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熱氣蓬蓬的拂過來,脖子上全是汗。她和班頭說了聲,打算回屋洗把臉,剛站起來就看見門上進來個人,是醇親王府的管事關兆京。她喲了聲迎上去,就地打一千兒,“關大總管您來了?” 關兆京一看,熟人吶。瞧他這副打扮就知道了,“哪兒都能遇上你!好嘛,師父管砍頭,徒弟管做陰陽生,兩頭都不落下?!?/br> 定宜笑了笑,“這是湊巧,我家就住這兒。也不是干陰陽生,吹兩把,街坊幫忙。怎么的,您今兒來是給王爺辦差?” 關兆京說不是,“我和這參領有私交,聽說了總得來瞧瞧?!?/br> 定宜熱情引路,趁這當口打探,問王爺今天在不在,“昨兒說好了要過府的,怕爺不在白跑一趟?!?/br> 關兆京肅容給亡人上了柱香,出門才道:“找王爺有事兒?別老跑,那是王府,不是你們家炕頭?!?/br> 定宜暗里嘀咕,要不是想跟著上長白山,她也不愿意熱臉貼冷屁股。既然話到了這個份上,便和關太監套近乎,說:“我也不瞞您,其實這么折騰,還不是為了能進王府么。您是王府大總管,要是能替我想個轍,您就是我的恩人?!?/br> 關兆京卷著袖子,一副二五八萬的拽樣兒,“上回不是說了嗎,王爺跟前不缺人。你進去,拳腳功夫不濟,連抬轎子都嫌你個兒矮?!?/br> 定宜聽了有點喪氣,“那您就說王爺今兒在不在吧,我再求王爺一回,要是還不行,我也死了這條心了?!?/br> “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主兒!”關太監瞧他執著,嘆了口氣道,“在呢,這不是下月頭上要往寧古塔嗎,好些東西得事先籌備。你來了在門上候著,還是那句話,我給你通傳,見不見聽王爺的意思?!边呎f邊咂嘴,“你小子真夠黏糊的,就沒見過你這樣的犟驢?!?/br> 定宜賠著笑把他送出去,吹喇叭的事兒也不管了,趕緊回去洗洗換身干凈衣裳。那把傘她收起來了,怕傘骨撐開,特地找紅綢子系了起來。想著要上醇親王府去,心里跳得咚咚的,在鏡子前面再三的照,抿了抿頭發,又吮了吮嘴唇,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點傻,咧著嘴自嘲了一番。 頂著大日頭走,從燈市口到后海北沿十幾里路呢,好在她運道高,出胡同口遇見個相熟的水三兒1,搭他的驢車到廣化寺那兒,這就離醇親王府不遠了。太陽照得她眼花,她把傘抱在懷里沒舍得撐開,猶豫著這個時辰正是王爺歇午覺的時候吧,現在去不知合不合適。 站在什剎海邊上琢磨,去吧,又是空手,怪不好意思的。左顧右盼看了一圈,海子圍欄那兒有果子攤兒,這個月令吃的東西不少,像吧嗒杏啊、久保桃兒啊、海棠山里紅之類的。她也不知道王爺愛吃什么呀,挑了一袋菱角,又提溜上兩只羊角蜜香瓜,這就往王府去啦。 到了門上等通傳,門房上回看見王爺和她聊天來著,這次相見態度大不相同,招呼說外面太熱了,進來等吧,這就算給臉了。 定宜答應一聲,剛進門檻,看見抄手游廊那兒來了一伙人。錦衣玉帶,走路生風,細一打量,長眉鳳眼那么鮮煥,居然是賢親王。 她嚇了一跳,遇上準沒好事,忙縮著脖兒想挨進聽差房,沒曾想那頭高聲點了她的名頭—— “沐小樹!” 