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弘 策拍斷了驚堂木,“人證物證俱在,你巧舌如簧,打量本王奈何不了你?這是多大的罪,你掂量過沒有?趁著現在還有機會,勸你立功贖罪。本王知道當初糧道鹽道 有人統管,你不過是個虛幌子,罪不及死??赡阋且灰夤滦?,所有的罪責全由你承擔,只怕不單是圈禁充軍這么簡單?!?/br> 吉蘭泰還是那句話,“鹽糧兩道錯綜復雜,采集、運輸、交易、調度、征稅,哪樣不要通力協作?王爺在喀爾喀,從的是武,鹽道和大小官員及鹽商周旋,從的是文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說句不恭的話,王爺下過幾趟江南,知道兩浙河道怎么鋪排,鹽田有多少畝么?” 他公然挑釁,弘策也不惱火,只說:“文武相通,本王能鎮得住喀爾喀政變,就治得了你這小小鎮國公。你不認罪不要緊,兩套本子我遞進宮,皇上自有明斷。我奉勸你,想想家里一門老小,想想十三年前的溫祿。前車之鑒,還不夠你引以為戒的么!” 說起家人總叫人動容,吉蘭泰眼神顫了顫,大冷的天兒,憋得一腦門子汗。但是也只一頓,狠狠抽了口氣道:“王爺這是誘供么?就算我伏法,我滿門還是宗室宗親,高祖爺有遺訓,朝廷也不能慢待他們?!?/br> 弘策哼了聲,“當初溫祿判斬監侯,他的房地田產及家中女眷并沒有禍及,可是為什么被滅了門?朝廷不管,自有人來管,你藏著掖著,最后少不得連累一窩兒。少給本王兜圈子,今天就要你一句準話。大年下的,別害得諸位大人和你一塊兒受凍,惹得我火起,你知道厲害?!?/br> 他的厲害無非就是掌握著他家里人,吉蘭泰進退維谷,握著兩拳,脖子上筋蹦得老高。掙扎了半晌,似乎也是無力反抗了,耷拉下腦袋說:“罷,我貪贓枉法,我認罪,王爺瞧著定奪就是了,用不著一遍又一遍過審。罪狀擬好了我畫押,除此之外,我無話可說?!?/br> 他這是打算一人扛?弘策瞧了左右會審一眼,打蛇隨棍上,“你認得倒痛快,那溫祿一案又作何解釋?當初你們同在轉運司,他和被殺的巡鹽御史有私交,你為了脫罪,可曾栽贓陷害于他?” 現 在的情況用不著一味計較幕后真兇是誰,只要溫祿洗清了嫌疑,汝儉身上的案子就沒了。橫豎認了,全認又何妨?可惜弘策這么希望,吉蘭泰卻偏不,他嘲訕一笑 道:“偌大一宗案子,銀子過手上千萬兩,單靠我一個人,能全盤調度得起來么?溫祿本來就不干凈,多少年前判定的案子了,當初判得對,王爺何苦多方開脫?” “本 王秉公辦理,你再妄言,別怨我給你上大刑?!彼嬗行┌崔嗖蛔×?,來來回回糾結得太久,再好的耐心都要磨出鋼火來。眼下他冷不丁說認罪,并不在他考量之 中。在座的官員抖擻起了精神,可他沒有詢問別人的意思,只是冷眉冷眼道,“你們既是共犯,那他當初為什么沒有指證你,反叫自己一門殺頭的殺頭,充軍的充 軍?究竟是同僚情誼還是百口莫辯,你自己心里清楚。實因多處存疑,今兒暫不定案,容后再議?;厝ズ煤孟胂?,你熬得起,本王奉陪到底。把人犯帶下去,退 堂?!?/br> 衙差夾著水火棍上來架人,吉蘭泰被拖出去,卻邊走邊叫,“我已認罪,何不定案?”一路吵吵嚷嚷往牢里去了。 獄 中靜謐,但他依舊吵鬧不休,經過汝儉號子時腳下頓住了,錯牙一笑道:“溫老三,想讓我替你爹翻案,休想!我是宗室,我身上流著宇文家的血,就算定案,照樣 吃香的喝辣的。你不在綏芬河做你的人伢子,回來申什么冤,賠上自己一條小命值當不值當?你老子在底下哭呢,傻小子!” 他笑得肆意張狂,抖著他的宗室威風進了班房。 