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父王,我欲離家游學,恐怕幾年之內都不會回來?!鼻卦χ北臣?,率先提道。 他的聲音很平淡,就好似在說某件平凡之事般,但是,即便如此,話里話外,也帶著一股不容拒絕之意。 聽聞此話,和親王眉心擠出一道極為明顯的褶皺,似乎對秦元君的自作主張極為不滿,他轉過頭,面露不悅,大聲道:“此事我不同意?!?/br> 炭盆已撤出書房,但其參與的熱氣經久不散,盤旋在房內,為他的聲音徒添幾分暴躁。 秦元君眸色漸深,讓人看不出內里的情緒。他早已預料到會如此,遂又低低一笑,道:“這不正是父王想要看到的嗎?!?/br> “……你說什么?!”和親王倒吸一口氣,整張臉都漲紅了。他何時見過秦元君刻薄至斯。 秦元君抬起頭,半分不示弱地回望和親王,他的聲音十分篤定,又如冷冰刀在石上劃過般銳利:“父王從小便對我百般提防,先是不讓我學武,如今又壞我秋闈名次,您不就是想我滾出京都,去那偏遠之地了此殘生么?我順了父王的意,父王怎會不同意?” 誰也不曾想到,慣來蟄伏在背后,用一張懦弱面皮裝點的秦元君,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即便是身經百戰的和親王,頓時也愣住了。 和親王雙目瞪圓,顯然已被他激怒,和親王一拳錘向桌面,猛地發出一聲爆喝:“你放肆!” “我不敢?!鼻卦室獾?。 見他如此放肆,一時之間,和親王呼吸不穩,額上青筋爆出,手臂也緊緊握成拳,顯然是已經怒極。 此時,和親王那一雙鋒銳的鷹眼布滿血絲,看起來十分可怖,秦元君卻淡淡地笑著,就這般與他對視,沒有半分的退縮之意。 打我,打我,打我…… 秦元君面上不顯,心中卻悄悄地計算著時間。就連他自己都未曾發現,在心底的最深處,還殘存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他沒有了母親,如今就連父親,也都要失去了。 可惜,隨著和親王逐漸忍下的怒火,以及松下去的拳頭和漸漸黯然的眼神,秦元君的一整顆心猶如沉到谷底。 那絲最后的希望,也隨之煙消云散。 連打都不敢打? 秦元君后背發麻,瞳孔一縮,心中不可抑止地恐懼起來。我到底是誰…… “父王,您從未將我當做兒子,對否?”秦元君站起身來,聲音嘶啞,接著,他又立即閉上嘴巴,以免發出哭腔。 和親王驀地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和親王咬牙切齒,眼中有震撼,更有驚恐,甚至還有一絲難以名狀的失落。 秦元君甚至沒有問“我是否是你的兒子”,抑或是“我到底誰的孩子”,卻偏偏問上這樣一句。 和親王皺緊眉頭,心中五味雜陳。 秦元君沒有任何的質問,卻比質問更加令人驚慌失措。 他那般驚才絕艷,那般的七竅玲瓏,甚至那般的慧極必傷,卻從來不屬于他和親王。 “多謝父王,我知道了?!表樌玫酱鸢傅那卦?,終于松懈下來,全身上下都陷入一種詭異的松快感。 在和親王盛怒之際,就連“逆子”二字都不敢開口,可見,不管他是不是和親王的兒子,總之在和親王的心底,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兒子。 這十五年的所有包袱,所有的苦衷,所有的秘密,頃刻間真相大白,暴露于刺眼的陽光下。 而他,也終于為自己,找到一個開脫的理由。 原來,他是撿來的孩子。那曾經卑微的渴望,不切實際的希冀,本來就不屬于他,那么,他還在期待些什么? 和親王驚得目眥欲裂,張嘴極力想要分辯、掩飾些什么,卻猛然發現,自己竟然啞得說不出話來。 正是由于他們的自私,這才造成秦元君的痛苦和掙扎。 是的,他欠秦元君良多。 在與那人相似的眼神下,他甚至不敢開口,不敢與他對視,唯恐不小心露了底,將那不可言說的真相宣之于口。 不能說,死也不能說。 和親王緊咬牙關,竭盡全力克制自己,良久后,他終于平復胸口中的暴躁,將那一堆負面情緒重新壓入心底。 