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午時剛過,烈日當空,墨昀房里那盆銅錢草蔫頭耷腦地杵在白瓷花盆里,窗子開了半扇,屋里悶得透不過氣,墨昀索性將另外半扇打開,順手將涼掉的半壺茶倒進花盆里。 “貪狼?!?/br> 在暗中保護主人安全的影衛瞬間出現在房間里,單膝跪地,“主人有什么吩咐?” 墨昀放下茶壺,“好久都沒看到裴云了,他近來在做什么?” 貪狼的表情和語氣都毫無起伏,“回稟主人,裴大人近來毒性發作頻繁,云葉醫女正盡力幫著壓制?!?/br> 經久的舔血生涯,已經再難在墨昀臉上看出明顯的情緒,而這一刻,他的眉目間顯露出了少有的憂慮,“我去趟藏書閣,不必跟來?!?/br> 長期護衛左右的影衛聞后微微頷首稱是,沒有說一句多余的話。墨昀走后,他走到書桌旁,玉白瓷缸里還裝著他忘記撤走的被墨汁染黑的水,幸好他家主子在這些小事上還算得上寬容,為了毀尸滅跡,他端起瓷缸,不管窗臺上剛剛被灌了半壺茶水的銅錢草是否還喝得下,將缸中的水一股腦倒進花盆里,水浸透土壤溢出底部的拖盤,將窗臺澆了個透心涼。 僅次于十二銀衣使下的第一殺手被突發狀況驚出了一腦門的汗,抓起桌上的一疊紙去接快要流到地上的水。 看清抓得是什么后,他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跟熊孩子剛闖完禍的反應如出一轍。 墨昀剛剛走出朔風堂,想起三個時辰服一次的藥丸沒帶,折轉回去,一進門看見上午練得字被自家影衛揉成一團抓在手里,花盆拖盤里的水順著墻面流了一灘,額角的青筋跳了跳,“我的窗臺是得罪了法海嗎?” 貪狼哭喪著臉,從一匹面癱的頭狼變成了一只犯了錯的田園犬,撲騰跪地,“主人,貪狼錯了?!?/br> 只有墨昀自己知道,外人看來精明干練的影衛私下里是副什么德性,他撫著額,“搖光?!?/br> “屬下在”,另一名影衛應聲出現,刻意搶出空隙偷偷覷了貪狼一眼,礙著主人在場,硬憋著不敢笑。 墨昀看一眼窗臺,“收拾干凈,看銅錢草淹死沒有,沒淹死就救一救?!?/br> 搖光恭敬應是,貪狼有心要彌補過失,聲音不敢放得太大,“主人,這些事屬下也能做,不用麻煩搖光?!?/br> 墨昀盯著他那張略顯稚氣的娃娃臉,為避免自己屋子再受禍害,下了死命令,“以后,我不在的時候,離我的屋子一丈遠?!?/br> 朔風堂外滿樹的蛐蛐嚷得震天響,墨昀被吵得有些心浮氣躁,“日落前,將樹上的蛐蛐一只不漏的抓起來,按公母分開,遺漏一只,提頭來見?!?/br> 還要按公母分開,貪狼傻眼了,“主人,您這” 太強人所難五個字被墨昀冷漠的背影拍回了肚子里。 貪狼回頭見搖光已經開始收拾他留下的一地狼藉,腆著臉湊上去,“我幫你吧!” 搖光趕緊將他擋在窗臺之外,“別別別,你還是去抓蛐蛐吧,我不想因為你被罰到后山去抓蛇,還得按公母分開?!?/br> 貪狼氣咻咻往圓凳上一坐,“開陽跟天權一聲不吭地消失了,肯定是被主人派出去執行任務了,這種好事怎么就輪不上我,劍都要鈍了,日子快要淡出個鳥來?!?/br> “貪狼,慎言?!必澙遣贿^是單純的抱怨一句,沒想到會惹來搖光劇烈的反應。他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機警地看向四周,隨后并起兩指在嘴上拉了條縫。 搖光不放過他,“要是被主人聽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別一天跟老媽子一樣教訓我?!