門,裙擺在墻角一漾,就再無蹤跡可尋了。 凌云釉手搭在裙擺最外層的薄紗上,一點一點得捏緊,眨一下眼睛,一滴淚從眼睫上滴落,她歇了一會兒,正想扶墻站起來,視線里出現了一雙水綠色的繡花鞋,凌云釉眼波一動,仰起頭,“林甘雨?!?/br> 林甘雨衣帶生風,生的是臘月間的雪風。她走到廊椅旁坐下來,彎下腰去,用手里的折扇支起凌云釉的下頜,“柔情綽態、清揚婉兮,你就是用這幅楚楚可憐的樣子騙得墨昀對你青眼有加的? ” 凌云釉虛弱道,“我現在沒力氣和你打嘴仗,我知道你早想殺我,但你最好想清楚,無論是墨昀對我有所圖,還是真的就瞎了眼看上了我,你都不能動我。若是只單純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那也還好,男人大多薄情,你殺了我,再換一個就是。若是對我有所圖,你殺我,就是壞了他的大事。那時,你想要他的心,他想要的就是你的命了?!?/br> 明知道她所言非虛,但林甘雨這口氣就是無法咽下,“伶牙俐齒,我先割了你的舌頭?!绷指视昶鹕?,手里出現一柄蟬翼刀,這種刀,墨昀也有一柄,凌云釉被卞松月傷得極深,想到自己接二連三為真心相待的朋友所傷,覺得活著也沒什么意思,老天如果有眼,來世讓他投胎為墨昀那樣的男子,讓她也嘗嘗被許多女子視如珍寶的滋味。她心一橫,“你心里不平直接殺我就是,興許殺了我,墨昀無人可用,會親自去求你回來?!?/br> “他才不會”,想到墨昀的冷心冷肺,林甘雨身上的煞氣更濃,“你想死,我就成全你,你與卞松月交過手,沒人看見我過來,自然懷疑不到我身上來?!?/br> 凌云釉在心里冷笑:這女人想殺她,又不敢讓墨昀知道自己是被她所殺,難為她做到這個地步,還做著墨昀能夠回心轉意重新接受她的春秋大夢。 薄薄的一柄蟬翼刀眼看就要貼上凌云釉的咽喉,凌云釉硬氣得閉上眼,不知從何處飛來一柄飛刀射在林甘雨的手腕上,蟬翼刀脫手落在地上,林甘雨呻-吟一聲,一滴接一滴的鮮血從她手腕上滴下來,凌云釉睜開眼睛,看她的手腕被飛刀劃開一道血口,刀口不淺,傷口血流不止。 林甘雨捂著手腕,血繼續從指縫里淌出,一只柔嫩的玉手轉眼染成了駭人的“血手”。 凌云釉臉色慘白,兩手撐地,微微喘息,墨色衣角撞入視線,她知道是墨昀來了。 左手的一條筋脈被飛刀斬斷,這只手想必是廢了,林甘雨抿緊嘴唇,看著地上,等到墨昀走近了,才緩緩揚起頭,眼里懼是憤恨與不甘,“你居然下這么重的手?!?/br> 墨昀瞥一眼凌云釉的傷,半眼都沒撥給林甘雨,“你的武功是我教的,這一次我只拿一半回來。自你轉投煙雨堂那日開始,你與朔風堂就再無半點關系,你若還是糾纏不休,下一次,就直接拿你的命換我耳根清凈?!?/br> 知道凌云釉自己不能走,只能將她橫抱在懷里,凌云釉不知道,這種待遇林甘雨從未享受過。直到走出去好遠,凌云釉弱弱開口,“你倒是說得輕巧,她只會來對付我?!?/br> 本打算讓她再休息一月,堂中事務交給厲寒代管,一個月后,她養好傷,朔風堂內外事務他也安排妥當,就可以動身前往羌戈與徐飛白和秦州匯合。這下,凌云釉舊傷未愈,再次被人打得要死不活,出發期限必然又要延后。想至此,墨昀拿出修了二十四年的涵養才將怒氣壓下去。 見他冷沉著臉不說話,凌云釉就一陣委屈,林jiejie因為自己被粉衣女害死,自己又被卞松月打傷,差點去掉半條命,又為著他的桃花債險些命喪林甘雨之手,從頭至尾,她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她沒有想過要傷害誰,為什么一個二個都要來與她為難,不肯放過她? 