她像被雷劈了一樣,僵著手腳轉過身來,沒等她開口,七王爺重重哼了一聲,“怎么著,做了虧心事,見著我就躲?” 她忙說不敢,“我這不是……沒看見您嘛?!?/br> “是嗎?”他冷笑起來,“你眼眶子夠大的?!?/br> 怎么說呢,確實有點尋釁的意思,弘韜心說這個兔崽子幾回犯在他手里,哪回都沒能讓他撒氣,所以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折扇在手掌心里一下下敲打,繞著他轉了兩圈,發覺這小子長得挺有意思。一個小劊子手,唇紅齒白簡直不像話,震唬得住誰呀?他指了指,“沒空手嘛,這是給十二爺送謝禮來了?” 定宜支吾道:“這個不配做謝禮,尋常零嘴罷了?!?/br> 七王爺背著兩手,視線調到了半空中,“這么懂規矩,怎么沒見你上我府里賠不是???你師哥禍害的那狗,前兒叫人打死燉了狗rou湯。你看看,本來養得挺好,被你們這么一作弄,小命葬送了。你不該買倆瓜,上我王府來慰問慰問吶?” 定宜一聽這太可惜了,“您把它打死了?” “廢話!”七王爺震了震袖,“養著硌應我?” 她垮下了肩頭喃喃,“早知道給我們多好呀,也用不著打死了……” 這是個點了還不透的人,七王爺攢了火,沖身邊人一笑,嘲諷道:“這東西,想得倒挺美!那是御犬,他當外頭土狗,誰都能養的呢!” 同來的幾個人附和著笑啊,關兆京就在旁邊打圓場:“七爺何必同個混小子一般見識,我今天隨丁四同家姑奶奶的份子,正碰上了他給人做吹鼓手。這小子有心, 和我打聽,問七王爺喜歡什么,掙了錢要給王爺買禮……”說著使眼色,“小樹啊,王爺還不知道你窮嗎,你帶的這些東西雖不上臺面,也別不好意思出手,多少是 個心意嘛?!?/br> 定宜這才回過味來,點頭哈腰把一袋菱角和兩個瓜呈了上去,“還是關大總管知道我,我老想上您府上賠罪,又怕您見了我生氣。這不正攢錢嗎,還沒攢夠呢,就在這兒遇上您了?!?/br> 誰稀罕這點子不值錢的破玩意兒,弘韜想揪起來狠狠砸在他跟前的,可再一瞧他那雙眼,又有點拉不下面子來了。 那金是他身邊管事,頭子很靈活,主子不發作,就說明賞臉了。他笑著接過來,手指頭在瓜上崩了一下,“爺,眼下的瓜和菱角都正當時,瞧著不起眼,吃口上很過得去?!?/br> 弘韜嗯了聲,一個金山銀山里打滾的人看得上幾個大子兒買的東西,賞他臉了。他施恩式的乜了沐小樹一眼,補充了句,“女里女氣的,怎么看怎么別扭?!?/br> 定宜背上冷汗直流,勉強笑道:“王爺不知道,我和我meimei是雙伴兒,長得一樣。后來meimei沒留住,就剩我一個,長相也就這樣了?!?/br> “可惜你那meimei了?!焙腠w話里有話,活下個meimei必定是國色,可如今這位是哥哥,就變成缺心眼兒了。轉過身問兆京,“他來干什么?是你主子傳的他?” 關兆京呵腰說不是,“劊子手吃的是刀口飯,他自覺干不了,想進王府謀份差事。我們府里不缺人,十二爺還沒答應……”突然想起來,誒了聲道,“七爺那兒不是缺個魚把式嗎,上回那金還說來著。瞧瞧小樹成不成,這孩子會抖機靈,進王府有了體統,也是王爺給他贖罪的機會?!?