汝 儉不甘心,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珊迾訕硬钜徊?,原本想等他松了口再去鳴冤的,結果自己落進了套里。想必莊親王早就知會過他了,所以他有恃無恐。一旦認了 罪,案情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弘贊甚至不受一點波動,仍舊四平八穩做他的親王。憑什么呢,父母的血,兩個哥哥的血,就這么白流了么? 其 實回北京那天他就想得很清楚,長久以來忍辱偷生,就是因為有個信念支撐他。弘贊官場上混跡三十年,要抓住他的首尾實在太難,要不是為了定宜,弘策不會去惹 這個麻煩?,F在呢,麻煩上身,一時裹足不前,案子沒有進展,就怕平靜過這一陣,朝廷會放棄?;蛘呒芍M鬧得太大不好收場,沒準兒逮住個吉蘭泰,兩下里一含 糊,又是不了了之。拋開父母哥哥的冤仇不說,如今還有個定宜,她跟著老十二,不扳倒弘贊,這輩子都不能有太平日子。他心疼meimei,自己苦,自己是男人,千錘 百煉都受得。她呢,卑微地活到十九歲,剛過上幾天好日子,又要面對無盡的驚濤駭浪。 所以等不得了,眼看一日拖一日,案子要就快要冷下去了。他的小命不值錢,能換來和碩莊親王陪葬,這筆買賣賺大了。 他靠在冰冷的墻上撇嘴一笑,等弘贊動手,他沒有來,果真聰明人,知道他在獄中有個閃失,矛頭便直指他吧?吉蘭泰面上強硬,不過是個紙老虎罷了,打破他的偽裝,攻破他的心理防線,他未必不擔心成為第二個溫祿。 他撩開袍子,中衣的衣角上繡了一對指甲蓋大小的蝴蝶,觸角輕盈,紋路璀璨。他低頭撫了撫,只是對不起海蘭,如果從來沒有遇見,就不會一再讓她難過。 ☆、第82章 正殿里點著炭盆,到了午夜依舊抵御不住寒冷。關兆京托著紅漆盤進去,呵腰把盅擱在案頭上?;厣砜次餮笞?,趨步到主子跟前,低聲道:“時候不早啦,您進些東西就歇著吧!事兒再棘手,還是得小心身子骨,都壓在您肩頭呢,萬一您倒下,福晉就更沒主張了?!?/br> 他沒說話,回身看寶座上的五色金龍,那龍昂首呲目怒視著他,大約也在嘲笑他的無能吧! 當初弘贊統領鹽糧兩道,底下辦差的人人皆說莊親王寬厚。他曾差人打探過,弘贊貪了巨資手指頭縫兒松得很,四處犒賞不分親疏。知情者嘗了甜頭守口如瓶,不知情者爭相傳誦美名,所以弘贊在官場上是善王賢王,比老七那個空頂名頭,行雞鳴狗盜之事的賢親王口碑好得多。 他 結黨,拉攏人心,要鏟除他得牽連半個朝廷,何其難!皇上倒是橫下一條心的,他要整頓吏治,要杜絕黨爭,就得把領頭的揪出來。一個國家,一個朝廷,拿主意的 人多了,權利也就分散了,所以得收網。他呢,永遠都是用來克敵的大刀。心里有怨恨么?是啊,怨恨很深,可是總得有人來做?;噬弦痪洹半迣κ芷谕H 深”,他就是再有怨言也張不開嘴了。 弘贊就像個大得沒邊的鼓,緊蒙密釘,釘得四周圍不見一絲兒縫隙。那個吉蘭泰呢,恰巧是顆松了的銅釘,只要能撬開他的嘴,就能把整面鼓皮揭下來。 唾手可得,卻又無從下手,就這么一直放任他,和他周旋下去么?他咬了咬牙,“把陸審臣和哈剛叫進來?!?/br> 關兆京應個嗻,忙領命去了。 兩個人來得很快,進門打個千兒道:“聽主子示下,奴才即刻承辦?!?/br> 他叫起喀,“案子不好辦,如今只剩最后一招了。明天我會同睿親王和大理寺卿入刑部大牢,哈剛挑兩個生面孔進去嚇唬吉蘭泰。當初溫祿是給吊死的,就照著老路子來。說話留半截,讓他自個兒往里頭鉆。只要從他嘴里蹦出弘贊兩個字,咱們的事就成了一大半?!?/br> 反間計么?