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但幸而有池螢這個來自異界的靈魂,他這一番偷換概念似是做的天衣無縫,可對于她這個辯論愛好者來說,抽絲剝繭找出其中的錯漏,倒也不算太難。 “于相,不是說好各抒己見的么,為何又突然變卦了?”她沖著于騫佝僂的背影淡笑道。 他的背影有一刻的僵硬,隨即緩緩放松下來,肅然道:“陸姑娘,此等大事有關國祚,自然要由陛下定奪?!?/br> “哎,于相何必如此,當心傷了身子,來人吶,給于相看座?!备吲_之上的年輕帝王緩緩嘆了口氣,似是有些心疼,但在池螢看來,這演技實在是有些浮于表面,敷衍的很。 “謝陛下恩典?!庇隍q被內侍攙扶著起身,坐在了一旁的高椅上,冷眼睨著池螢。 “于相,您坐穩了些,民女這便要開始抒己見了,”她盈盈一笑,向于騫虛拱了拱手,“您說我所倚仗的一切,皆是男子賦予,那您呢?” “您生于鐘鳴鼎食之家,與寒門子弟相比,有著最好的先生,最全的古籍,不用擔心衣食住行,只用潛心研讀文章,如此看來,您能坐上右相的高位,不也是倚仗了令尊的權勢嗎?” “一派胡言!”文臣之中立刻有人出言反對,“于相乃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三歲識字,七歲作詩,世家大族數不勝數,便也只出了一個于相,大人的成就哪里是倚仗家族所得,你這是混淆視聽?!?/br> 于騫卻并未因這話而面露欣慰,反而閉上了雙眼,一副眼不見為凈的模樣。 池螢勾了勾唇角,正愁沒人接話呢,這就來了個咬鉤的。 “是啊,武將世家也不少,武將家中的女兒也不止我一個,可您說,難道每一個武將的女兒都能如我這般么? “我今日所得,確實有一部分得益家父所授,然則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便是一個世家之中也有棟梁有紈绔,家族所傳只是十之一二,個人修行方才是其余八九。 “這一點與我究竟是男子還是女子并無相干,于相,您看我說的對么?” 于騫并不怎么想搭理她,但被架在此處,只得悶悶“嗯”了聲算作答應。 池螢暗笑,面上不動聲色繼續道:“這是其一,其二便是您說沒有我這般倚仗的女子,在軍營之中會受委屈,那敢問于相,女子為何會在軍營之中受委屈?又究竟是受了誰的委屈?” “若是女子受了委屈,不去處置那些給她委屈受的人,反而將罪責推到女子頭上,那我倒想問問諸位刑部的大人,難道我大乾竟是這般斷案的么?” 接著她轉而向高臺上的皇帝行了一禮,“民女承認,當今天下,能上陣殺敵的女子并不多,可這并非女子不能,而是她們不知自己能,民女的存在便是告訴天下人,女子若修習得當,也有機會為我大乾效力,安我江山社稷?!?/br> “當今遼夏二國不斷擾我大乾邊境,數十年不得安穩,男子從軍鎮守邊關,女子亦是我大乾子民,亦有責任為我大乾出一份力,民女自此請命,以己綿薄之力,授我陸家功法,為我大乾建一支娘子軍,征戰沙場,為國盡忠!” 呵,不就是玩兒激情洗腦這一套,誰怕誰啊。 “呵?!被实郾菹碌统恋剌p笑了聲,似是在自言自語道,“娘子軍,有點意思?!?/br> 見皇帝似是有些動搖,文臣之中又爆發出一震sao動,“陛下..……” 但坐在一旁的于騫于右相,卻如老僧入定般氣定神閑,似是完全沒被陛下的態度所影響。 當然在池螢眼中,他這副模樣其實就是放棄掙扎躺平任嘲了。 年輕帝王擺了擺手,“罷了,你們還是不要自取其辱了?!?/br> 池螢緩緩松下一口氣,看來自己這番嘴炮還是有點兒用,現在就看皇帝陛下本人的態度了。 “陸螢,”皇帝的語調比一開始莫名輕快了幾分,似是心情不錯的樣子,“朕覺得你所說的確有幾分道理,不過即便你能說服這朝堂之上的所有人,卻依舊無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br> 池螢心頭一跳,看他這意思是要拒絕啊…… 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回應,卻又聽他繼續道: “不過朕倒是有個兩全之策,下月便是今年的武舉,你若當真想從軍,朕便特準你參加,若是你能及第,天下自然人盡皆知,朕也會按著武舉人的次位授予武職,只是參加武舉的皆是男子,并不會因你是女子便手下留情,不知你敢還是不敢?” 池螢眼前一亮,當即叩拜謝恩,“謝陛下恩典,民女自當盡力而為!” 