/br> 這下子定宜傻眼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她沒想進賢王府,雖都是王府,到底有天壤之別,關太監這回是好心辦壞事了。不能含糊,一含糊就要出事兒,便矮著身子說:“我沒養過魚,不敢接這個差事。王府里的魚都名貴,要是有個好歹,我死一百回都不夠的?!?/br> 弘韜的脾氣擰,別人上趕著求他他瞧不上,可如果在他沒發話前推辭,那他還非辦成了不可。轉頭吩咐那金,“龍睛魚不能叫他養,沒的給我伺候死了。你算算哪個職上缺人,把他給爺塞進去?!?/br> 那金掐指一算,“花園有空缺啊,地窖和溫室都缺人。我看地窖好,花草要過冬,白天搬出來,晚上搬進去,事兒多著呢!” 定宜一聽差點沒趴下,王府花園有多少盆景,這么來回倒,不得要人命嗎!再說了她想進王府是沖著隨行北上,不光是為換行當。畢竟師父手底下待著安逸,餓不著凍不著,進宅門兒搬花盆,不是她的目的。 “小的志存高遠?!彼柿丝谕倌?,“我進王府是想給王爺做長隨,不是為養花種草。七爺,您能讓我做戈什哈嗎?您要點頭,我立馬到您府上去??晌抑雷龈晔补萌肫旒?,我是個孤兒,連老家在哪兒都不知道了,您就算有心抬我的籍,辦起來也十分麻煩?!?/br> “激將法,這招我知道。想做戈什哈容易,抬籍也容易??匆姏]有,外頭有我兩員隨從,你要是能撂倒他們,別說小小的戈什哈,就是想出仕,爺也保舉你?!逼?nbsp;王爺哈哈一笑,眉梢飛揚,“你不愿意上我那兒伺候花草,我不會強迫你。關兆京,替我傳個話給你們爺,沐小樹我瞧上了,可他不愿意跟我。既然不去賢親王府, 那別的王府他也不能待。你們爺要是留下他,就是和我作對,傷了兄弟情分,我可唯你是問?!?/br> 這話太歹毒了,定宜怔怔看著他,他卻顯得很得意,不再和她多費唇舌了,優雅地一拂袍子,昂首闊步出了大門。 關兆京把人送出去,回來的時候和她面面相覷。她哭喪著臉說:“坑死人了,這七王爺怎么這么壞呢,不上他那兒也不許到別處謀生路?!?/br> 關兆京摸了摸鼻子,“其實七王爺這人吧,荒唐是荒唐點兒,但是心眼兒不算壞。你要是在他手底下當值,別的好處不敢說,至少你不會再挨他欺負了?!?/br> 定宜欲哭無淚,“我不愿意給他伺候花草……” 關兆京無奈點頭,“志存高遠嘛,我知道??涩F在人家發了話,我們王爺就是想留你也留不得了?!贝怪謬@了口氣,“王爺說你來了就叫進去,旁的不論,見了人再討主意吧!” 作者有話要說: 1水三兒:老北京對送水的稱呼,多為山東人。 ☆、第 17 章 還見什么呀,東西都給搶了。七王爺既放了話,十二爺也不能為她這么個小人物鬧得兄弟不痛快。這回她算是踏實了,還是七王爺手段高,略動動小指頭,把困擾她很久的問題全解決了。 她把傘交給關兆京,深深鞠了個躬,“勞煩大總管,代我謝謝王爺的多番照顧。您也瞧見了,弄得這模樣……”她垂頭喪氣搖搖腦袋,“不說了,我回去了,那頭喪儀沒做完,我中途撂挑子不好?!?/br> 關兆京霎了霎眼,“這就走?” 她噯了聲,“沒轍了,我還是回去好好伺候我師父吧!”說著打了個千兒,“您留步,我告退了?!?/br> 心里難受著呢,一口氣松到腳后跟。直起身要退出去時,關兆京突然掉頭就跑,皂靴踏得地面咚咚的。