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凌云釉今日無心做事,干活的時候心不在焉,右眼跳得厲害,總覺得有事發生。 明昔小姐房里這株等人高的金珊瑚樹好像沒有從前有吸引力了,擦拭樹身時腦子里明明什么都沒想,但她還是時不時走神,一不小心就被樹身上的尖角劃破了手背。 凌云釉疼得倒吸一口氣,用手捂住流血的地方。眼皮似乎跳得越來越厲害,拿老人的話來說,右眼跳,意味不詳,有大災。 “云釉?!北澈笥腥撕八?,她認出那是林然的聲音。 在明昔小姐的地方看見林然,凌云釉有些驚訝,林然不說她是以什么理由過來的,拿過她的帕子,小聲道,“雅安被丁姑姑帶走了,我聽人說,是去陽平大人那兒了?!?/br> 林然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告訴她雅安的去處,這番話代表了什么她比林然更為清楚。 她已經感受不到手背的疼痛,心窒得厲害,從未停止轉動的腦子一時間竟然有些遲鈍,她張了張口,“林jiejie,我……” 林然知道自己只能幫到這里了,她伸手在凌云釉肩上按了按,安撫道,“快去吧!這里有我?!?/br> 凌云釉忽然紅了眼眶,除了她剛進梟閣發燒說胡話的那一晚,林然再沒見她像現在這般脆弱過。 凌云釉慢慢蹲下來,臉埋進掌心,“他說得對,我不該這么心急的,怎么辦,我可能要把雅安害死了?!?/br> 明昔不在院中,綠衣正捏著一把瓜子站在檐下磕。 林然先往門口看了一眼,跟著蹲下來,輕輕揉了揉凌云釉的發頂,“你一定能想出辦法的,振作一點,雅安她需要你,” *** 朔風堂背后帶著一個大大的院子,種滿了四季常開的月季。老管家福平蹲在地上給盆栽的兩盆月季松土。 墨昀走過去,喚了一聲,“福伯!” 福平年紀大了,耳朵變得不靈光,沒有聽見,墨昀走到他身邊,又喚了聲,福平才慢慢轉過頭,見是墨昀咧開嘴笑起來,“小墨來了?” 梟閣中沒有人敢這么稱呼墨昀,閣主敢,但從來不會這么叫,這稱謂還是已逝的老堂主帶頭叫的。墨昀剛剛被老堂主救回來的時候,十分反感這個稱謂,每次義正言辭地告訴老堂主他不喜歡別人這么叫他,老堂主總是笑咪咪得說他萬分理解以后一定注意,轉頭就當了耳旁風。墨昀拿他的厚臉皮沒辦法,久而久之,也習慣了這個小名。 福平把撬松的土推平,他眼睛不好使,所以把動作放得很輕,生怕一不小心就傷了花的根莖。 蹲久了,他感覺到腰疼,反手握起拳頭輕輕捶了兩下,墨昀走過去把他扶起來坐在石階上,“這些事交給其他人做就好了,您如今身體不如從前,若是磕著碰著,就只能臥床休養了,到時候您又嫌悶?!?/br> 還有一盆花沒松土,福平也沒堅持,坐到一邊休息?!澳昙o大了,不中用了,現在也只能栽栽花喂喂鳥,太重的活我都沒碰,你把心塞回肚子里便是?!?/br> 他用掌心輕輕拍了拍墨昀的手背,墨昀低下頭,見福平的手背上結滿橘絡一般的摺皺,像一節滄桑的老樹根,他的目光暗了下去。 老堂主走了,福伯老了,那些把他從深淵中拉起來的人都一個接一個得離開了。 滿園的月季在微風中搖曳,它們的根莖不夠粗壯,香味也足夠克制,和它們的主人一點都不像。 墨昀看向福平剛剛松完土的那盆月季,想起那個人為自己取了個好名字沾沾自喜的模樣,他的面部輪廓也漸漸變得柔和起來,“我記得他一直叫這盆花小春春,聽他叫得多了,就忘了它原本該叫什么名字?!?/br> 福平也轉向那盆話,混濁的眼中浮起懷念,“這盆叫小春春,那盆叫小蔚蔚,都是老堂主嫌名字難記自己給取的別名。它原來的名字啊叫玉樓春,那盆叫云蒸霞蔚,當初老堂主聽話聽一半,以為玉樓春是別人送給閣主的好酒,死皮賴臉地要了回來,后來才知道是盆花,閣主故意氣他,派人又附贈了一盆云蒸霞蔚,你沒見老堂主當時那樣子,胡子都氣得飛起來了?!?/br> 縱使那人已經離開了這么久,但福平一提起,他當時的樣子就會生動得浮現在腦海里,甚至不需要墨昀刻意去回想。 墨昀給屬下的印象都是內斂沉穩不多話,部署堂中事務時是他話說的最多的時候,徐飛白曾經跟裴云抱怨,說他心里有道門,別說進去,他用盡十八般武藝都撬不出一條縫來。 裴云當時拿徐飛白的話調侃他,說他不是不愿說,是覺得沒必要說,那些事情都沒從他心里過,從來沒上心過,哪能像徐飛白一樣一說就沒完沒了。 裴云說得沒錯,到了現在,除了避不開的堂中事務,已經很少有他真正上心的事情了。 