文臣之中自然還是有些不會看眼色的,仍勸阻道:“陛下,這不合規矩啊,女子如何能參加武舉?” 皇帝陛下起身甩了甩衣袖,不甚在意道:“不過各憑本事罷了,此事不必再議,退朝?!?/br> 離了金鑾殿的池螢心情大好,連步伐都輕盈了許多,只是跟在她身側的霍狄卻總有些欲言又止。 他盯著池螢的側臉,眉心微蹙,雙唇翕合了幾次,終究還是開口問道:“阿螢,你……為何一定要從軍?” 不從軍難道就非得死心塌地要嫁你??! 池螢覺得這位大將軍有點兒不知所謂,抿了抿唇略不耐煩道:“我在殿上不是已經說了么..……” 可她話還沒說完,卻見一內侍匆匆而來,對著池螢和霍狄福了福身,他面上雖帶著笑意,卻莫名透出一絲違和的陰鷙。 “陸姑娘,公主殿下有請?!?/br> 第11章 大將軍的白月光11 你這是要挾恩圖報…… 對于這位陶軒公主的半路截胡,池螢倒是一點兒不覺得意外,從她之前的手段便能看出,這位公主絕不是個沉得住氣的主。 甚至之前陸螢所謂的郁郁而終,大概率也有這位公主的手筆。而自己入宮這事兒不是什么秘密,想必她也早就聽到了風聲。 雖不知這次她又準備了什么幺蛾子在等著自己,但畢竟身處皇宮之中,自己又剛得了皇帝的特批,若是這公主還有點腦子,總還是要顧及幾分皇家顏面,池螢便也沒太在意,不過是兵來將擋罷了。 她向那內侍回了一禮,微笑道:“那便有勞這位總管帶路了?!?/br> 可霍狄卻突然抬手攔下她,皺著眉問向那名內侍,“不知公主有何事尋陸姑娘?” 那內侍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心道您這不是明知故問么,可他自然不敢同未來的駙馬爺嗆聲,只得堆起笑來顧左右而言他道:“霍將軍,公主只差老奴來尋陸姑娘,老奴自然不敢隨意揣度公主的心意,將軍您就莫要為難老奴了?!?/br> 霍狄垂眸默了默,隨即點點頭道:“嗯,那我也一道去吧?!?/br> “霍將軍,這..……”那內侍面色一變,他自知公主殿下擺明了是要給陸姑娘一個下馬威,若是今日出了氣也就過去了,可將軍要真跟著去,殿下這口氣只怕就咽不下去了。 他絞盡腦汁尋著拒絕的理由,終于靈機一動,道:“這與理不合??!您與公主殿下大婚在即,按規矩是不得見面的?!?/br> 霍狄又蹙了蹙眉,他倒確實聽說過這么個規矩,但總覺得莫名有些不安,思忖片刻轉頭道:“阿螢,你若不愿,我差人去同公主說一聲便是?!?/br> 內侍心頭一跳,將軍大人您這是在打殿下的臉您知道嗎! “霍哥哥,你就先回去吧,”池螢笑著搖了搖頭,“我與公主不過就是說些姑娘間的私房話,你又跟著去做什么?!?/br> 內侍眼前一亮,對對對!陸姑娘你好樣的! “可..……” “霍哥哥,我說過,沒人能給我委屈受的?!背匚炋裘?,握著拳假意活動了下手腕,一副大不了用拳頭講道理的架勢。 內侍見狀心里一咯噔,完了,看樣子這陸姑娘也是個硬點子,今日只怕是不能善了了。 霍狄盯著她看了半晌,終還是沉沉應了聲,“嗯,那我在宮門外等你?!?/br> 池螢本想說讓他不必等,自己先走便是,可那內侍催得急,她也只能匆忙點了點頭,便跟著那內侍向后宮行去。 二人一路無話,池螢并不是自來熟的性格,自然也不會沒話找話。 而這內侍雖說平日里舌燦蓮花,可見著這位陸姑娘身形如松步履矯健,一看便是個練家子,也不敢妄自開口。她臉色雖淡然,卻總帶著不怒自威之意,自己站在她面前便平白覺得矮了一截。 這種感覺倒有些熟悉,頗像是……見著陛下時不自覺的腿軟。 這念頭甫一出現,內侍忙晃了晃頭想要甩開,只是一旦有了聯想,那念頭不自覺地生根發芽:陛下從未有過召見女子的先例,卻能容這陸姑娘上朝堂,聽說還給了不少賞賜,如今后宮空虛,這位陸姑娘……只怕是有大造化啊。 思及此處,內侍對于今日里公主的做法便有些心虛,陛下與殿下并非一母所出,關系本不甚融洽,若是殿下再惹了陛下的人…… “陸姑娘,您這邊請?!眱仁绦南裸枫?,態度比一開始謙和許多。 “多謝?!背匚烖c點頭,對于內侍的態度轉變倒是沒多大感覺,她心態平和,甚至還有心情打量著宮中的各處宮殿,此處蜂房掩映,回廊囷囷,倒還挺賞心悅目,權當不用門票來旅游了。 內侍暗暗觀察著池螢的神情,見她并無半點懼意,還頗有些怡然自得,便更加堅定了心中的猜測,嗯,這位陸姑娘果然是有陛下罩著的! “陸姑娘,您腳下當心?!眱仁填I著池螢進了吉華宮,小心翼翼提醒道。 池螢跨過門檻,卻見一女子斜斜倚在主位之上,一雙遠山黛眉,腮凝新荔,唇點朱絳,身著茜紅錦緞長裙,衣襟袖口用銀線繡著繁復的云紋,更襯得她嬌俏可人。 