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一同忙亂之后,諸人各自歇息。 衛章卻毫無睡意,一個人緩緩地踱步去了前院。 寺院里的師傅們已經做完了晚課,各自回房睡下,大成殿里只有值夜的小沙彌靠在佛祖腳下的蓮花燈跟前打盹兒。 今晚沒有月亮,倒是有滿天繁星。衛章站在參天古木之下仰頭望著如墨的夜空,輕輕地吐出胸口中的濁氣,再緩緩地把新鮮的空氣吸進胸口。 山中北風呼嘯,空氣夾雜著冰雪的味道,很冷,像是西北荒原上的朔風,吹得臉頰有些疼,但卻很熟悉。 衛章于黑夜中緩緩地閉上眼睛,眼前便是那張蒼白的臉。 汗濕的黑發貼在額上,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原本圓圓的臉憔悴得像是風雨中飄落到水面的蓮瓣兒,輕盈的幾乎沒有重量,仿佛只需一陣風,她便會隨波飄走。 那種感覺讓衛章從未有過的慌張,那是縱然身陷敵軍,八方被困都沒有過的感覺。 心悸,驚魂,恍然,窒息,一切都飄忽不定,不知所以,不知所措。 這是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過的感覺,衛章緩緩地伸出右手按在自己的左胸口,那里有砰砰的心跳,急促而有力。 這是他十四歲入兵營之后養成的習慣,在一切都不可捉摸,一切都無法掌控的時候,手心按在胸口,感受著心跳的力量,他會漸漸地安心。 可這一次,用了七八年的老辦法好像不管用了。只要一想到那張美麗脆弱如蓮花瓣兒一樣的臉,便會惶然不安。 他承認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便對她有興趣。 繁華喧囂的玄武大街兩側,何止萬人攢動。她那純凈的臉,干凈的眼神,那種因為耳墜掉落而引起的簡單純碎的驚慌,宛如美玉在一片喧嘩之中,任憑浮光掠影,她卻依然清潤純凈,纖塵不染。 一向對女子不屑一顧的衛少將軍,那么容易就記住了她。 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天定么? …… 寺院某間招待香客的禪房里,蘇玉平和蘇玉祥兄弟兩個分別躺在兩張榻上。累了一天,又提心吊膽到這么晚,眼見著這一出驚險和驚喜交織著的奇談,兄弟兩個一點睡意都沒有。 “老三,你這小姨子著實的深藏不露??!你媳婦的病應該也是她給治好的吧?”蘇玉平今晚感慨頗深。 姚鳳歌之前病入膏肓大限將至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姚燕語來了個把月人又活蹦亂跳,而且現在還懷了身孕,這若不是踏踏實實發生在眼前的事情,打死蘇世子也是不能相信的。于是連他也覺得肯定是天不亡要事,才讓她起死回生。如今想起來,這根本不是什么天意,而是人家有一個有通天醫術的meimei罷了。 蘇玉祥自然比他大哥還感慨,深深地嘆了口氣,兩只眼睛盯著屋頂,自嘲的說道:“這個……我還真是沒發現。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兒呢,我居然一點都沒察覺。只記得當時她在家里住著,總是躲著我,見著我頭也不敢抬的樣子。我還當她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姑娘家……真真是想不到??!” “她根本就不愿意見到你,或者說是不愿意被你看見吧?”蘇家世子爺一針見血。 蘇玉祥被他大哥插了一刀,立刻失了大半兒的血,頹然嘆了口氣:“大哥,在你眼里我很差嗎?” “還行吧,論摸樣?