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嚴爭鳴聽了韓淵的名字,長眉一跳,臉皮似乎也抽搐了一下,他半睜開眼,紆尊降貴地瞥了他新鮮出爐的四師弟一眼,隨即飛快地轉開目光,仿佛目光遭到了玷污。 “韓淵?”大師兄似乎是不滿,慢吞吞地品評道,“果然是人如其名,長得有點冤枉?!?/br> 韓淵的臉已經白得發青。 嚴爭鳴將他丟在一邊,又轉向程潛。 “那個小孩,”他說,“過來,我看看?!?/br> ☆、第 5 章 嚴爭鳴態度輕慢,召喚程潛的手勢分明是在叫狗。 他的所作所為成功地讓程潛一瞬間就從驚艷中清醒過來。 程潛因為從小沒人待見,心里是十分自卑的,久而久之,這股自卑就沉在了骨子里,化成了滿腔激烈到近乎偏執的自尊,一個眼神都能讓他敏感起來,別說這招貓逗狗的手勢。 程潛仿佛寒冬臘月里被人兜頭澆了一碰涼水,將他的五官也凍成了冰,他結冰的臉上面無表情,上前一步,避開嚴爭鳴的手,公事公辦地作揖見禮道:“大師兄?!?/br> 嚴爭鳴探頭看了他一眼,隨著他這么微微一探身,一股仿佛幽然暗生的蘭花香籠罩在了程潛身邊,也不知他這身破衣服熏過了多少道香,夠驅蟲的了。 這位少爺大師兄想必不大會看人臉色,反正他完全沒有留意到程潛快要壓不住的怒意。 他甚至優哉游哉地將程潛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相馬似的,過后大約是覺得還算入眼,嚴爭鳴漫不經心地點了個頭,全然不顧別人反應地給了他初見的師弟一句真摯的寄語。 他棒槌一樣地說道:“還行,以后可別長殘了?!?/br> 說完,少爺為了表現出大師兄應有的隨和,勉為其難地將手掌從程潛頭頂一寸的地方掠過,假裝自己摸了他的頭,繼而敷衍地吩咐道:“那個‘含冤’的和‘帶屈’的我都見完了,師父你一起領走吧——嗯,小玉兒,給他……他們倆,一人抓把松子糖吃?!?/br> 木椿真人的老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領進來給他這不肖徒弟看的不是倆師弟,而是大老遠地給他弄來的兩個通房大丫頭。 ……還是姿色還不甚喜人的大丫頭! 松子糖不是一般的松子糖,它們盛在精致的小香包里,顆顆飽滿,外面還凝著一層晶瑩剔透的糖霜,混雜著一股說不出的花香,香得沁人心脾。 像這樣精致的吃食,貧民百姓家的孩子是沒見過的,可程潛卻毫不留戀,一出門就轉手將香包與松子糖一股腦地塞給了韓淵,漫不經心道:“這東西還是給師弟吃吧?!?/br> 他的“大方”讓韓淵當場愣了愣,韓淵心情復雜地接過了香包,難得有點不好意思。 小叫花長到這么大,從來都得爭搶才能得食,大家出來混都是為了活命,個個活得仿似野狗,誰有精力顧念別人呢? 韓淵胸口一熱,感動的同時,他心里生出了一個天大的誤會——他這新認的小師兄恐怕并不是軟弱可欺,是真的不計較,待自己好。 木椿真人卻沒那么好糊弄,他清楚地看見程潛嫌棄地拍了拍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沾過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立刻就明白,這小子讓糖,可絕不是出于什么謙讓的好品質,純粹是懶得給他那妖魔鬼怪的大師兄面子。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年紀的小崽子所能碰到的最大的誘惑,其實也不過也就是吃跟喝而已,程潛竟能忍住,竟能不領情,竟能看都不看一眼。 木椿真人有些感慨地想道:“這小王八蛋,心太硬,將來不成大器,必成大禍?!?/br> 就這樣,小王八蛋程潛正式入了扶搖派。 他在自己的清安居住了第一宿,一覺睡到第二天寅時三刻,黑甜無夢,沒有認床,也沒有想家。 第二天清早,雪青給程潛換上了長袍,梳了個發髻,打扮得人模狗樣。 小孩子本不必束發加冠,但雪青說,這是因為他已經入了仙門,就不能算是俗世孩童了。 家禽門派與野雞門派最大的區別就是,野雞門派純粹是瞎胡鬧,家禽門派雖然淵源不祥,表面上看,卻也是有些實在家底的。 