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師父的回答是打了個嬌弱婉轉的鼾。 韓淵于是繼續嚎喪,一邊嚎,一邊拿眼瞥旁邊的程潛。 程潛懷疑師父實際已經醒了,只是裝睡,打算看他們師兄弟如何相處,眼下師弟哭成這幅熊樣,他做師兄的不便熟視無睹,便只好放下舊經書,和顏悅色地問道:“怎么?” 韓淵:“前面有條河,我本想給師父師兄抓魚吃,但河邊有一條大狗,它追我?!?/br> 程潛暗嘆了一口氣,他當然也怕惡狗,可那韓淵眼珠亂轉,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師弟孝順師父師兄捉魚,被畜生欺負,要找師兄出面,師兄豈有縮頭的道理? 他只好從地上撿了一塊大石頭,放在手里掂了掂,站起來跟著韓淵往河邊走去,繼續和顏悅色地道:“行,那我跟你去瞧瞧?!?/br> 程潛做好了準備,萬一真碰上惡犬,他就將手里這石頭往師弟后腦勺上一砸,務必要將那小畜生砸成個破皮露瓤的大菜瓜,再交由狗兄處置。 可惜等兩人到了河邊一看,狗已經走了,只在地上留下了幾排小腳印。 程潛低頭對著那兩行腳印研究了一番,估摸出那“惡犬”的體型大約不足一尺,可能是個稚拙的小野狗。 韓淵這小畜生,簡直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閹然媚世,沒皮沒臉,膽細如針鼻,唯有牛吹得轟隆作響,就知道爭寵。 程潛這樣想著,將拿著磚頭的雙手背在身后,溫和地看著他這一無是處的師弟,也不想砸他了——程潛懶得和他一般見識。 兩人揣著抓來的魚趕回去,師父已經“醒”了,正慈祥欣慰地看著他們倆。 程潛一對上師父的目光,就覺得胃里沉甸甸的,說不出的嘔。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韓淵已經諂媚地湊上前去,添油加醋地在師父面前描述了一個“師兄如何想吃魚,自己如何打敗了一只頭大如牛的惡犬,千辛萬苦地鉆到河溝里抓魚”的故事。 程潛:“……” 他快讓這天賦異稟的師弟給氣笑了。 就這樣,程潛跟著一個老騙子和一個小牛皮販子,又走了十多天的路。 三人終于抵達了門派。 程潛有生以來第一次離家出遠門,因為有了奇葩師父與師弟的陪伴,借光見了世間諸多怪現狀,已經頗有些山崩不驚的沉穩。 他原本對“扶搖派”這種一聽就覺得是草臺班子的地方不怎么抱希望,心想,那沒準也就是個荒郊野外處風雨飄零的野雞道觀,進門還得給穿著不yin邪、但笑口常開的“祖師爺”燒香磕頭。 可是門派卻大大出乎了程潛的意料。 只見扶搖派獨自占了一座小山頭,那山三面環水,在山腳下抬頭一看,山間綠濤如怒,風過有痕。 蟲鳴鳥鳴聲中還間或夾著幾聲鶴唳,偶爾能看見驚鴻一瞥的白影掠過,登時漫上一股浮光掠影似的仙氣。 山中有平緩的石階,看得出是時常有人打掃的,一條小溪自山頭而下,泠泠作響。 拾級而上至半山腰,程潛看見山頂有影影綽綽的庭院住宅,山腰上一道古樸生苔的石門端立于前,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扶搖”二字。 字寫得好歹,程潛是看不出的,他只覺得那兩個字如同要從門上飛起,真有種騰天潛淵般不可一世的倨傲。 此地并不是什么云霧環繞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仙山,山間卻蘊含著某種說不出的靈秀,程潛一踏入山中就感覺到了,呼吸間,他整個人都輕了不少。 