必澙瞧綍r只服墨昀的管,這會兒耐性告罄,立馬黑了臉。 好心沒好報,搖光心里也是大大的不爽,“還不是怕你嘴欠兒惹禍,累及無辜,快滾去抓蛐蛐兒吧你!” 貪狼身子扭了個彎兒,撐著下巴面向搖光,八卦心蠢蠢欲動,“主人剛剛問我裴大人最近做了什么,我說裴大人毒性發作頻繁,他就說他要去藏書閣,我猜他是去翻醫書去了,我總覺得咱們主人對裴大人與對別人不同,誒,你說,他是不是對裴大人有歪心思???” 搖光覺得這家伙遲早要被他那旺盛的好奇心害死,懶得接他這茬,悶頭倒掉銅錢草花盆里多余的水。 貪狼吃了閉門羹,抱怨一句“沒勁”,便出門捉蛐蛐去了。 凌云釉沒趕上午飯,只吃了雅安偷偷藏起來的一個饅頭,飯后不能休息,兩人一同前往藏書閣繼續干活。 “云釉”,中途雅安一直想問中午的事,都被凌云釉岔開,聽她一喚自己的名字,凌云釉就先開口打斷她。 “對了,不是說對佛經有興趣嗎?是哪一本,找來我看看?!?/br> 雅安再遲鈍也知道她不想談那件事,那本佛經被她單獨放在挨著門口那排書架的最下面一層,她拿給凌云釉。 凌云釉接過來隨意翻翻,“我以為藏書閣里全是武功秘籍,居然還有和尚的東西,是因為殺孽造得太多,需要靠佛偈滌蕩心靈嗎?” 一個崇尚以殺止殺,一個以普度眾生為己任,背道而馳的兩種人生,怎么看都不該有交叉點。 雅安沒聽出她是在嘲諷,翻到沒看完的那一頁,“上面畫了一面旗,還有三個和尚,旁邊有兩排字,我不識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br> 書上畫了一個老和尚,兩名尚年輕的弟子站在他身旁,遠處幡從風動。 “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菽苓M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br> 凌云釉念完,雅安一臉迷糊,“什么意思???” 凌云釉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一個和尚對另一個和尚說,曾有一個尼姑喜歡上一個和尚,有一天尼姑指著遠處的旗幡問和尚,是風在動還是幡在動,和尚說都不是,是我心動。然后,他們問老和尚,到底是風在動還是幡在動,老和尚說都不是,心術不正看什么都會動?!?/br> 雅安目瞪口呆,“佛經上也會講這種故事嗎?” 凌云釉兩下翻完,把書塞進雅安懷里,“你以為和尚都是四大皆空嗎?背地里喝酒吃rou逛花樓的有的是?!?/br> 稍后,凌云釉在書架上翻出一副落灰的圍棋,拉著雅安,邊教邊同她切磋,可惜雅安既不是合格的對手,也不是個合格的弟子,教了半天仍不得要領,凌云釉只好放棄,囫圇擦完書架,便在幾個書架上找了幾本書窩到角落里看。 雅安不認字,又把那本帶圖的佛家典故拿來翻。 凌云釉對著手上的書貌似看得目不轉睛,實際上翻開這頁上她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對書沒什么好感,只是不表現出一定程度上的癡迷,雅安又會見縫插針問起胭脂的事。 她并非不愿意告訴她,只是不想讓骯臟的血液污染那雙無垢的眼睛。不是誰都要像她一樣,必須經歷一次痛不欲生的涅槃重生才配看到光明。 現在是什么時辰凌云釉只能通過光影位置摸個大概,最近徐嬤嬤“進補”的時辰提前了,天一擦黑就會派貼身婢女過來召雅安。