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可是哈剛有點猶豫,“萬一這小子認死呢?吉蘭泰是行伍出身,曾經跟隨征西將軍打過沙俄,要是咬緊了牙關不開口,奴才們總不能真把他吊死吧?!?/br> 弘策抬了抬手,“不妨事,緊要關頭我會派獄卒救人,橫豎不管他招不招,你們都得把他吊起來。鬼門關前走一遭,他心里自然恨弘贊入骨。更何況吉蘭泰這人怕死,當初降將一聲怒吼嚇得他尿了褲子,這樣的人,只要掐斷他的后路,他就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不足為懼?!?/br> 陸審臣笑著說是,“真要如主子預料的一樣,那案子審明也就是這三五天的事。吊個半死,滋味兒必定不好受,到時候再打發個機靈的規勸他,他回過頭來想想,莊親王不仁他便不義,不愁他不把人供出來?!?/br> 也是靈光一現吧,就像久霾的天幕上破了個口子,一道陽光照進來,前路突然有了希望似的。原本他也想過請君入甕,可惜弘贊老jian巨猾,根本不上他的套兒,現在反其道而行,設想之下大有可為。 他細細做了部署,領弘巽和大理寺卿在哪里旁聽、幾時送吉蘭泰進繩圈、幾時讓獄卒把人放下來,分毫不能偏差。雖說手段偏激了些,但只要能讓案子告破,就算皇上最后問他的罪,他也不在乎了。 這 段時間定宜不好受,以前她是男人打扮,四九城里可以到處跑?,F在和他在一起,去過了朗潤園,就得學著適應女人的生活。哪個王府的福晉會拋頭露面在外面奔 走?他們雖沒大婚,她的一言一行已經關乎他的體面,她是為他按捺,就像鳥兒折斷了翅膀,她只能整天盯著菱花窗等消息發呆。 實在難 為她,她沒有抱怨、沒有催促,因為知道他的壓力不比她小。兩個人默默對坐時,她會把手按在他手背上,纖細的手指,蘊含力量。所以為了她也得盡快結案,弘贊 把他的斗志勾起來了,他這人就是這樣,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誰要是咄咄相逼,哪怕是玉石俱焚,他也要把對方拉下馬。 計劃得很周詳,他心滿意足長出一口氣。她在后殿,應該把消息告訴她,讓她心里有個念想。 陸審臣和岱欽都去了,他端了盞蠟燭過穿堂。丫頭打簾伺候他進去,她還沒睡,正歪在引枕上盯著花繃愣神。 “時候不早了,該歇了?!彼み^去坐在炕沿上,打量她的臉,最近小了一圈,愈發顯得一雙眼睛大而可憐。 她笑了笑,“你議事議得這么晚?” 他嗯了聲,剛要開口,她直起身說:“總管在外頭呢,像是出了什么事兒,要給你回話?!?/br> “那我出去瞧瞧?!彼p聲說,“外頭冷,你別動?!?/br> 他提了袍角到外間,剛邁出門檻就迎上關兆京哭喪的臉。他愣了下,隱約覺得大事不妙,卻也估猜不出究竟哪里出了問題。 “爺……”關兆京朝寢殿看看,壓著嗓子說,“出大事兒了,刑部的人在執事房候著,說舅爺在牢里……死了?!?/br> 簡直像晴天霹靂,弘策腳下晃了晃,疑心自己看走了眼,低喝道:“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關兆京嘴角直抽抽,“半夜巡房的發現舅爺號子里不對勁兒,人佝僂著,以為他犯什么病呢,就傳了醫官進去瞧。誰知道一探……舅爺已經氣絕身亡了。刑部尚書這會兒拿不定主意,打發人來請主子移駕,好商量對策具本……” 關兆京話沒說完就頓住了,視線越過他肩頭,狠狠打了個寒顫。他駭然回頭看,看見定宜臉色鐵青,僵著手腳往前邁了一步,“你說什么?誰死了?” 