她有點意外,抬起頭看,甬道上有人過來了,穿著石青素面袍,腰上束一溜蹀躞七事,行色不顯匆忙,腳下走得卻很快,倒挺巧的,正是十二王爺。 定宜要挪步也忘啦,看著他遠遠過來,琢磨難道得知她來了,趕著迎接她?她呲牙一笑,笑自己充人形兒,等他將到跟前,便往邊上閃了閃。 “你來了?”王爺還真在她面前停下了,“我正要去你們衙門,一道走吧?!?/br> 不打算謁見,又變成了同路,可不是無巧不成書么!定宜應了個嗻,“王爺上順天府辦公務?” 他沒回答她,因為率先出了門,看不見她的口型了。她趕緊跟過去,王爺上轎,她在一旁肅立。轎子上了肩,不遠不近地跟隨,太陽曬得臉皮發燙,忽然覺得多大事都不算糟,還是很快活。 弘策坐在涼轎里,蹙著眉頭,手指在膝上慢慢叩擊。因和皇上回明了,啟程的日子提前半個多月,臨走之前有些卷宗要再查閱。大熱的天里不得歇,誰心里沒有三兩火呢!可是辦著皇差,容不得松懈。他們這些人,說好聽了是皇親國戚,說難聽了是高級奴才。都看見他們出入坐八抬大轎,誰看見他們頂著毒日頭在西華門外候旨?弘韜先前來沖他撒氣,怪他往上呈報了溫祿兒子的下落。原是打算過了中秋再動身的,畢竟出京還有好長一段路,黃土壟上烤著,對于養尊處優的賢親王來說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盤算得挺好,沒想到中途被他打了岔,于是怨怪他,說他辦差辦魔癥了,連累他一塊兒跟著吃沙子兒。 他回想起來,扯著嘴角一笑,說不清是個什么味道。各有各的立場,不是人人都能蒙混的。在朝中立足,誰的身后沒有點資本。如果喀爾喀安分守己,他就是諸皇子中底氣最足的,現在呢?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戴罪之身,不盡力,也許又會被外放,十年、二十年……人這一輩子,有多少個十年經得起消磨?他才二十三,卻有種閱盡世事滄桑的感覺,這樣的體會,弘韜這一輩子大概都不會有。 被責備了,笑著應承,心里再覺得郁塞,表面依舊得謙和。人要經打磨,打磨完了扔出去,只要給你碗底大的平臺,就能夠順溜旋轉——十幾年前總師傅說過這么一番話,現在悟出來,回頭一看,著實花了很大的代價。 靠著圍子嘆口氣,緊繃的四肢逐漸放松下來。轉過頭朝外看,轎子邊上多了個隨行的人,布衣很尋常,漿洗得有點發白,但是干凈整潔。頭上沒有遮擋,彎彎的一雙眼,隱約有笑意攀在臉頰上。出身底層,那皮膚倒很好,汗氣氤氳,像上等宣紙撒上了泥金,日光底下通透純凈。弘策細細看兩眼,這面貌身段,總覺得和名頭對不上號。轉念想想,世上每個人都在費盡心機地活著,一個小人物,東奔西跑,有些可笑,更多的是可憐。 他打起簾子來,溫聲問他,“多早晚到的?” 定宜忙回話:“來了有一會子啦,遇見了七爺,聽七爺示下,耽擱了些時候?!?/br> 他嗯了聲,“你是北京人嗎?” 王爺這么問,是因為耳朵不好,聽不見口音。她覺得自己的京白還算正,雖然離開六年,混了點河北味兒,不過回京又待六年,幾乎已經矯正過來了。 “不是,我老根兒在山西,跟著爹媽輾轉各地,才在廊坊生了根。我小時候在北京待過一陣兒,后來搬了家,拜在我師父門下后才又跟著回北京來的?!?/br> 弘策頷首,“你一個人來北京?家里還有什么人?” 