首先就是符咒,傳說中千金難得的仙人符咒在這里幾乎到處都是,連樹木石頭之類上都刻滿了,雪青指著一棵樹根上的符咒,對程潛道:“三師叔倘若在山上迷了路,只要問這些石頭和樹就是了?!?/br> 雪青說著,上前一步做了示范,對著大樹樹根道:“請去‘不知堂’——不知堂是掌門住處,師叔剛剛入門,今天要到掌門那受戒?!?/br> 程潛沒顧上回答,他驚異地看著面前發出一層淺淺熒光的樹根。 此時天還沒大亮,那光小小的,一團一團,瑩白如月色,照得山林間平白生出幾分仙氣來,附在其他一些石頭與樹上,在林間蜿蜒成了一條清晰簡明的小路。 這雖然并不是程潛見過的第一個仙器,卻是程潛見過的第一個有用的仙器! 雪青察言觀色功夫一流,知道這孩子臉酸,又矯情得很,因此見他驚愕,也沒有點破,只等他自己看過來時,才不動聲色地提點道:“三師叔請這邊來,跟著光走?!?/br> 走在熒光鋪就的路上,程潛才有了自己正在變成另一種人、即將過另一種生活的感覺。 程潛問道:“雪青哥,這些都是誰做的?” 雪青糾正不過來程潛的稱呼,干脆也就隨他去了,聽問,便答道:“是掌門?!?/br> 程潛吃了一驚,有點難以相信。 及至不久以前,他的掌門師父在程潛心目中,都還是只有點可愛的長脖子野雞,不中看也不中用——那么莫非他竟不是個騙子? 莫非他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本領? 師父也可以像傳說中那樣所向披靡、呼風喚雨嗎? 程潛帶著幾分不可思議的憧憬想象了一下,卻發現自己依然難以醞釀起對師父真正的敬畏。 雪青帶著程潛沿著發光的小路,來到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 “不知堂”其實就是個小茅屋,沒有什么仙器,也沒有匾額,院門口掛著一塊巴掌大的木牌子,上面粗糙地刻著一個獸頭,程潛看著那獸頭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那是什么東西,獸頭的旁還有一行小字,寫著“一問三不知”。 茅草屋讓程潛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回到了鄉下的家里,這里樸素得過了頭,近乎是一無所有。 屋門口有個伶伶仃仃的小院,院中間擺著一個三條腿的小木桌,另一邊本該有腿的地方瘸了一角,墊在一塊石頭上,木頭桌面上布滿裂縫,而木椿真人正襟危坐在小桌后面,正出神地盯著桌上的一個小托盤看。 托盤是粗制濫造的粗陶器,手藝很潮,造型方不方,圓不圓,連底都沒抹平,上面散落著幾個生了銹的舊銅錢,兩相交映,莫名地生出了一絲古舊的陰森來。 程潛的腳步不由自主地一頓,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盯著銅錢的師父身上有種厚重的凜然。 一邊的雪青笑道:“掌門今日卦象中窺見了什么天命?” 掌門聞言,肅穆地收起銅錢,雙手攏回袖中,悠然道:“天道有命,今日膳食要多加一道小雞燉蘑菇?!?/br> 他說這話的時候胡子微翹,小眼珠左右轉了幾下,鼻尖微微聳動,流露出了貨真價實的向往。 程潛一見他神色就覺得眼熟,而后他驀地將前因后果聯系起來,一瞬間福至心靈地想起來了——不知堂門口那木牌上的獸頭是只黃鼠狼! 鄉村愚民不知道什么是圣賢,更讀不懂佛經道經,求神拜佛都是亂來,“黃大仙”和“青大仙”等野路子“神仙”也混跡其中,在各地家喻戶曉。 “黃大仙”指的是黃鼠狼精,“青大仙”是說蛇精,也叫“護家蛇”,據說供奉這二位大仙,能看家護院,保一方平安。 程潛小時候在村里見過供奉黃大仙的牌位,上面就有那么個獸頭。 他想到這里,再一看木椿其人,只見他腰長腿短,瘦骨嶙峋,外加一張小頭雞臉……怎么看怎么像一只成了精的黃鼠狼! 程潛懷著這樣難以言喻的疑慮,上前一步,心情復雜地以凡胎rou眼之軀,對著疑似黃鼠狼的師父見禮。 師父笑呵呵地一擺手,說道:“不必多禮,酸唧唧的,我們扶搖派不興這一套?!?/br> 程潛內心苦澀地想:“那興什么?小雞燉蘑菇?” 正這當,韓淵也來了,韓淵老遠便叫道:“師父!師兄!” 他倒是身體力行了何為“不興禮數”,一進門便大驚小怪道:“哎喲,師父,你怎么住的這么破??!” 