他從綠樹濃蔭中窺見巴掌大的天空,一股坐井觀天時獨特的天高地迥感直沖眉宇,舒暢得恨不得繞山大笑大叫。 不過程潛忍住了——他在家就不怎么敢吵鬧,怕他爹揍他。在這里自然也不會,怕在韓淵這個齷齪小人面前失了他偷聽出來的君子人體統。 師父拍著他兩個新撿來的徒兒的狗頭,和藹地說道:“一會隨為師去焚香沐浴更衣,為師帶你們去拜見你們的……” 程潛漫不經心地想道:“笑口常開的祖師爺么?” 師父道:“大師兄?!?/br> 作者有話要說: 注: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 ☆、第 4 章 堂堂一個做師父的,為什么要“拜見”大師兄? 程潛和韓淵都是一頭霧水,而師父還要唯恐天下不亂地解釋道:“不用多心,你們大師兄自己就挺沒心的,也不用怕他,像為師一樣就行了?!?/br> 等等,什么叫做“像為師一樣”? 總之,木椿真人成功地將兩個小弟子頭上淺薄的霧水點化成了一灘厚重的漿糊。 過了山門,就有幾個道童少年順著泠泠的水聲迎了上來。 道童們大的十七八,小的十三四,個個眉清目秀,像一群神仙座下的金童子,翩翩衣袂無風自動。 不用說目瞪口呆的韓淵,就是一路以來頗有些自矜的程潛,也微妙地生出了些許自慚形穢。 因為這一點自慚形穢,程潛自發地采取了抵御,他下意識地繃住了臉,挺直了腰背,牢牢地將自己的好奇與沒見識藏得一絲不露。 那領頭的道童遠遠地見了木椿真人,人沒到,已經先笑了起來,態度頗為隨意地說道:“掌門這回又游歷到哪去了,怎么弄得一身逃荒似的——哎,這怎么……哪里拐來的小公子?” 程潛心里將這親切的招呼一字一句掰開揉碎,也沒能從里面扒拉出一星半點的尊崇,道童招呼的仿佛不是“掌門”,而是“鄰村韓大叔”什么的。 木椿真人也不以為意,臉上甚至露出了一個有點缺心眼的笑容,指著程潛和韓淵道:“我新收的弟子,還小,勞煩你給安頓安頓?!?/br> 道童笑道:“安頓到哪里?” “這個帶到南院,”木椿真人隨手一指韓淵,而后他似有意似無意地低下頭,正對上程潛自下而上的目光,那小少年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與生俱來的克制,還有一些微不可查的、對陌生環境的慌張。 木椿真人嘴角沒個正經樣子的笑容忽而收斂了,片刻后,他用近乎肅然的態度指點了程潛的去處:“讓程潛去住邊亭吧?!?/br> “邊亭”并不是一個亭子,而是一個位置很偏的小院,有些離群索居的意思,院墻一側有條小溪不動聲色地經過,另一側則是一大片竹林,安靜極了。 竹林想來有些年頭了,連過往微風都能給染就一番翠色,整個院子就仿佛置身竹海中,綠得有點清心寡欲。 院門口掛著兩盞長明燈,也是刻著符咒的,但比程家那個“傳家寶”精致多了,光暈柔和,風吹不動,人走不驚,一左一右,清幽曠遠地夾著中間一塊門牌匾額,上面寫著“清安”兩個字。 似乎與山口“扶搖”二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給程潛帶路的道童名叫雪青,與程潛家里大哥差不多的年紀,雪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細看還算清秀,但五官長得有些寡淡,是那一眾道童中最不起眼的一個,為人也寡言,似乎不怎么愛出風頭。 “這是我們山上的邊亭,又叫清安居,聽說以前掌門在這里住過,后來空出來了,也做過齋堂?!