關兆京自然不敢說,瑟縮著討主子主意。弘策也慌神,心里亂得沒了章程,只知道不能讓她太難過,雖然這噩耗對她來說等同催命。 他上去攙她,啞著嗓子說:“你別著急,我去看看……” 她根本就不理會他,一把推開他,踉踉蹌蹌下了臺階。他沒法兒,奪過大氅追趕上去,想安慰她,卻發現自己出不了聲了。 定宜咬著唇,幾次眼淚襲來都咽了回去。她不相信汝儉死了,一定是他們弄錯了。她這個哥哥生來聰明,或者使了什么計策瞞天過海也不一定。 心 口悶得發痛,一股股血潮往上翻涌,唯恐一張嘴就要吐出來。她使勁抓住領子,頭很痛,耳朵里是雷聲一樣的嗡鳴,下車的時候腿軟無力,勉強掙扎著才進了刑部大 牢??墒谴┻^門禁,又躑躅著不敢往前走,就是恐懼,沒邊沒沿的。她不停安慰自己,再害怕也得探明白真相,汝儉還在里面,她得去見他,得確定他還好好的。 有 刑獄在身的人,沒有脫罪不能活著離開,既然汝儉還在大牢,是不是說明他還活著?她戰戰兢兢往前挪步,鞋底踩在泥地上,寂然無聲。漸次近了,抬頭看見高高的 天窗,上次跟著七爺來過一趟,她還記得來時的路。只是心里忐忑,仿佛有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她,即便弘策在旁,也不能替她分擔。 號子是用一個個木柵欄分隔開的,穿過間隙可以看見那頭的情況。甬道里站著幾個穿公服的人,掖手道:“著實的查,毛發指甲不許有一處疏漏,查明了死因,回頭好往上呈報?!?/br> 定宜腳下一頓,那兩個字像重錘砸得她魂飛魄散。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她提起裙角飛奔過去,倒把那些官員嚇了一跳,高聲呵斥,“這是誰?誰讓她進來的?” 弘策走過來,看著地上仰倒的人喉頭哽咽,勉力平穩了語調方拱手,“人是我帶來的,請諸位通融?!?/br> 刑部的官員見了他便跪下了,伏在地上磕頭不迭,“卑職等疏于防范,導致人犯橫死獄中,是卑職等失職。明日自當具本上奏朝廷,卑職等甘愿領罰?!?/br> 領罰,一條人命就這么沒了,誰能夠拿命償他? 定宜簡直不敢相信,她實在不能接受,前兩天還在忙著曬稻草的汝儉,現在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尸體。她癱坐下來,手腳并用著爬過去,探探他的鼻息,扣扣他的手腕,低聲說:“三哥,你怎么不睡褥子,躺在地上訛人么?快起來,受了寒我可不管你?!?/br> 他無聲無息,臉色雖慘白如紙,眉心卻是舒展的。她已經不記得十五歲以前的他是什么樣了,自打重逢后他一直心事重重,很少看見他有高興的時候?,F在呢,他不再煩惱了,可是他死了。 她撫摸他的臉,已經沒有一絲溫度,她喃喃說:“我來得太晚了?!碧嫠粮蓛糇旖呛拖骂M的血,徒地失了力氣,頹然把額頭抵在他手臂上。 艱難喘息,似乎是要續不上了,直痛得心頭發麻。六親這樣緣淺,她又成了孤苦伶仃一個人。既然老天爺要收回這份恩典,為什么當初還讓他們兄妹相認?原來她歷盡了艱辛,只能換來一年的團聚。 她終于嚎啕出聲,使勁搖撼他,瘋了一樣,“三哥,你不能扔下我……你回答我,你和我說話,求你了……” 弘策對她的痛苦無能為力,只有上去緊緊扣住她,可是她力氣那么大,把他推了個趔趄,回過頭看他,眼神凄厲令人心驚。 “是誰殺了我三哥?”她站起來,怒目盯著那幾個官員,“刑部不是銅墻鐵壁嗎?不是高手如云嗎?為什么我三哥會死在獄中?你們必須給我個交代,否則我上午門擊登聞鼓,請皇上為我申冤!” 