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東縣?那可遠了?!碧K息說。 東縣是同北向差不離的偏遠之地,只是一個在北,一個在東,北向只是氣候冷了些,至少離著鹿澧還較近,有相國寺在,自有其獨特的繁華鼎盛在里頭,但是東縣卻不同,聽說那里總是連年大旱,無論夏冬不分四季,從頭到尾干燥缺水長不出莊家,縣民們皆蓬門蓽戶并日而食,日子過得十分窮苦,去年還鬧出過萬人上書請愿皇上減免賦稅的事兒,后來宗政帝派了欽差去開了糧倉才勉強壓了下來。 小祿子點點頭,顯然也是聽聞東縣的貧困,面露嫌棄道:“可不是,所以到了京城才知這日子還是挺好過的?!?/br> 蘇息本想問那遼府又是什么地方,待到一出口他又忽的想起來了。 他比顧相檀要小上兩歲,但是當年離京時也有六歲了,他和安隱被顧家主母親自挑選為公子的隨侍,自然是伶俐通透的孩子,比同齡人還要早懂道理,所以這宗大鄴皇室鬧得最沸沸揚揚的秘聞,哪怕蘇息年紀小,也是從旁人嘴里風聞過些的,只是如今想來有些模糊了而已。 “遼”這個封號,大鄴上下也就只有一人用過,還是當年先帝御筆親賜的,只是前后不到三天就被廢了。 除卻薨逝的大王爺之外,先帝之子如今只余今上和三王趙典在世,而其實,先帝原先應是有四個孩子的,而且聽說那四子慧心巧思七竅玲瓏,自小就很得他喜愛,若不是四子體弱多病,不堪重務,想必先帝也是曾屬意過將太子之位予他的,只是最后,雖沒有封上太子,這位四王爺卻十五歲就行了冠禮,并在京中賞了宅邸封了遼王,榮寵之至。 然而,就在封王的三日中卻突生急變,四王爺母妃的貼身大宮女于宮中自縊而亡,死前竟留下一封悔過書信,上頭直指皇貴妃曾與一侍衛通|jian,并生下四王爺瞞于皇上,大宮女為此日日心焦煎熬,后得佛祖開示無言茍活于世上,終于自戕以尋解脫。 先帝大怒,命人徹查此事,竟真的從皇貴妃的宮中找出了那個與她有過茍且的人,皇貴妃自知事態敗露,愿求一死,只是希望先帝能放過四王爺,并指天發誓這是他的親兒,先帝自是不信,哪怕滴血認親證實了血脈,但這塊郁結已化進肺腑里變成了去不掉的心病,有這樣的母妃,有這樣的丑事在,教先帝如何能再像從前般面對這個四子? 而四王爺自己也知曉翻身無望,于是在皇貴妃離世后主動請旨去了東縣,不求名利權勢,只希望有一隅安穩之地,讓他度過殘生便是。 先帝也算還有一絲顧念,于是便準了,自此,四王爺便離京萬里,到死都沒有再回來過。 如今小祿子口中的這個“遼”字,想必和他脫不了干系,要不然還有誰敢這么大膽呢?只是四王爺于十幾年前便已薨逝,那這個溯少爺……又是哪里來的? 難道是? 面對蘇息驚異的眼神,小祿子心有靈犀地點點頭。 “正是這樣,聽說他的母親是個官婢,所以……” 本來親爹就已經是從京中不干不凈被流放出來的落魄王爺了,娘的出身又如此低微,也難怪連小祿子都能瞧不起這位少爺。 “話也不能這般說,且不論他以前的出身如何,皇家血脈不管怎么樣到底比奴才要高一等,況且,如今這位少爺已來了京城,哪里還是以前東縣的潦倒生活可比的,誰曉得以后會如何呢?” 說這話的是原本站在侯炳臣身后的一個小侍衛,有些瘦小,十分不起眼,方才眾人都把他忽略了,誰也不曉得他怎么會突然出聲的。 嗓門倒是清亮,而且每句句尾的語調都有些上揚,口音很是獨特,顧相檀聽得不由好奇地看向了他。 對方也看了過來,橢圓臉,細長眼,皮膚有些黑,一對上顧相檀的目光,他似是才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忙抿了抿唇。 小祿子被這侍衛的話說得是又生氣又無可奈何,自己也算是仗著顧相檀的身份,知道靈佛向來不會輕易對下人動怒降罪才會嚼舌了兩句,但沒想到這家伙比他膽子還大,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就敢這樣說,真是軍營里兵痞子的日子過慣了,來了京中還不知道輕重。 小祿子很想教訓教訓他,讓他知道那趙溯是不會有什么出息的,因著宗政帝第一個就不容許,不過又想到趙溯為什么會千里迢迢得以進京,今日竟還敢來太子的冠禮,而且侯將軍又親自去領了人,小祿子就覺得這事兒亂得不是他們這些小奴才能管得著的,而且侯將軍手下的人,還輪到他來置喙,于是立刻老老實實地閉了嘴,心內則大嘆一口氣。 