定宜被曬得睜不開眼,手在眉骨上搭起了涼棚,慢聲說:“我爹媽走的早,把我寄養在干娘家。后來干娘也走了,剩下個干爹。我和這干爹不對付,來往很少,逢著他沒錢了,上城里找我來。我把攢的俸祿分他一大半,他拿上錢就走?!?/br> “分他一大半,那你自己呢?在京里不用吃喝么?” 王爺體察下情,多不易??!他坐在雕花窗后,微側著頭,發冠上墜兩枚鏤空小金印,與烏木欞子相擊,發出鈍而沉悶的聲響。連著前幾回,這是第四回見他,他一直很安和,品性好、又有教養,和他說話心里舒稱。以前只要聽人說起宇文家,她就嚇得肝兒顫,一朝被蛇咬嘛。后來碰見這位爺,撇開出身不論,確實是難得的。京里的天潢貴胄,哪個愿意和下三等聊家常?他和他們不同,不論看不看得起,至少他搭理你,這就已經很不錯了。 定宜笑了笑,“我挺小的時候就在他們家了,現在能掙點兒,孝敬他也是應當。至于我自己,有師父和師哥照應著,不說旁的,一口嚼谷短不了我。師父師哥對我好,我以后有出息了要報答他們?!彼缓靡馑嫉赝崃送岵眱?,“所以上回我師哥出那樣的事兒,我不能坐視不理,冒冒失失上您府里哀求,現在想來真沒臉透了。也是您仁慈,本來我沒敢抱太大的希望,沒想到您愿意相幫,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我師哥上回去王府想給您磕頭,叫門上戈什哈攔住了,回來怪懊惱的,一直嘀咕呢,不知道怎么謝您才好?!?/br> 弘策不太計較那些,都說王爺貴重,貴就貴在做阿哥的時候。其實開衙建府之后,每天往來于市井間,早就沒了那份心氣兒了?;钪?,不能不食人間煙火,鳳子龍孫也吃五谷雜糧。外面世界的人,瞧得上的,三教九流都結交。像他幾個兄弟府上,唱戲的、畫西洋畫兒的,登了門照樣奉若上賓。歸根結底立儲好比一場戰役,獲勝者只有一人。余下的呢,不管你是真有帝王之才,還是骨子里僅僅是販夫走卒的材料,都不重要了。 “像你們說的,多個朋友多條道兒?!彼D動扳指,抿出個淺淡的笑容,“事情過去就過去了,用不著耿耿于懷。我只是覺得,為了一條狗,搭上人命不值得?!?/br> “王爺說的是?!彼茄鼞?。想起七王爺可太糟心了,怎么叫人不痛快怎么來。她想把今天的際遇說一說,再一思量人家畢竟是哥兒倆,雖不是一個媽生,關系比她總近得多。難道告訴人家“我不愛給七王爺搬花盆兒,我要給您當侍衛”?不合適。 她長出口氣,再看十二爺一眼,他是一塵不染的人,沒必要為這種小事麻煩人家。她換了個松快的口氣,問:“王爺愛吃什么果子?我沒錢買貴重的東西,只能挑點兒零碎小玩意兒。今天來前在海子邊上買了菱角和羊角瓜,可惜遇上七爺,被他給搶去了……”她面露哀色,“雖不值什么錢,可那是我孝敬您的,如今我又空著兩手來還傘,多不好意思??!” 七王爺搶他的果子,這話從他口里說出來很有趣。弘策道:“你們欠著七爺呢,不說他拿走,你們更該買了送過去。失了禮數,人家心里不痛快了。至于我,我不常吃那些,你也不必張羅?!?/br> 定宜道:“您說得在理,給七爺賠罪這事兒我和我師哥提過,不知道他辦了沒有,我回頭問問他去。是咱們失禮在先,慢待人家總不大好??赡鸀槭裁床粣鄢怨幽??像我師哥,嘴就特饞,看見我屋里有什么他就吃什么。