也算得上是玉樹臨風了。論才學?也還馬馬虎虎。論弓馬騎射?哎,你這次圍獵都打到了什么獵物?” “大哥!”蘇玉祥一掀被子忽的一下坐了起來。 蘇玉平悶聲笑了笑,沒再多說。 “大哥,你說衛章這家伙是什么意思?”蘇玉祥郁悶的把藍色印花棉布的被子抱在懷里。這種棉布被子太沉了,蘇三公子身嬌rou貴,蓋著實在不舒服。 “什么什么意思?”蘇玉平佯裝不知。他天生不愛八卦,有些事情雖然看在眼里,卻從不多想,就算想了,也從不多說。 “我看他對我小姨子有些特別。還有那一套小刀……你說他哪里弄來的那玩意兒?燕語一眼就相中了哈?”蘇玉祥酸溜溜的砸了砸嘴巴,“這小子別是看上我小姨子了吧?” 蘇玉平淡淡的反問:“看上又怎么樣?男未婚女未嫁。這也是天作之合的好事。難不成你還想著你那小姨子給你當偏房不成?” “給我當偏房有什么不好???她的嫁妝還在我的院子里呢?!碧K玉祥不服氣的哼了一聲,又憤憤的罵了一句臟話:“娘的!就算不是我的偏房,那也是我的小姨子,要抱也輪不到衛章那個混蛋!有三爺在呢!” 蘇玉平又悶聲笑了:“眼看就要當爹的人了,還這么孩子氣!胡說八道的,小心這些話傳出去壞了自己的名聲。再說了,你媳婦挺好的,你別沒事找事了啊?!?/br> 說的也是。蘇玉祥默默地點點頭,之后又不甘心的轉頭看向蘇玉平,道理他是懂,可為什么就這么不甘心呢! 這個夜晚,最辛苦的人當屬韓熵戈的妻子豐少穎。 豐少穎在姚燕語這邊照看了一會兒,見姚燕語睡得昏沉,便叮囑自己的奶娘張氏仔細照顧著,自己緊了緊身上的斗篷又去了禪院正房去看丈夫。 韓熵戈的傷口被姚燕語細心的處理過,又用上了她改良過古方配制的止血消炎藥粉,傷口的炎癥得到了控制,再加上韓熵戈從小習武,又養的好,身體強壯,之前的高熱也漸漸地退了下來。 豐少穎摸了摸韓熵戈的額頭,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緊蹙的峨眉也漸漸地舒展開了。 韓熵戈天微亮的時候就被餓醒了,睜開眼睛看見靠在床邊椅子上的妻子,他微微一怔,沙啞的喚了一聲:“夫人?” 豐少穎聽見動靜立刻醒來:“世子爺?你醒了!覺得怎么樣?腿上疼不疼?” “無礙了。你怎么來了?瞧這樣子,是守了我一夜?”韓熵戈自己一欠身便坐了起來,他傷在腳踝,這個動作并不影響。 豐少穎則嚇了一跳,忙按住丈夫的肩膀,勸道:“你別亂動啊,小心扯到傷口?!?/br> “這點傷不算什么,只是……傷口居然不怎么疼?”韓熵戈認真感受了一下傷處,覺得很是奇怪。昨天受傷,今天傷口就痊愈了?或者——是發生了別的事情?想到自己的這只腳連痛覺都沒有了,韓熵戈的心漸漸地沉下去。 豐少穎把昨晚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最后嘆道:“多虧了姚家二姑娘!她可是我們的大恩人呢?!?/br> 當韓熵戈知道自己受損的筋脈被姚燕語接好時,驚喜的一轉身就要從床榻上下來。 “哎呦!你這是要干什么去??!”豐少穎忙把人摁住,著急的說道:“你現在還不能下地呢!姚姑娘醫術再好也不是神仙,總不能她吹一口仙氣你這傷就全好了!” “姚姑娘在哪里,我要去跟她當面道謝!”韓熵戈我這豐少穎的手,滿足的嘆息,“夫人,你知道我有多怕?!受傷我不怕,流血也不怕,我就怕我這輩子成了個瘸子,跛子,成了廢人!現在好了,我還能跟以前練武打仗,還能隨父親上戰場殺敵……真是太好了!” “姚姑娘還在睡著!你要道謝也要等她醒來??!”