毖┣噍p緩地解釋道,“三師叔知道什么是齋堂嗎?” 程潛其實不大清楚,但他仍是裝作不怎么在意地點了個頭,跟著雪青進了小院,小院中間有一個一丈見方的小水塘,下面黑榆木的托盤上刻著符咒,想必是有什么固定作用——那水塘中的水不流不淌,凝而不動。 但是走近仔細一看,程潛才發現,原來那不是什么水塘,而是一塊罕見的大寶石。 那石頭非玉非翠,觸手生涼,墨綠中微微泛著一點藍,有種寒冷而幽深的靜謐。 程潛從未見過這樣的稀罕物件,縱然不想顯得像個鄉巴佬,一時間還是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雪青道:“這個東西也不知是什么,不過我們都叫它清心石,掌門找來的,從前他齋戒時經常墊著它抄經用,有它鎮著,這院子夏天要涼快許多?!?/br> 程潛忍不住指著榆木托盤上的明符問道:“雪青哥,這個符咒是干什么用的?” 雪青似乎沒料到程潛對他這樣客氣,愣了片刻,才答道:“三師叔不要折煞我——這不是符咒?!?/br> 程潛看了他一眼,雪青奇異地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了一點拘謹的疑惑,這少年的眼神仿佛會說話,跟掌門撿回來的另一位比起來,越發顯得精雕細琢。 雪青不知道應該怎么形容,他其實看得出這孩子出身不高,也未必讀過什么書,但他似乎在努力要將自己捏成一個翩翩君子,捏得生搬硬套,舉手投足無不拘謹,好像不知道該用什么面孔與人交往似的。 簡單來說,就是有點裝腔作勢——而且沒什么目標和模仿對象的裝腔作勢。 一般做作的人都不免讓人覺得有點討厭,哪怕只是個小孩,可不知為什么,雪青并不討厭程潛,反而莫名地有些憐惜他,因此慢聲細語地答道:“三師叔,雪青只是個資質不佳的雜役下人,照顧掌門和小師叔們起居的,符咒之道博大精深,我們這些人,連皮毛都不懂的,也只是聽掌門提過只言片語,回來學舌而已,公子不防去問問掌門或者我家……你大師兄?!?/br> 程潛敏銳地聽見了“我家”倆字,再聯想起這些道童們對掌門親熱有余恭敬不足的態度,心里越發疑惑起來。 雪青很快帶他熟悉了清安居內一干陳設,匆匆服侍他洗干凈一身羈旅風塵,又給他換了件得體衣服,里里外外收拾了個干干凈凈,這才又領著他出來。 程潛一邊維持著自己不露怯的形象,一邊旁敲側擊地和雪青打聽大師兄是何方神圣。得知他這位大師兄姓嚴,叫做嚴爭鳴,出身富貴。 富貴到什么程度呢?這個地方程潛聽得稀里糊涂——他是個窮苦孩子,對“富貴”沒什么概念,他見識過的所謂“富貴”的人,也不過是村頭王員外之流,那王員外以六十高齡,迎娶了第三房小妾,在程潛看來,已經是富貴逼人了。 聽說嚴爭鳴七歲那年,也不知是因為什么雞毛蒜皮離家出走,被他們老jian巨猾……老謀深算的師父撿到,慧眼識珠。 老騙子展開三寸不爛之舌,成功地將當時年紀尚幼,不知世情險惡的大師兄拐入門內,成了開山大弟子。 但是嚴家小公子走失,家人自然焦急,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已經墮入了歧途的嚴爭鳴——嚴少爺不知是被木椿灌了迷魂藥,還是純粹自己不想學好,反正他鬼迷了心竅一樣,死活不肯回家,非要留下跟著師父修行。 這位少爺從小嬌生慣養,嚴家當然不能看著自家嬌兒跟著個草臺班子似的江湖騙子吃苦,幾次扯皮未果,只好妥協,出錢將這門派養了起來,權當是給少爺養了個戲班子玩耍。 