在場眾人面面相覷,她和醇親王的關系多少聽說些,誰都不敢同她較真。仵作支吾著說:“按照尸斑推算,事發應當在亥正前后。小人驗了尸,未發現傷痕,但以銀針探吼,卻有中毒的跡象……” “這么說是毒發身亡?”弘策咬牙切齒道了聲好,“大英的刑部,明正律法的地方,居然不明不白讓人死在眼皮子底下。我問你們,你們一個個腦袋上頂著一二品的銜兒,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他勃然大怒,那些大員噤若寒蟬。尚書陳六同哆嗦著連連呵腰,“是卑職等失察,可是獄中一切飯食茶水都有專人查驗,但凡人員往來也要出具憑證。卑職已經著人細查黃昏至人定期間的供給,當值獄卒也逐個盤問了,均未發現異常,是不是……” 弘策皺了眉,“是什么?” “是不是溫汝儉……畏罪……” 他 愈發火起,厲聲啐了口混賬,“初一的堂官是你不是?溫汝儉究竟是叛逃還是遭人販賣,你不是審問明白了嗎?既然罪不及死,他為什么要畏罪自殺?他是遭人毒 害,不是你監管出了錯,毒藥怎么流進獄中來?你可別告訴本王他是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這種話捫心自問,你自己信還是不信?” 陳六同啞口無言,猶豫了下拱手道:“下官有罪,王爺教訓得是。眼下仵作既已查驗完畢,尸首須早做處理為好。卑職請王爺個示下,是送往義莊呢,還是由家屬領回?” 送到義莊,孤零零躺在遍布蛇蟲的黑屋子里,等衙門無人過問了隨便挖個坑填埋,這一生就算走完了。定宜咬著牙搖頭,“我不能叫他做孤魂野鬼,我領他回去,舉哀發喪,讓他體體面面地走?!?/br> 原該是這樣,弘策終究愧對他們兄妹,不敢多說什么,轉頭吩咐陸審臣置辦棺槨。她搖搖欲墜如風中殘葉,他心里擔憂,想上去扶她,她卻拒人于千里之外,寒著臉一把格開了他,“著人把他送回酒醋局胡同,后面的事你別管,我自己能夠料理?!?/br> 他心涼了半截,“你何苦這樣……” 她恍若未聞,蹲下身拉拉汝儉的手,吞聲飲泣道:“三哥,你受苦了,妹子帶你回家?!?/br> 臬司衙門抬尸有專門的擔架,兩個獄卒把人搬上去,定宜在旁相扶。剛出牢門,聽見衙差一聲驚呼,她回頭看,原來墻角枯草底下有個不甚清晰的血字,歪歪扭扭寫著“莊”。 ☆、第83章 汝儉的死,終究不是無用功。案子涼了,朝堂上有人具本催促結吉蘭泰案,若不是又起波瀾,弘策也無力再拖延。眼下是給了他一個機會,也是給皇帝創造 了一個機會。曾經指證莊親王的人在獄中慘死,既然皇親國戚牽扯了命案,那么朝廷就有理由嚴懲?;实劾做鹋?暫停弘贊軍機處及上書房一切職務,禁足,令刑 部會同都察院、大理寺查辦。莊親王府歷年的收支賬目、人情往來一樣不得疏漏,俱登帳造冊,呈乾清宮御覽。 一個宗室正枝兒,誰經得 起這樣的盤查?偌大的王府給起了底,簡直形同抄家。不管溫祿父子一案和弘贊有沒有牽連,他想獨善其身是不能夠了。要相信世上落井下石的人無處不在,眼看他 要倒臺,匿名彈劾的奏折從四面八方涌來,皇帝坐在養心殿里就可以洞察先機,任何一張陳條屬實,都夠得上永不起復的了。 皇后得知消息后很覺傷心,捏著帕子邊掖眼淚邊道:“別的倒沒什么,定宜可憐見兒的。其實咱們都知道她是溫祿的閨女,你不言語,底下沒人敢說罷了?,F如今就這么一個哥哥,叫弘贊給害死了,她心里怎么過得去呢!” 皇 帝轉了轉手上玉石扳指,溫吞道:“齊大非偶,原本兩個人就不相稱,硬撮合在一塊兒干什么?叫老爺子知道,免不得吹胡子瞪眼。朕是可憐老十二,也理解他,他 說溫定宜和溫祿沒關系,那就沒關系吧!