上回我爬樹摘了一碗桑葚,洗干凈了放那兒,恰好我師父叫我,出去一炷香,回來盤兒就空啦?!?/br> 弘策喃喃道:“桑葚么……有十幾年沒吃了。我一向外放喀爾喀,那地方氣候不對,沒什么瓜果,印象最深的是沙棘,就是那種又酸又甜的小果子。我剛到那兒覺得挺好吃,成串提溜著坐在土坡上,半天能吃一籮。不過吃來吃去總是這個,時候一長,漸漸就膩味了?!?/br> 定宜眼睛發亮,“那您愛吃桑果兒么?我給您摘去。我們院子后面有顆大桑樹,”她往上一比劃,“那么老高,味道可好啦,長熟了一點兒都不酸?!?/br> 他歡喜的時候眼睛有溫暖的光,一笑眼睛瞇縫起來,就看見個金光閃閃的圈兒。 “宮里有規矩,皇子們六歲開蒙,離開養母移居阿哥所。我那時候住南三所,那兒緊鄰上駟院,有一片小小的桑園,據說是為皇后親蠶準備的。那會兒小啊,不懂,散了學跟著哥子們去摘桑果兒。我人矮,只能揀人家摘剩的,沒熟的透著紅,也不洗,吹吹就吃,那叫一個酸!”他想起小時候的事,如今拿出來說,別有一種滋味。彼時真不挑揀,因為和兄弟們在一起,再酸也覺得好吃。他本就極重情義,但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的一片赤誠,對別人來說未見得可信可靠罷了。他母親失勢之后他們都不愿意和他走得太近了,人前喊他名字,人后管他叫他韃子。 “后來沒吃過么?桑果兒在您記憶里就是酸的吧?”定宜不知道小小的桑葚能引出他那么多感慨來,她一直以為皇帝的兒子都是端坐在那兒,指揮太監看媽1,說“來呀,給爺喂這個、給爺喂那個”,然后張大嘴等著。 弘策搖搖頭,不無遺憾道:“沒能摘幾回,老五和老七打起來了,事情傳到太上皇耳朵里,下旨讓人把桑園兒圈起來了?!?/br> “那我得空給您送來,我們那兒的樹年頭長,都快成精啦,結出來果子特別甜?!彼χ鴨?,“您什么時候走???我聽關總管說下月月頭上?” 他嗯了聲,“還有十來天?!?/br> 她有點落寞,垂著嘴角嘀咕:“這么快,我還想跟著一塊兒去的呢,如今是不成了?!?/br> 他忘了他能看明白唇語,即便他不發聲兒,他眼里照樣瞧得真真的。其實這人蠻有意思,說了幾回話,覺得和一般奉承拍馬不一樣。雖然有些小jian小壞,但品性里有淳樸的東西,所以謀個小差使放在身邊伺候,無聊的時候說說話,打發閑暇時光似乎也不錯。 ☆、第18章 “回頭和關兆京說一聲,叫他看著安排吧!”他說,“不在你師父身邊也別短了孝敬,人走茶涼最沒意思?!?/br> 定宜啊了聲,心里頓時難過起來。倘或他這兒沒下文倒罷了,誰知道情況急轉直下,失之交臂大概是世上最殘酷的事了吧。 “怎么辦呢……”她吸溜了下鼻子,“剛才七爺發了話,讓我上他宅子里看地窖,我不愿意,他就說了,不去賢親王府,那別的王府也不能待……這話我原沒想告訴您,可您現在點了頭,我倒覺得分外可惜了?!?/br> 弘策有些意外,弘韜脾氣怪誕,做事不按章程來,既然他發了話,那他這兒就不方便硬留了。 “這么的也沒法兒?!彼罂苛丝?,瞧他一臉失意,寬慰道,“北京的冬天冷,寧古塔比這兒冷上十倍。你沒經受過那樣的嚴寒,到了那里再后悔就晚了,不去也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