豐少穎看著自己丈夫這個威猛的武將鐵血硬漢,高興起來居然也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一時心軟,握著他的手嘆道:“好好好!還能戀物語打仗,還能上戰場殺敵,你放心好了,只是姚姑娘說了,七日后傷口愈合了才能開始活動,然后再做什么……復健。對了,姚姑娘說了,復健是很要緊的事情?!?/br> “我知道?!表n熵戈對跌打損傷什么的完全不陌生,骨折的人等骨頭長好了也會做按摩,做肢體恢復。 “太好了!”豐少穎心疼的摸了摸丈夫的臉,想起昨日的兇險,又忍不住紅了眼圈,“以后可得當心著!” “嗯,知道了?!闭f話間,韓世子的肚子咕嚕嚕叫了兩聲。 豐少穎忙問:“餓了吧?” “嗯?!表n熵戈這才覺得自己饑腸轆轆,想想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居然是滴水未進。 “我叫人燉了粥,這就去給你端來?!必S少穎高興地起身親自去給韓熵戈弄米粥。 天色漸漸亮起來,大覺寺的晨鐘準時響起,聲音渾厚蒼涼。昨晚留宿寺中的諸人陸續起床,各自洗漱,穿戴,把自己收拾利索了便過來瞧韓熵戈。 韓熵戉是第一個來的,進來時見韓熵戈靠在榻上吃粥,驚喜的半天沒說出話來。 隨后來的是云琨,還有鎮國公,片刻后,大皇子云瑾,三皇子,四皇子等人也都過來了。眾人見韓熵戈除了因失血而面色有些蒼白之外,靠在榻上有說有笑,完全不像是受傷的樣子,一個個連聲稱奇。 鎮國公見兒子這般模樣,一顆心總算是放到了肚子里,因道:“此地不是久留之所。等會兒大家都收拾一下回城吧?!?/br> 韓熵戈點點頭,又問:“姚姑娘呢?我要重重的謝她?!?/br> 豐少穎年輕少艾,不方便在這些男子們面前露面,她的奶娘張氏在一旁伺候,聽見韓熵戈問,忙回道:“姚姑娘還在昏睡之中?!?/br> “呃?”韓熵戈有點搞不清狀況。 鎮國公韓巍嘆了口氣,蹙眉說道:“姚姑娘昨晚為了給你治傷,耗費了過多的心神,是昏厥過去的??障啻髱熣f她需要好好地休息調養才能恢復?!?/br> “是為了救我?”韓熵戈驚訝的轉頭看向韓熵戉。 韓熵戉輕輕地點頭,沒說什么。 韓熵戈幽幽的嘆了口氣,嘆道:“若是這樣,這份恩情便更大了?!?/br> 鎮國公身為大家長做了決定:“不管怎樣,你留在這里是沒用的。我們大家都先回去吧,你母親還記掛著你的傷呢。再不回去,她該親自過來了。姚姑娘這里……留下幾個妥當的人好生照顧,等她醒來再說?!闭f完,鎮國公轉頭看向蘇玉安和蘇玉祥,“蘇世子和三公子意下如何?” 蘇玉祥忙道:“國公爺所言甚是,我已經叫人回城去知會賤內,她會派人過來照顧二妹的。國公爺不必擔心。況且這里也不是養傷之所,各色都不方便,大家還是盡早回城吧?!?/br> 既然商議好了,眾人便不再遲疑,簡單的用了點寺里的素齋便各自穿戴整齊準備回城。 豐少穎覺得就這樣把姚燕語留在寺里十分不妥,姚燕語是為了給自己丈夫治傷而暈厥的,鎮國公府斷然不能把她和幾個奴才留下來就走,于是同鎮國公講了自己先留下來,總要等定候府三少夫人的人到了,自己才好回去??傄o姚家一個交代不是? 鎮國公覺得此言甚是妥當,便答應了。 豐少琛聽了這話便說自己不急著回城,要留下來陪jiejie。鎮國公只當是他們姐弟情深,當弟弟的不放心jiejie一個人留在寺里要陪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遂叮囑了幾句,也沒說什么。 蘇玉祥則皺了皺眉頭,轉頭同蘇玉平說:“大哥,我還是留下來吧。你回去后跟母親說一聲,讓我媳婦派兩個妥當的人過來?!?