可你瞧那姑娘給溫汝儉收殮發送呢,不是一家子能做到這份上?也就是朕這兒捂著,放在外頭,誰心里不明白呀?!?/br> 皇后錯著牙說:“怨弘贊手太黑,給人最后一根苗也薅了。他是熟門熟道了,人關在刑部,說殺就殺,夠有本事的?!?/br> 皇帝點了點頭,繞著半人高的鎏金香爐佯佯踱步,“所以聰明反被聰明誤,要不是他沉不住氣,朕還真抓不住他小辮子?!?/br> “那定宜怎么辦?”皇后跟在他后頭問,“她和十二爺的婚事怎么處置?” 皇帝回頭看她一眼,“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婦人之仁……誤君?!?/br> 皇后嘴一瓢,低頭說:“反正我看不過去,回頭我跟我阿瑪說一聲,等事兒過了,定宜要愿意,就上府里住幾天。到時候認個干閨女什么的,把婚指了得了。橫豎你在這事上頭也是貓蓋屎【辦事糊弄】,不在乎多一回?!?/br> 皇帝嘿了聲,想反駁,最終還是放棄了。轉過頭看檐角彩畫,手指頭一指,“這兒怎么禿了一塊?趕緊打發人補上……他們兩口子要是樂意,就照你說的辦吧!” 皇 后嘆了口氣,其實女人最懂女人,定宜能不能和老十二有個結局,真說不好。她不是養在深閨的女孩兒,也少了那種習慣性的依賴,你把她撒出去,她會自己找食 吃,沒有男人她也能活。父母兄弟的死對她來說是心頭刺,扎得太深,拔不出來了。自己呢,作為局外人,盡可能替她創造個有利的條件,但是接不接受還得看她。 遠處的屋頂有殘雪,她倚窗坐下往外看,不知是誰放了個美人風箏,在紫禁城上空獵獵地飛,越飛越高,慢慢變成模糊的黑點,分辨不清了。 皇宮內苑歲月靜好,刑部大牢卻是萬年不變的陰森可怖。 兩個獄卒抬著桶給各號子送飯,到鎮國公的牢房門前,遲遲不見他把碗遞出來。一個獄卒不耐煩了,探頭說:“怎么著您吶,怕我們飯里有毒?您今兒一整天沒進過東西,這么下去早晚餓成人燈。您聽我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您踏踏實實的,要死也做個飽死鬼不是?!?/br> 昨天夜里的動靜驚醒了整個大牢,突然發現死亡離得那么近,任誰都要害怕。吉蘭泰拇指扣著碗沿,哆哆嗦嗦遞了出去。且沒空計較人家對他不恭了,只是打探,“那個溫汝儉,死了?” 獄卒焯起一勺爛面扣在他碗里,隨口道:“是啊,死啦,拉回去設靈堂了。人啊,活著圖什么呀,到頭來也就一口氣的事兒。他臨死寫了個莊字兒,那不是指證莊親王嘛。好家伙,十二爺朝會上當堂彈劾莊王爺,這會兒莊王爺的氣數是盡了,職也繳了,圈禁在家了?!?/br> 吉蘭泰像被雨淋壞了眼睛似的,那眼皮子翻飛都瞧不清瞳仁兒了,“你是說莊親王給圈禁了?” “是啊?!眱蓚€獄卒抬起了扁擔,“這回投靠莊王府的人都要倒臺,不過他把姓溫的小子除了,自己栽個大跟頭也值。讓抓著自己把柄的人活著,這不是擎等著找死呢嗎,還不如先下手為強?!?/br> 獄 卒挪到下個號子去了,吉蘭泰渾身乏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莊親王倒臺了,倒臺歸倒臺,他還有殘余的勢力,還要鏟除知道內情的人。溫汝儉死了,下個輪到誰? 他不敢想,兩只手抱住了腦袋。弘贊答應給他脫罪的,結果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凈,還顧得上他?不下令把他宰了就是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