幸好幸好,他才不要像這小兵痞一樣,改日怎么丟了小命都不知道。 而顧相檀則從頭到尾沒有出聲,只輕瞥了那小侍衛一眼,又朝趙溯那邊看了看,發現對方也在看自己。 與觀禮的上賓不少盛裝打扮不同,趙溯穿得十分簡單,甚至可以說有些窮酸,想想也對,方才小祿子也只稱他是“少爺”,顯然宮里人并不認可他這個世子的地位。 而趙溯的態度卻不卑不亢,并未因剛才發生的事兒和周圍人的目光有何失態,還對顧相檀恭敬地點了點頭,眼中盛了些復雜的情緒。 顧相檀回復是一個恬淡的淺笑。 ☆、大膽 趙勉在行加冠禮前先去鳳霞宮拜會了皇后。 皇后坐在屏風后,在一干人面前對太子進行了一番諄諄教誨,叮囑他自成人后更該懂得衡情酌理審時度勢,輔佐皇上為他分憂。 太子一一應了。 接著,皇后讓眾人先出去了,只留下他們娘兒倆說說話。 然而,當太子繞到屏風后卻見皇后的身邊和面前皆還有兩個人在。 坐著的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子,香腮染耳云鬢浸墨,氣質嫻靜若水,活脫脫的一個美人,可是太子見了她卻只淡淡一瞥,絲毫不怎么放在眼里,倒是轉而觀察起另一邊站著的少年來。 那少年長身玉立,十七、八歲的年紀,怎么看怎么眼熟。 太子想了想,忽的睜大了眼:“哦,是你,你怎么會在這兒?叫什么來著……” 少年頓了下道:“臣衍方,給太子請安?!毖芊奖换实鄯饬艘坏仁绦l,已有了品級,所以對太子的自稱也變了。 太子還待再問,皇后卻打斷了他:“本宮讓他來的?!闭f完無奈地搖了搖頭:“你自己宮里來了些什么人,走了些什么人,你從來都不知曉?!?/br> 太子一來就被數落,而且還是在一個下人和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面前,太子一下子就不高興了。 皇后也覺得今日不該提這些,想了想沒再多說了,只轉頭對衍方道:“平日里,本宮也難得見你,正巧你隨著靈佛進宮,這才尋你來問些話?!?/br> 衍方說:“娘娘盡管問?!?/br> 皇后便道:“在須彌殿可還習慣?” 衍方點頭。 “靈佛習慣么?” “靈佛不太出門,大多時候只在佛堂打坐念經?!?/br> “客也見得不多?” “不多,上個月病了,侯將軍攜六世子和七世子來過一次,同薛大人來過一次,三世子要來瞧,靈佛也沒見?!?/br> 太子聽著差不多明白了,原來衍方是他母后派去的細作,只是他仍是奇怪:“這些話父皇隔幾日已是問過小祿子了?!膘`佛的動向他可是一清二楚。 皇后卻抬頭瞪了他一眼:“他說什么你便信什么?上一次趙鳶使出來的功夫那么好你可是知道他什么時候學的?” 太子一愣。 皇后又道:“對外人都說皇上當年給他派了夫子隨著出京是多大的恩典,但是那夫子什么來路什么本事你也都清楚,后來到了北向更是同他失散了,那趙鳶的功夫誰教的?他之前同釋門寺的禪師辯經又是誰教的?你想過么?” “這……除了侯炳臣和曹欽也沒旁的人了吧?!?/br> 皇后點頭:“可是神武將軍和御國將軍遠在邊關,無論同鹿澧還是北向書信往來都多有不便,但是你父皇這么些年可曾得到過一點消息?截獲過一封信?若不是趙鳶自己回來了,你、本宮、皇上又對他知道多少?” 太子沒了話講。 皇后嘆了口氣:“如今京中兵力七成在你三王叔手中,京外兵力七成又在你大王叔的子孫手里,你說說,你還能靠誰?如果母后不長點心眼,你還想當年先帝和靈佛的事兒再來一次嗎?你要知道,你可不會有你父皇那么好的命被他選中坐這高位了?!?/br> 太子被念得懨懨的:“兒臣知道了?!?/br> 其實這些話宗政帝也常同他說,但是趙勉要能把這些聽到心里他就不是趙勉了。 不過說起顧相檀的態度,趙勉還是很有底氣的:“靈佛現下比較親近的只有趙則,趙界隔三差五的給他送手抄佛經也沒見有什么效果,”當然,他自己給靈佛送去的那些寶貝大半也都被退回來了,但是比起來還是要比趙鳶好,在趙勉看來顧相檀最不喜歡的就是趙鳶,比對趙界還不喜歡。 “趙鳶前后也算幫了他兩回,但我看靈佛連一個好臉都沒怎么給他過,話也說不上三句,若說趙鳶在鹿澧的事兒我們不曉得,姑且當做他們二人曾有過照面,但也一定好不到哪兒去,趙鳶這脾氣,誰能受得了啊?!?