當世修真門派品類繁多,但其中貨真價實的名門正派與邪魔外道都少之又少,遍布九州的大部分是野雞門派。 程潛心里掐算了一下,像扶搖派這樣,有一方富甲供養,生存得有點顏面的門派,大約可以叫做“家禽門派”。 因此他算是明白了,他們大師兄不單單是大師兄,他還身兼“本門衣食父母”,“掌門的金主”與“扶搖派開山大弟子”等眾多角色,自然是本派第一把交椅,連師父也得巴結。 至于這第一把交椅本人——程潛見了就知道了,他是個一言難盡的敗家子。 “驕奢yin逸”四個字,除了當時大師兄年方十五,還沒有“yin”的膽子,剩下“驕”“奢”“逸”三個字,他是一個不落,全坐實了。 木椿真人第一次領著洗涮干凈的一雙小弟子來到嚴少爺近前的時候,那少爺正在梳頭發——并不是掌門老糊涂了不知禮數,趕在一大早別人梳洗前去打擾,而是大師兄每天要梳好多次頭發。 好在他年紀尚輕,也不怕梳成斑禿。 有資格給大師兄梳頭的,首先得是女的,年紀不可以太小,也不可以太大,形貌不可有一處不美,氣味不可有一絲不雅,她一天到晚除了梳頭點香之外什么都不做,一雙手一定要柔軟,要瑩白如玉,不能有一點煞風景的繭子。 像雪青之類的道童,原來都是嚴家的家奴,精挑細選了一批送到山上供門派驅使。 少爺近身的事不用道童,聽說是因為他不大喜歡男人,嫌他們笨手笨腳,因此留在院里貼身服侍的是清一色的小姑娘,弄得他這院子里姹紫嫣紅總是春。 進門前,程潛偷偷地盯著師父的山羊胡看了半天,并得出了一個結論:師父的胡子拿梳子梳過了。 來時路上,雪青說過,木椿真人安排他去住清安居,是讓他清心安神,程潛心里隱約有些別扭,不肯承認自己心不安神不寧,如今到了大師兄住處,他仰頭看見“溫柔鄉”三個字,一顆心終于放在了肚子里——看來不是他心神不安,而是師父老糊涂了。 一邊的韓淵撒嬌弄癡地拿著無知當有趣,問道:“師父,大師兄門口寫了什么?” 木椿就摸著胡子念給他聽,韓淵直眉楞眼地又問道:“這是鼓勵師兄以后溫柔點的意思嗎?” 木椿聽了,大驚失色地叮囑道:“這話萬萬不能讓你大師兄聽見?!?/br> 程潛與韓淵見堂堂掌門竟如喪家之犬一樣夾著尾巴,難得心有靈犀地一同想道:“這簡直豈有此理,罔顧天理倫常!” 他二人這樣想著,對視一眼,全都看見了對方臉上的震驚,于是忙跟著師父一起夾起了尾巴,習得了本門第一要技——夾尾神功。 其實程潛第一次見他大師兄本人的時候,是驚為天人的。 那人模樣尚且青澀,sao氣卻已絕頂,只見他一身雪白的緞子袍,上面繡著誰也看不見的暗紋,只有活動間光影變動,才顯出一點流光溢彩的端倪。他活似沒骨頭似的往雕花椅子背上一靠,眼皮半垂著,一手撐著下巴,散開的發如潑墨。 嚴爭鳴聽見聲音,愛答不理地一挑眼皮,眼角如淡墨橫掃,長而帶翹,無端掃出一片驕矜的陰柔氣。他見了師父,沒有一點要站起來的意思,屁股穩穩當當地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開了口,問道:“師父,你出門一趟,又撿了兩只什么玩意回來?” 他仿佛是長得比別人晚一些,聲音里少年人的味道沒來得及褪凈,加上摻雜著些許撒嬌的口氣,聽起來更加安能辨我是雌雄。 偏偏他娘得理直氣壯,這樣不男不女,看起來居然也沒什么違和。 掌門他老人家陪著笑臉,磨蹭著手,介紹道:“哦,這是你三師弟程潛,這是你四師弟韓淵,都還小,不懂事,往后你作為大師兄,要多幫師父提點提點他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