老閣主的事情,在他去世以前,也和現在他懶得上心的事情一樣,他一直認為自己其實并沒有真正任它們往心里去過。無論是他的喜好,還是他的病,那時候,他一直表現得很淡漠。 福平早就習慣了他的清冷,不管他是否在聽,繼續念叨,“那盆比人還高的月季是老堂主后來養得,品種最普通,老閣主卻最喜歡,他說滿樹都是花,看著高興。他聽人說月季又叫月月紅,一年四季常開不敗,就種了一院子?!?/br> 墨昀的目光落在滿院的月季上,目光似乎越來越柔軟,“他就是個大老粗,閣主好這些風花雪月的東西,他總是看不慣,說習武之人喜歡這些東西,娘兮兮的,后來看他開始種花,裴云嚇得不行,以為他得了失心瘋,偷偷請陳大夫過來看,結果兩個人都被他連推帶攆得轟了出去?!?/br> 墨昀從房中出來時,小鵪鶉趴在他懷里,抱著一截竹枝安安靜靜地啃,這會兒抱著墨昀的胳膊睡著了,小聲地打起了呼嚕。 福平看到了,笑得眼睛瞇成一線,將渾濁的光都藏在了眼皮底下。 “小寶貝”,他邊喊邊摸小鵪鶉的腦袋,墨昀輕輕扒開小鵪鶉的爪子,把它放到福平懷里。 福平一直都喜歡小動物,小鵪鶉長得本來就萌,睡著了更是乖巧,他抱著就舍不得放開?!袄咸弥黟B得花草都不像他,就那只金剛鸚鵡和他最像,他以前還養過一只白狐貍,抱回來時比這只小寶貝都要小一些,老堂主寶貝得要命,后來那白狐貍偷偷跑了,把老堂主氣得吃不下飯?!?/br> 墨昀記得那天老堂主的確沒吃午飯,但晚上比平時足足多吃了兩碗飯。 這些他都沒說出來,老堂主一生殺伐果斷,私下里的一些行徑卻讓人哭笑不得。 墨昀的目光移回那盆小春春上,“以前經常見他逗花弄鳥,我還以為這位置是個閑差?,F在后悔了,擔子也卸不下來了?!?/br> 當初老堂主身體不好準備撂擔子,連哄帶騙加威脅把這幅擔子硬壓給了墨昀,看他接得不情不愿,老堂主就說,“不想做了扔給別人就是,誰愛做誰做去?!?/br> 他竟然真的相信了。 福平忽然小心翼翼看看四周,仿佛老堂主隨時從背后跳出來抓他小辮子,他拿手背擋住半邊臉,壓低聲音說,“那老家伙偏心,舍不得他徒弟受這副罪,嘴上說一碗水端平,誰看不出來他最喜歡的還是裴云,你呀!被他騙了?!?/br> 墨昀有些好笑,“那時候裴云身體不好,正是要靜養的時候?!?/br> 福平擺擺手,嘆息一聲?!澳氵@位置啊,表面風光,實際上危險得要死,我在閣中這么多年,看到多少人為爭這位置斗得頭破血流,但我還真就沒覺得它好,老堂主在的時候,三天兩頭鬧著要卸擔子,天天嚷嚷著他被閣主騙了,為此跟閣主鬧了好幾次,閣主就是不準他撂挑子。要我看啊,這位置就是一間牢獄,外面看來金閃閃,里面烏漆嘛黑。外面的人心心念念要進來,里面的人心心念念要出去?!?/br> 墨昀伸手撥弄著玉堂春的花瓣,眉目間顯露出一種死水微瀾般的沉靜,“福伯心守一事,反而比局中人看得更為通透?!?/br> 福平眼尾的褶皺更深,小鵪鶉在他懷里睡得無知無覺,根本不知道已經換了一個懷抱。 “福伯已經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不死,還有什么看不通透的。老堂主一走,你的心思也比從前更深了,裴云我不擔心,你為他擔了這副挑子,又事事以他為先。小墨,福伯只擔心你,有些事情一步錯便步步錯,你若是有什么好歹,老堂主泉下有知,不知道會愧疚成什么樣子?!?/br> 墨昀隱忍地閉了閉眼,在心里道:太晚了,那一步已經踏出去了。 轉身時,明衛夜離站在檐下,墨昀早知道他來了,也大概猜到他要稟報的事。 福平雖然老眼昏花,但那么大一個人站在那里也不會看不到,他沖墨昀擺擺手,“你去忙吧!小寶貝我幫你看著?!?/br> 墨昀叮囑了幾句注意身體的話,走到夜離身邊,“那姑娘還沒走?” 夜離道,“沒有,我說堂主正在和人商議事情,讓她先回去,她不肯,一直等著沒離開過?!?/br> 墨昀轉身向正廳的方向走去,“帶她來見我?!?/br> 福平撫摸著小鵪鶉毛茸茸的腦袋,渾濁的眼珠深陷進眼窩里,他有些費力地抬起眼皮,看著一院子開得正精神的月季。 自言自語道,“這些月季還是小墨來的那年種下的,轉眼,已經這么多年了。等我這老家伙跟著老閣主去了,希望小墨也能好好照顧它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