方才和親王全身緊繃,目露兇光,猶如一頭蓄勢待發的森林之王,可才不過許久,不知想到什么,他周身氣勢突然銳減,如同被人打趴下的病貓。尤其是,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讓秦元君十分疑惑。 他在害怕什么? 自己的身世到底有多離奇,竟然能讓他產生恐懼? 秦元君微抬下巴,眼中拂過一抹了然。 見他神情一變,和親王頓時呼吸一緊,心中毫不猶豫地打起了鼓,那絲絲恐懼有若實質,瞬間填滿他的心房:秦元君,他又猜到什么了? 和親王被折磨得幾近崩潰,他霍地站起身來,有力地雙臂猛地往前一揮,將桌上所有的東西一并掃下。 “你出去!給我出去!”和親王聲嘶力竭地大吼道,好似這般發泄,就能紓解他心中壓垮他肩膀的壓力似的。 硯臺、茶杯、筆托等貴重物事落在地面,發出噼噼啪啦的脆響,而這股亂糟糟的聲音,在和親王的耳中,卻猶如天籟。 因為秦元君已經轉身離去。 頃刻間,書房徹底安靜下來,一枚木鎮紙不死心地滾過角落,發出骨碌骨碌的響聲。 而在此時,和親王忽然抬起頭,呆呆地望著那扇空蕩蕩的門框,感覺自己的心好似被剜去一塊。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直接進入下一卷三年后,咱家良辰十四歲啦,元君十六歲~ 趴地,各位晚安~ ☆、第72章 女長成 宣德六年八月,溫府闔家喜鬧,氣象萬新,門前人來人往,上門賓客絡繹不絕。 今日是溫府大少爺溫儀華大喜的日子。自兩年前他得中舉人之后,溫大老爺終于松開金口,讓溫大太太去給兒子張羅親事。沒想到的是,溫儀華也是個有主意的,東挑西揀,嫌這嫌那,耗時近一年才定下人家。后來,又折騰來近一年時間,他終于在十八歲大齡之際,娶到一名琴棋書畫俱全的媳婦兒。 外簾鞭炮聲作響,笑語聲不斷,賓客紛紛入內而來,人與人間摩肩擦踵,就連伺候在旁的丫鬟也忍不住心道:鐵打的席面,流水的賓客。 即便賓客來來去去,走馬觀花,卻依然會在某一處地方聚集流連,并為其趨之若鶩。 試問溫家最出名的是什么? 京都所有人心中門兒清,那便是——溫家的三位姑娘。 溫家兩位在內簾門口處站成一排,笑臉迎接內眷賓客,二人氣質不一,各領風華,京都各色閨秀在她們眼前,簡直是黯然失色。 溫良夏今年即將十七,依然待字閨中,隨著年華逝去,賦予她更多的是成熟的美麗。 從前火辣沖動的姑娘已不在,如今站在諸人面前的是一位瑰姿艷逸,體態裊裊,舉手投足散發著一股濃郁姣妍之韻的女子。 往來一位太太經過,不小心被溫良夏給閃了眼睛,差點不小心摔倒在地,溫良夏見狀,轉頭得意一笑,道:“那是哪家太太,怎的這般上不得臺面?!?/br> 也不知溫良夏是如何作想,竟然一點也不著急自己的親事,就連三姑娘溫良秋都比她更早嫁出去。溫良秋自小身子不爽利,沒法似溫良夏般挑挑揀揀,最后在溫大太太的授意下,嫁至京郊一家富戶,如今夫婦和諧,日子也算是過得不錯。 幸虧做主的是溫大太太,若是按照老太太的婚嫁法,溫良秋必是要嫁入世家大族中去,反正命活不了多長,權當是為溫家發揮最后一絲余熱。 “二姐你莫要亂說,那可是咱們府上親家,蘇家的太太……”溫良冬小聲提醒一句。 溫良夏眼眸流轉,皺起秀氣的眉頭,道:“蘇家?她算是哪門子蘇家,這個蘇家可真夠丟臉?!?/br> 嫁給溫儀華的蘇氏,便是出身于蘇家的姑娘。對比起烈火烹油的溫家,曾經與季家并駕齊驅的書香世家蘇家,近幾年來十分低調,走的依然是上坡路。 溫良夏口中這個蘇家,是蘇家祖上另外一個嫡支。向來以讀書著稱的蘇家,不知祖上積了什么孽,居然出了一位棄文從商的嫡子。這位嫡子甚有手段,不僅把持著南方的瓷器和珠寶生意,還將生意做出越國推入海上,后來因為海盜猖獗朝廷海禁,這位蘇家嫡子才稍稍收了手。 蘇家倒是想將此人驅逐出族,奈何他貴為嫡支血脈,連祖宗老爺都沒有辦法,更忍不下心腸自斷臂膀。祖宗老爺過世之后,蘇家便分了家,隨著時過境遷,蘇家主干慢慢與經商的蘇氏分道揚鑣,明面上斷絕了來往。 即便如此,但兩家依舊打斷筋骨連著筋,私下親戚往來不斷,方才那位走路差點摔倒的蘇家的太太,便來自經商一脈的蘇家,溫良夏向來瞧不起商人,這才開口諷刺。 