凌云釉抬頭看了一眼地上的光影,摸出頭上的銀簪,“雅安?!?/br> “嗯?”雅安從書上抬起頭,感覺到頸上傳來一下針扎似的刺痛,她反手去摸后頸,忽然腦子眩暈,暈了過去。 凌云釉半摟住她,把銀簪插回發髻,扶著她在書架上靠穩,從書架底層與地面的空隙中摸出一個碗和一把匕首,撩開雅安的衣袖,縱橫交錯的刀痕殘忍地撞入凌云釉的視線,比起上次看到的又多出好幾條。 凌云釉深吸一口氣,多看一眼都覺得呼吸不暢。拔-出匕首挑破一道傷痕的血痂,沿著傷痕的走向加深傷口,轉眼,血液沒過刀刃,她忙將碗移過去。 夕陽沉落一半時,有人來敲藏書閣的門。 雅安流血的傷口已被凌云釉簡單包扎過,她站起身,端起半碗血朝門口走去。 鶯歌是貼身伺候徐嬤嬤的侍婢,聽從徐嬤嬤的命令去臨芳閣尋雅安,得知人還在藏書閣沒回來,知道徐嬤嬤的脾氣片刻不敢耽擱就往藏書閣趕。她進閣的日子不短,知道藏書閣有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鎮閣人,不敢冒昧闖進去。 “鶯歌jiejie”,凌云釉主動拉開門。 鶯歌盈盈一笑,“我奉徐嬤嬤之命,來尋雅安,她在嗎?” 鶯歌貼身服侍了徐嬤嬤很多年,卻并沒有因為是個高人一等的丫鬟就顯得彎酸刻薄不近人情,相反,她待人溫和守禮,在臨芳閣內人緣極好,凌云釉對她印象也還算不錯。 凌云釉回頭望向屋內,額頭微微皺緊,別進幾絲擔憂,“雅安她近來經常感覺身體不適,剛剛整理書架的時候,忽然暈過去了,怎么叫都不醒?!?/br> 鶯歌面上的笑意淡了些,瞥到凌云釉端著的碗,“這是?” “哦!”凌云釉反應過來,“雅安最近幾日總會無緣無故暈倒,下午她感覺不舒服,提前囑咐我若是她又不小心暈過去,就讓我接半碗血給徐嬤嬤送去,聽說徐嬤嬤餓著的時候脾氣不好,能不能勞煩jiejie” 說到最后一句,她的聲線不如最初平順,顯得十分膽怯。鶯歌當然知道她在怕什么,不過有半碗血交差,她也不介意替她跑這一趟。 沒忘夸獎雅安的懂事,“難為雅安姑娘身體不好還惦記著徐嬤嬤的口糧,我會向徐嬤嬤稟明雅安姑娘的難處,放心吧!” “多謝……多謝鶯歌jiejie?!绷柙朴苑路馂樘舆^一難激動得語無倫次,眼神飄忽不定,又不敢在鶯歌面前表現得太明顯,壓著急速掉落的一口氣,不讓它松得太快。 這幅神情落在鶯歌眼里,就是在為不必親自面見徐嬤嬤而暗自狂喜,她什么也沒再說,接過徐嬤嬤的“補藥”,回去了。 鶯歌一轉身,凌云釉方才因為緊張而沒邊亂跑的眼神忽然變得凌厲起來。她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住一把匕首,方才她用這把匕首在雅安身上取了半碗血,在她的計劃里,再過不久,徐嬤嬤就會因為這半碗血自掘墳墓。 雅安一時半會醒不來,送走鶯歌后,凌云釉拿起她方才取的書按著記憶一本一本放回原位。她記憶力絕佳,并非天生,一個人想要由懦弱變強,若是沒有強大的武力自保,就只能通過一些手段讓自己懂得更多。 還剩下一本,是雅安早上藏起來的那本佛家典故,凌云釉不知道她是從哪個書架拿的,而藏書閣又實在太過寬敞,細數下來大概有幾十排書架,找起來十分費力。 凌云釉只好一排一排找過去,穿過重重書架走到最里側,凌云釉被靠著書架看書的男人驚出了一身冷汗,一時間,書沒拿穩從手上掉落。 這人,到底是什么時候在這里的?為什么她一點動靜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