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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帛玉人事不省,最初只是將兩只手松松垂在謝枕汀襟前,下船時經一番搬動似乎被驚擾,蹙了蹙眉,嘴里發出含糊不明的咕噥,人再一次攀到謝枕汀背上,兩只手便在他脖子上纏住,滑涼的衣袖隨走動不時蹭弄裸露在外的脖頸,不舒服。謝枕汀扭轉腦袋想換個姿勢,側頭又感到對方噴灑出的吐息鉆入后頸,醉鬼的溫度較常人更高,冷不丁灼得他一個激靈,他沒敢再動。只感到葉帛玉的吐息擱在耳畔,一下、又一下……漸漸的,他的耳廓也被染得發熱…… 這樣的貼近,葉帛玉的一呼一吸、一舉一動他都感受分明,對方似乎做了個不大安穩的夢,一下子收緊了手臂,從嘴里發出一些破碎斷續的夢囈…… 謝枕汀側耳去聽,那些字一個不落地順勢淌進了耳蝸…… 葉帛玉從來不喜歡飲酒。 但他的酒量很好。 酒量是這些年幫襯著兄長做生意,出入那些需要應酬的場合學來的。葉沉心的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他或許學不來,到最后也算學了一個“斗酒十千”。 何況他以為畏懼之物更需要去面對、去克服,這樣才不會讓自己有朝一日落入恐懼的境地。 卻沒想到今次與閨中女子飲酒竟然也會醉過去。 與其說他不喜歡酒,不如說不喜歡醉酒后的感知。僅有的四感被無孔不入的酒液入侵,泡在酒曲里很快軟爛了,變得麻痹、遲鈍……十數年來跌跌撞撞與外界摸索出一種熟稔的默契,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而今證明這些絲線極其脆弱,不過是“酒”這種東西,就輕易將之切斷了。他與外界之間又產生了隔閡,眼前的黑暗再一次變得充滿未知,卻又不是全然的黑暗,而是一個曖昧詭譎的深淵,深處潛藏的東西不知為何——讓他畏懼之處正在于此。 “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天上天下無如佛,十方世界亦無比。世間所有我盡見,一切無有如佛者。*” “佛祖在上,佑我兒度此厄劫,得見光明?!?/br> …… “葉存敏,夠了吧,別再冥頑不靈,若只是折磨自己便罷了,葉帛玉才多少歲?你要害苦你兒!” “他不是我兒!我眼中所見,他是我的罪業,孽根糾結,血海滔滔。不為他,也為度化自己這具污穢之軀?!?/br> “一座金身近百佛窟千座佛龕,還不夠嗎?” “還得清嗎?我欠他們的……怎么還得清?” “一步錯,步步錯,或許從一開始,你就不該降生在這個世上……” …… “乖,將仙姑賜福的丹粉抹在眼睛上,很快就好了……” “沒用?不是佛祖無用,是你無用,這只證明你的心還不夠誠?!?/br> …… 夢中他身若無物,隨風穿過千座佛塔,萬幢古剎,仰望過成千上萬雙佛祖居高臨下的眼睛??伤欢悄抗?。 他見到那些佛像背后有無數雙手,像花瓣,又像孔雀的屏,輪轉著向外舒展,便化成了蛇和藤蔓,柔若無骨、同時嚴絲合縫,從四面八方朝他侵襲過來。 他無處可退,無處可躲。 數不清的手落在他身上,用力拖拽著他,從四肢百骸到五臟六腑都被絞得寸寸作痛。 它們要將他撕碎,裹挾著他的殘骸潛入那片深淵的最底處。 無助之際卻有一個聲音從房梁上穿透了進來。 “葉帛玉,葉帛玉——” 他感到一只手輕輕落在了自己的頭頂,另一只手罩在他的背后,兩只手之間仿佛形成了一個懷抱,很溫暖。 “不要怕……” “我在?!?/br> 是誰? “葉帛玉……” “兄長,兄長……” 轉眼又回到了小時候,他見到了一臉稚氣的葉錦玉,目光卻淬滿早熟的陰翳,望著他充滿抗拒與厭惡。 “都是因為你,這個家才會變成今天這樣?!?/br> “葉帛玉,你若不是我的哥哥便好了?!?/br> …… 觀音從凈瓶中抽出柳條,拈枝揮灑,一盆清水兜頭而下,冰棱棱。葉帛玉一個激靈,倏然睜大了雙眼。 葉錦玉暗暗松了一口氣,轉身將空了的碗擱下,再去觀望榻上的人。 “被魘著了?” 葉帛玉顯然還沒緩過神,整個人紋絲不動,只有水珠在動,順著他的發絲和臉部輪廓滑落。 半晌,他才低低應了一聲:“嗯?!?/br> “那些事,看來你都還記得?!比~錦玉冷冷道。 葉帛玉當沒聽到,他也當自己沒說過,瞬即就換了個話題。 “你說那謝家女子……當真是好人家的女兒?” “大晚上的才被湖邊的艄公送回來,一身的酒氣,哪還見葉家子弟的儀態?” “孤男寡女,竟與你一道飲酒,也不怕瓜田李下,不怕你是金玉其外?!?/br> “還是你看不到,認錯了人,上錯了那些掛了紅燈籠的畫舫?” 接著,葉錦玉便難得聽到自家兄長喚了他的名字:“葉錦玉?!?/br> 口氣也是冷淡而肅然的。 他抬頭看去,葉帛玉臉上的水漬此刻仿佛直接結成了冰。 “不準說謝姑娘的壞話?!?/br> 作者有話要說: *出自佛經相關。 ☆、第 10 章 謝枕汀在擦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