/br> 蘇玉平點點頭,想著豐少琛都留下來了,蘇家卻一個人也不留,也是不妥,便答應了。 眾人都匆匆往外走,大覺寺雖然是皇室寺院,但到底是出家人呆的地方,這大冷的天,沒有地暖沒有火爐,實在不是這些皇室貴胄們能受得了的,還是早早回家的好。 唯有衛章緩緩地跟在最后,出寺院的時候又不放心的回頭看了一眼。賀熙和葛海見了,互相對望了一眼,笑了。衛章冰冷的眼風掃過去,葛??s了縮脖子,嘿嘿一笑把手里的馬韁繩遞了過來:“少將軍,請上馬?!?/br> 衛章沒言語,接過馬韁繩翻身上馬。 賀熙忙上前兩步拉住衛章的馬韁繩提議:“將軍,不如屬下回家讓我那女人再過來一趟?” 衛章看了一眼賀熙纏著白紗布的手臂,搖頭:“你傷的這么重,回家好生讓你女人伺候伺候你吧?!?/br> “正因為如此,我才得讓她來啊?!辟R熙微笑著,“我看姚姑娘的傷藥很特別,想討一點回去用呢自己又不好開口,只好打發娘們兒來嘛?!?/br> 衛章給了賀熙一個大白眼,拉過馬韁繩策馬離去之前丟下一句話:“你自己看著辦?!?/br> 賀熙笑了笑朝著葛海擠了擠眼睛,葛海忙拉住賀熙的手:“大哥大哥,回頭嫂子討到了靈藥也分我一些啊?!?/br> “你又沒受傷,要藥何用?” “這次雖然沒受傷,卻難保下次不會啊。傷藥對咱們來說還多余嗎?我得備著點?!?/br> “自己去要?!辟R熙輕笑。 葛海立刻急眉赤眼的叫著:“我倒是想呢,就怕少將軍知道我私下去找姚姑娘,回頭直接插我兩刀?!?/br> 賀熙哈哈一笑,翻身上馬追著衛章走了。 …… 姚燕語一覺睡到中午時分方醒,睜開眼睛卻被身邊的人給嚇了一跳。 “豐公子?!”姚燕語蹙起了彎眉,“你怎么會在這里?” “姚姑娘終于醒了!”豐少琛忙站起來,吩咐旁邊的丫鬟,“快,先扶姚姑娘坐起來,那個誰,秋露?趕緊先倒一盞溫開水來給姑娘喝……” 馮嬤嬤無奈的嘆了口氣,對豐少琛說道:“豐公子,奴才們服侍姑娘起身,您請至外間坐吧?!?/br> “哦,好,好的?!必S少琛答應著往外走,行至門口又不放心的回頭,“姚姑娘,需要什么盡管告訴我啊?!?/br> 姚燕語心里暗暗地吐了個槽,我有什么需要干你何事?你一個貴公子如此獻殷勤真的好嗎? 帶豐少琛出去,姚燕語方悄聲問馮嬤嬤:“他怎么會在這里?” 馮嬤嬤把鎮國公先帶著世子爺回城,留下世子夫人在寺里照應,剛剛定候府的二少夫人奉陸夫人之命前來照看,豐少穎怕吵到姚燕語休息便同孫氏在正房說話的事情一一道來,最后方嘆道:“這位豐公子是悄悄的跑了來的,奴才們說了幾次,他就是賴著不走,真真不知叫人怎么好了?!?/br> 姚燕語暗嘆,這就活脫一個賈寶玉。 昨晚一場勞碌,出了一身的汗,幾乎脫水,又連續睡了七八個時辰,姚燕語現在全身上下連汗毛都透著酸軟。此時勉強起身,但覺身上的衣服黏膩膩的,很不舒服,因皺眉道:“我沒什么事了,這里是寺院,不是咱們能長久呆的地方,嬤嬤這就叫人準備馬車,咱們回去吧?!?/br> 馮嬤嬤答應著,扶著姚燕語起身下床。姚燕語一身象牙白錦緞襦裙此時皺巴巴的滿是褶子,很是叫人看不過去。幸好昨日出門是馮嬤嬤多了個心眼兒,順手拿了一套衣服,此時忙叫小丫頭把屋門關好,服侍這姚燕語把衣服換下來。 豐少穎帶來的丫鬟們捧著臉盆巾帕進來服侍姚燕語洗漱,正房里說話的孫氏和豐少穎聽見了動靜,便雙雙過來探視。 孫氏來這里自然是陸夫人的意思。因上午鎮國公一回到府中便跟凝華長公主說了姚家二姑娘為韓熵戈療傷的事情,凝華長公主當時就讓自己的女兒韓明燦帶著自己從宮里帶出來的兩個嬤嬤攜了一份豐厚的謝禮去定候府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