她本低頭撥弄茶杯,聽見池螢進門,眉眼略抬了抬,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眸,隨即再度垂下,倒像是沒見著這人一般。 嗯,目中無人,是個合格的公主沒錯了。 池螢并未下跪,只拱手行禮道:“民女陸螢,參見公主殿下?!?/br> 聞言,陶軒公主將茶杯隨手擱在一旁的桌案之上,杯蓋相碰發出一聲清越的脆響,令退到一旁的內侍不免心頭一驚。 她抬手撫了扶發間釵環,似笑非笑地看向池螢,道: “陸姑娘,本宮可是久仰你的大名?!?/br> 池螢面色依舊淡淡,“殿下言重了,民女德薄才鮮,哪里值得殿下掛懷?!?/br> “本宮倒也不想掛懷,”陶軒公主輕笑出聲,“不過是本宮的駙馬念著些往日恩情罷了?!?/br> “嗯,殿下說得是,”池螢面色坦然,并無半點赧色,“霍將軍兒時受家父搭救,后又受民女舍身相助,方才有如今的造化,這兩條命的恩情,確實也值得他掛念?!?/br> 陶軒公主未曾預料到池螢竟如此直白,頓時眸光一緊,語帶威脅道:“陸姑娘,你這是要挾恩圖報么?” “殿下此言差矣,”池螢搖了搖頭,淡道,“民女并非要挾恩圖報,救了便救了,我陸家也不是那般小肚雞腸的家族,只是——” 她稍頓了頓,帶著銳意的目光向公主直直射去,“民女有一事不明,有我陸家搭救,方才有如今的霍將軍,殿下正是因此才能覓得如意郎君,這般算來,我陸家也算對殿下有恩,可殿下您,卻又為何要恩將仇報呢?” 陶軒公主冷哼了聲,神情倨傲,“哼,陸姑娘,你可知誹謗皇族是何等罪過?” 池螢搖搖頭,語調平平道:“民女不知,可民女卻知道,我陸家為大乾馬革裹尸死而后已,但我陸家后人卻被皇族意欲折辱,這等事若是傳了出去,不知天下人當作何想法,皇族又當如何自處呢?” “你竟敢威脅本宮?”陶軒公主染著丹蔻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來人吶,給我——” “殿下還是莫要想著動手的好,”池螢氣定神閑地理了理衣袖,“殿下可知民女這雙手,一共斬下過多少顆敵人的頭顱么?” 陶軒公主隨著她的動作看向了池螢潔白如玉的雙手,腦中回想起之前跟隨霍狄在北境時,那兵刃相接的血腥一幕,胃中不由得有些翻滾,卻依舊強自鎮定道:“你……你莫要恐嚇本宮,本宮都知道,當年不過是駙馬隨你胡鬧,你在本宮面前逞什么英雄?!?/br> “隨我胡鬧?霍狄便是這么告訴你的?”池螢眉梢輕挑,微微失笑道。 “你想多了,他并未提起過你,”陶軒公主斂了斂神,恢復了一副高貴驕矜的做派,“你一女子,即便有些拳腳功夫,氣力上始終不足,上過戰場又如何,終究無法與男子抗衡,你那些所謂戰功,不外乎是駙馬他好心分給你的?!?/br> 池螢差點兒被她氣笑,自我歧視還整的有板有眼的,咳咳,不過馬老爺子他老人家說得好,個人終究不能突破時代局限性,這一點倒也怪不得她。 “殿下,”池螢清了清嗓道,“民女曾聽聞,殿下當年曾跟著駙馬一道前往邊境,民女覺得殿下很勇敢,敢做一般女子所不敢想之事,也算是女中豪杰?!?/br> 陶軒公主皺了皺眉,似是對她突然突然夸贊自己感到有些莫名,“你究竟想說什么?莫要以為說兩句好話本宮便會饒了你?!?/br> 池螢哂笑了聲,搖了搖頭道:“不過現在看來嘛,殿下與一般女子倒也沒什么不同?!?/br> “你……!”陶軒氣惱地拍了下桌案,似是被她氣得不輕。 “殿下莫急,”池螢淡然安撫,“民女昨日聽聞了一樁舊事,似是一年之前,夏國有意與我大乾求和,不過條件是——要我大乾的公主前去和親?!?/br> 陶軒有意避開她的目光,狀若平靜道:“確有此事,那又如何?” 池螢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故而民女突然有些好奇,殿下當年一意孤行地跟著霍將軍離開,究竟是真心愛慕霍將軍更多,還是畏懼陛下會將公主送去和親更多呢?” “一派胡言!”陶軒公主對她怒目而視,“你這般信口開河,當真以為本宮拿你沒辦法么!” 池螢并未被她嚇住,只正色道:“殿下,民女今日前來,有三件事要同殿下說清楚,其一,民女對霍將軍并無半分男女之情,也無意破壞殿下與將軍的姻緣,這一點殿下大可放心?!?/br> 陶軒聞言似是稍稍有些動容,蹙著眉半信半疑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