溫良冬嘆了口氣:“你這話今后可不要亂說,讓大嫂聽見怕不好了。大嫂本身便姓蘇,無論你說的哪個蘇家,都與她脫不了干系?!贝笊┨K氏自然是蘇家主干出身,從商蘇家的存在,當真令主家尷尬不已,想來大嫂蘇氏也不樂意和商人有何瓜葛。 溫良夏挑嘴一笑,目光盈盈,斜眼看著小話嘮溫良冬,陰陽怪氣笑了起來,道:“四meimei你怕什么,有衛家這座靠山,大嫂還敢欺負你不成?!?/br> 溫良冬一瞬憋紅了臉,柳眉倒豎,慍怒道:“二姐……你在胡說些什么!” 見說中對方的心事,溫良夏笑得愈發歡快了,她抬手翹起蘭花指,露出染上桃花色蔻的手指,道:“喲,還氣著了,四meimei別生氣,你轉頭看向那邊?!?/br> “……” 溫良冬緊咬唇瓣,忍不住轉過頭去。 果然,在不遠處的抄手游廊上,站著抓耳撓腮的衛定放,他見溫良冬回望,登時便大笑起來,還朝她大肆揮舞著膀子,那樣大的力氣,也不怕手折斷了。 溫良冬皺起眉頭,霎時間,她臉部僵硬,蒼白的臉好似蒙上了一層冰。 三年的時間,讓這位在府中身份尷尬的姑娘,又重新從活潑闊達變回低調無聞,溫良冬將嬌艷顏色的衣裳藏于箱底,重新披上素色淡雅的衣裳。 作為一個庶出老爺的女兒,她已經徹底認清自己的身份,從此以后安分守己,再也不去沾染那些莫須有的期盼,不為父親和母親增添麻煩。 溫良冬平時笑起來燦如春華,如今不笑時,也是皎皎如同秋月。這一身水藍錦鑲花錦裙斂在她身下,襯得她如水上仙子般脫俗。不過,即便她故意扮冷清,由于氣質的緣故,通身卻沒有半分冷淡,渾然一股空谷幽蘭之氣,不見霜雪意。 衛定放看了兩眼,竟看得癡了。 溫良冬用力深吸一口氣,突然臉色一變,狠狠地瞪他一眼,衛定放登時一愣,旋即又變作哭相。 “哎,我記得衛大公子比大哥小一歲,今年也該十七了罷?為何還未娶妻?”溫良夏故意挑高聲音,“這不,還等著四meimei你呢?!?/br> 溫良冬轉過身,抿了抿唇,側頭不理她。 “四meimei你也老大不小了,都已過及笄執念,大太太給你挑了幾家,你竟沒有一個中意。他們還以為你嫌那幾位公子哥兒們不成器呢,不過……jiejie我懂?!睖亓枷男Φ檬值靡?,擠眉弄眼道。 “二姐?!睖亓级彼谎?,簡直忍無可忍。溫良夏的確聰明機靈,觀察力敏銳,可不知道為何,她總喜歡說些令人討厭的話,用溫良辰的話來說,她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見溫良冬沒反應,溫良夏自覺無趣,聳聳肩道:“他走了?!?/br> 溫良冬自然知道,每次她露出厭惡的眼神,衛定放都會可憐巴巴地離開,不再繼續糾纏。 待再轉過頭,回望那片空落落的廊道之時,溫良冬心中又萌生出幾分悵然。 自溫良春嫁出去之后,溫家的姑娘們個個婚事不順,溫良夏是因為自身挑剔,而她則是遭受無妄之災,全盤歸功于衛定放這個大煞星。 那次與衛定放鬧翻之后,溫大太太讓她相看一位舉人,見這位舉人老實可靠,她便自暴自棄地答應下來。誰知舉人幾日后外出,經過一條小巷后,莫名其妙遭到歹人一頓暴打,后來在家躺了近兩個月,那家太太以為她不詳,婚事自然也隨之告吹。 光這一樁桃花也就罷了,隨后又有一位富家公子上門提親,幾日后又照例被打,雖然溫大太太偶有懷疑,不清楚其中道理,但是,溫良冬心中是門兒清。 這種丟人的破事還有誰干的出來,分明就是那不學好的衛定放! 他不樂意好好成親也就罷了,三番兩次跳出來阻她的前程,溫良冬真想再掄起一盤子拍到他臉上,質問他:你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溫良冬一想到此事,便覺得煩躁不已,也不知自己前世做了什么孽,竟然碰上一位這樣的倒霉冤家。 開席之間,賓客大多已走入內,來往人逐漸稀少,溫良冬在門口處走走停停,忽然撞上一個人,剛想往后退去,卻不料被對方一把扶住。 “四jiejie怎的這般不小心?”伴著熟悉的暖香,溫良辰娓娓動聽之聲從頭頂處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