墨昀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兩人就這么沉默著,只聽得見風吹樹梢的簌簌聲。墨昀感到頸側溫熱,那一小片肌膚被凌云釉的眼淚洇濕了,凌云釉緊緊拽著他的衣襟,聲音里帶著不明顯的哽咽,“我還是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對我?!?/br> 墨昀低下頭,她臉埋在自己懷里,看起來無助又可憐,一時拿她沒轍,暗地里嘆口氣,“說來也沒有這么復雜,你和白晉之間,她選了白晉,又舍不下你。人心易生貪念,妄念不破,就容易變得偏執。想要破除這個局面也不難,只要有一個人愿意放手,不再執著于一段注定要背道而馳的友情,于你于她,都是解脫?!?/br> 身在局外的人永遠比她這個局內人看得明白,可有時候,道理是懂了,可還是忍不住一條路走到黑。親人她已經沒有了,友人也所剩無幾,難道真的要她成為一個絕情絕欲的孤家寡人,才配好好活著嗎? 凌云釉吸吸鼻子,擦去淚珠,“你說的我都明白,只是,如果沒有牽念,活著算什么呢?跟山上的石頭沒多大分別?!?/br> 聽他輕笑一聲,凌云釉揚起臉,“你笑什么?” 墨昀道,“笑你說得有理?!?/br> 墨昀的衣襟被自己捏得皺巴巴的,凌云釉也沒發現,無意識得揉捏著上面的云紋,“徐飛白和秦州都被派出去了,這次的任務是不是很危險?我……會死嗎?” 她還是怕的,“我不想死,我想去杭州,隨便一個小鎮上開一個客棧,自己做老板娘,招待南來北往的客人,我有酒,他們有故事??晌疑砩现靛X的首飾有些拿去送了人,有些摔壞了,沒剩下幾件了。哦,對了,你的天蠶佩還在,不知道能換多少銀子,但開間客??隙ㄊ遣粔虻?。不過也沒關系,我手巧,可以給人當廚子,還可以賣胭脂,也可以給姑娘畫花鈿,我琴彈得也不錯,去教坊里教姑娘彈琴,也能掙銀子。這么說來,我可以干的事情太多了,辛苦個幾年,錢存夠了,就能開個酒樓。我自己掌廚,把剩下五大菜系都學完,酒菜酒菜,有菜無酒也不行,我想起來了,你不是會釀酒嗎?你上次給我喝的秋露白,味道不錯,名字也好聽,連我都沒聽過,小鎮上的人更不可能知道了,我呢,就說詩仙李白就是喝了秋露白之后,文思泉涌,寫出那句驚才絕艷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才得唐明皇賞識,從此平步青云的。家里有考秀才的肯定會對秋露白趨之如騖?!?/br> 墨昀一直安靜地聽著她的碎碎念,覺得有趣,不曾出聲打斷。又聽她嘆息,“哎!你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屈居于一方小鎮當個釀酒師傅呢!我還是請別人吧!” 墨昀還是沒說話,凌云釉再嘆一聲,這聲里包含了無盡的哀愁,“若我死了,便沒有以后了?!?/br> 凌云釉疼得麻木了,眼皮子上仿佛壓了千斤頂,依稀看見月見居門檐下那盞繪有小兒捕蟬圖樣的燈籠,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朦朧中,聽見墨昀說,“你不會這么輕易地死,我會盡力護你周全?!?/br> 腦袋在他頸窩蹭了蹭,她閉上眼睛,“從明天起,我會乖乖待在月見居,哪也不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