/br> 皇后想想也對,就算趙鳶心思深能瞞得住事兒,但是靈佛不會,顧相檀一看就是個沒有心眼的孩子,從小長在佛門,雖然聰慧但涉世未深,想做戲也做不全,更不會合著趙鳶一起來誆騙他們,這不僅有違佛教戒律,且也尋不到理由。 尋思到這兒皇后稍稍放了點心,但仍是需謹慎為上,畢竟三王一派逼急了最多來個魚死網破,可是靈佛對他們對太子來說可謂是唯一的希望了。 待趙勉走后,皇后仍峨眉緊蹙,此時一旁的女子終于說話了。 “娘娘且寬心,殿下福澤綿厚,有佛祖保佑?!?/br> 皇后拍了拍那女子的手:“懿陵啊,其實本宮從不稀罕那皇位,本宮只盼勉兒可以安安穩穩的活著?!钡腔食侵畠?,你想活,卻未必能活得成,活得好,只有爬到最高才能決定自己的命。 “勉兒的性子燥,你自小就蘭心蕙質,以后還要你來多多擔待?!?/br> 見貢懿陵溫順地點了頭,皇后才笑了起來,又去吩咐衍方:“靈佛那兒你且多看著點,喏,這個令牌本宮予你,以后乘風宮上下皆可來去自如,一旦發生什么情況,不必通告,你自己拿主意,容后再告訴本宮就行?!碧拥钠剖聝簩嵲谔?,皇后想著多幾道保障也好,而衍方是他十年前親自從進宮的小奴才里挑出來的,著人教養到大,很得皇后的信任。 衍方點頭稱是,恭恭敬敬地把令牌接了過來。 …… 冠禮行到大半程時,顧相檀聽著身后蘇息輕問:“你去哪兒了?” 接著傳來衍方的聲音:“在前頭布置禮器?!?/br> “嘖,你現在都不在乘風宮當差了他們怎么還亂使喚人啊,真是的?!?/br> 顧相檀回頭看了衍方一眼,衍方抬眼回視,顧相檀似笑非笑。 那邊廂,又等了好一陣,這禮終于成了。 太子需得禮賓,而在殿內,能承他敬酒的只有宗政帝和顧相檀,只是顧相檀不喝酒,所以趙勉以茶代酒聊表心意,至于其余世子兄弟眾官群臣則要給趙勉敬酒以示祝賀。 就在趙勉端著酒杯站在面前,趙鳶趙則抬手將要一飲而盡的時候,忽的一只手從后方探出,一掌拍掉了趙則手中的酒杯,而趙鳶也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這一下的動作極快,且十分張狂,趙則幾乎被拍得整個人都趴到了桌案上,手里的酒也灑了一身一地。 一時眾人都有些驚愕,還是趙則最先反應過來,回頭就叫道:“誰打得我!” 太子身旁的小太監和喜因正對著他們自然將那一瞬看了個清楚,立時指著侯炳臣身后的小侍衛大罵:“大膽,你竟敢在太子殿下的冠禮上無禮?還沖撞世子???活膩了嗎?” 趙則一見竟是三哥的人,想了想便閉了嘴。 但那小侍衛卻一點不怕,反而直勾勾地看著趙則,接著又瞪向趙勉和和喜:“我哪里無禮了,大膽的是你們,太子的冠禮上,你給賓客喝毒酒?!” 這話一出,殿內在寂靜一瞬后猛地喧鬧起來。 “毒酒?什么毒酒?” “哪里來的毒酒……” 宗政帝和三王等也看了過來,卻聽那小侍衛字字錚然道:“就是這兩杯,你們要不信,自己查驗了就知曉?!?/br> “沒規矩的東西,你若信口開河,自有你好果子吃?!边@下跳起來的是瞿光,冠禮自是有禮部一手cao辦,真要出了岔子,第一個倒霉的肯定是他們。 只是,侯炳臣在看了看那小侍衛后卻忽的出列拱手道:“皇上,且尋人查驗看看,若是真的,再來問罪也不遲?!?/br> 本來還會有一堆人跳出來指責這小侍衛胡說八道的,然而侯炳臣一說話,自然沒人敢置喙了,他的人,自然有他的意思在。 宗政帝的眉頭緊緊皺著,看看太子,又看看趙則和趙鳶,最后眼尾帶過一旁的趙典趙界,附耳對孫公公吩咐了幾句。 孫公公立時著人尋了測毒的銀針來,親自對著地上的酒液試了試。 這期間那小侍衛面對著滿堂注目一直挺著身板直直地站著目不斜視,臉上沒有任何惶恐和不安的神色,仿似胸有成竹一般。 侯炳臣也很是鎮定。 片刻,孫公公拿起銀針看了看,繼而便面色大變。 “皇上,這酒……的確有毒!” 宗政帝一驚,在滿殿的驚駭和喧嘩中猛地站了起來。 “誰?!竟敢在太子冠禮上下毒!” 不遠處的趙則驚異地望向那個小侍衛,似有些不敢置信,而對坐的三王趙典、趙界則面有深意,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