叫喚完,那小叫花又自來熟似的在不知堂的院落中轉了一圈,最后落腳在了程潛面前。 這鼠目寸光的小叫花子已經被一袋松子糖完全收買了,認定了程潛對他好,也不陰陽怪氣地叫師兄了,上前親熱地拉住程潛的袖子:“小潛,昨天怎么不找我玩去?” 程潛見他就煩,立刻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一板一眼地道:“四師弟?!?/br> 雪青給他換上了大人的打扮,露出光潔的額頭與修長的眉目,顯得秀氣又好看,像個玉人,一個人倘若真是玉做的,一點孤僻似乎也是可以原諒的。 韓淵自己是個沒爹沒娘沒教養的叫花子,看誰不順眼就怎么都不順眼,看誰好,就怎么都好——程潛現在對他來說,就是怎么看怎么好的那一路,因此他一點也不介意對方的冷淡,還在那樂滋滋地想道:“這種家養的孩子跟我們走南闖北的不一樣,靦腆,以后我得多照顧他?!?/br> 木椿真人眼睛雖小,從中射出的目光卻如炬,冷眼旁觀了片刻,他出聲打斷了韓淵剃頭挑子一頭熱的犯賤:“小淵,過來?!?/br> 韓淵屁顛屁顛地走到他那搖搖欲墜的小桌前:“師父,什么事?” 木椿真人看了看他,正色道:“你雖是后入門,但年歲比你三師兄稍長,為師要先囑咐你幾句?!?/br> 黃鼠狼一樣的師父也是師父,他難得肅容,韓淵不由自主地挺了一下腰。 木椿道:“你生性跳脫,失于輕浮,因此為師送你‘磐石’二字做戒,是提醒你,天道忌投機取巧,忌盈驕矜自盈,忌用心不?!咀ⅰ?,日后當常沉斂收心,不可一日懈怠,懂嗎?” 韓淵抬手抹了一把鼻涕,這番戒辭他半句也沒聽明白,稀里糊涂地“啊”了一聲。 好在木椿沒有追究他的失禮,他說完就轉向了程潛。 程潛這才發現,師父其實并不是天生一副三角眼,只是眼皮有點內雙,平時眼睛又總是半閉著,顯得目光游移,形容猥瑣,這一回他睜開了眼,一時間竟顯出幾分黑白分明的清澈來,目色微沉,對著程潛的神色近乎是嚴厲的。 作者有話要說: 【注】:“天道天道忌投機取巧,忌盈驕矜自盈,忌用心不?!眮碜栽鴩視幸黄岬降亍疤斓兰汕伞?,“天道忌盈”,“天道忌貳”,此處延展為我本人的牽強附會。 ☆、第 6 章 “程潛?!?/br> 不知道為什么,師父叫韓淵就是“小淵”,叫程潛的時候,卻總是要連名帶姓,聽不出是偏愛他,還是偏不愛他,當中總含著一分咬文嚼字的鄭重。 程潛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頭,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 “來?!蹦敬徽嫒舜蛄恐?,隨即,大概是意識到了自己嚴肅得過了頭,他微微耷拉下眼皮,將自己重新收斂成了一只慈眉善目的黃鼠狼,聲音也柔和了些許,“你過來?!?/br> 說話間,木椿抬起一只手,放在了程潛的頭頂上,他的掌心微微有一點熱度,隨著袖口的草木香,后知后覺地傳達給了程潛。 但這沒能起到什么安慰作用,程潛依然是慌張。 他回憶著師父點評韓淵的那幾句“輕浮跳脫”之類的話,心里惴惴地想道:“師父會說我什么?” 倉促間,程潛將自己同樣倉促的生平從頭到尾地回顧了一遍,打算把自己的毛病先挑出來曬一曬,也好在師父開口前做個心理準備。 程潛心里細細地數著:“他會說我心眼???還是不夠仁義?不夠友愛?” 可結果木椿真人并沒有像評價韓淵那樣,當面說出他的缺點和戒辭,他的掌門師父甚至微微踟躕了一下,似乎在格外艱難地尋找一個合適的措辭。 直到程潛手腳冰涼地等了不知多久,才聽見木椿近乎一字一頓地慎重道:“你啊,你心里有數,多余的話我不說了,就送你‘自在’二字做戒吧?!?/br> 這戒辭簡單得有點省事了,空泛無邊,讓人一時間難解其意,程潛忍不住皺了皺眉,心里一堆準備都落了空,他胸中那一口氣沒有松下來,卻反而被吊得更高。 程潛先是脫口問道:“師父,什么是‘自在’?” 問完,他又有點后悔,因為不想讓自己表現得像韓淵一樣頭大無腦。 程潛努力定了定神,帶了一點試探和不自信,逞著強,穿鑿附會了一番,問道:“就是讓我清心安神,努力修行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