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柳氏抱過朱沉往朱沅懷中一塞:“來好好抱上一抱,看看可在不在夢中?!?/br> 朱沅見沉哥兒睜著大眼盯著她,且聲音清脆的問:“為何發夢呀?” 沉哥兒生得好,白嫩俊俏,像畫上的金童一般,兩歲多正是話多的時候,尋著人就要問幾個“為何”,家里丫環婆子都被問怕了,尋常不敢同他搭話。 朱沅柔聲道:“有人莫名發夢,有人是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被卮鸬靡槐菊?,絕不敷衍。 沉哥兒偏著頭:“為何有所思呀?” 朱沅:“因為不解,或是難以釋懷,所以有所思?!?/br> 沉哥兒:“為何不解呀?” 朱沅騰出手來,捏了捏他的小鼻子:“人無全知,自是有不解之處。沉哥兒可知這豌豆黃是如何做的呀?” 沉哥兒想了想:“沉哥兒不知?!?/br> 朱沅拿了豌豆黃送到他嘴邊:“是了,若你多費了心思琢磨這豌豆黃到底是如何做成,指不定夜里就發夢吃豌豆黃呢?!?/br> 有了具體事例,沉哥兒便放開這一條,張嘴咬了半口豌豆黃。 柳氏一邊啐道:“日里吃不夠,夜里還要夢?!彼贿吥昧伺磷咏o沉哥兒擦嘴,一邊責備朱沅:“倒不如教他背誦幾首詩文了?!?/br> 柳氏對于念書十分有執念,便是朱沅朱泖姐妹幼時,也請了女先生來教過的。 朱沅微微一笑:“不急這一時,沉哥兒還小呢,緊著他玩,大了再說?!?/br> 柳氏白了她一眼,問一邊的宵紅:“泖兒怎么還沒來?” 話剛落音,朱泖便嬌笑道:“來了來了?!?/br> 一邊說,一邊自挑了簾子進來。 柳氏一看著急:“才說你jiejie呢,你這孩子,穿得這般單??!” 還未入夏,朱泖已經穿了身單薄的夏裙,極嫩的水綠色,襯著她的杏眼桃腮,格外俏麗。 朱沅今年十五有余,朱泖只比她小一歲半,堪堪十四歲。兩姊妹接連出生,讓柳氏傷了身子,是以朱沉相隔十數年方才出生。 柳氏這人嘴雖然碎,心是極慈軟的,朱家姐弟都不怕她。 是以朱泖撅了撅嘴道:“不礙事,女兒若覺著冷了,自會添衣。娘親,您瞧瞧,女兒穿這裙子好不好看?” 柳氏上看下看,雖是皺著眉,還是不忍拂她興:“好看,好看?!?/br> 朱泖便有些得意的瞟了jiejie朱沅一眼。 便是前世的朱沅在這時也不會介意朱泖這些小心思,更何況是現在的朱沅了。 因此朱沅只是淡淡笑著吩咐宵紅:“人齊了,擺膳罷?!?/br> 朱泖沉了臉,輕輕的哼了一聲。 一家人圍著八仙桌坐下,男主人朱臨叢缺席。 朱臨叢如今在司農寺任主薄,是個七品小官,連上朝的資格也沒有。但對于幾代不曾出仕的朱家來說,司農寺主薄一職已是極好的了。 朱臨叢雖不必上朝,也要早早的去官署候著,不然上峰寅時便在午門外等候上朝,下屬反倒悠悠閑閑的漫步而來?沒這樣的規矩。 是以朱臨叢基本上不能同家人一道用早膳。 柳氏剛成官眷不久,也沒那些排場,并未安排丫環立在身側布菜,倒是各人吃各人的,只朱沉年幼,乳娘趙氏立在一邊給朱沉布菜喂食。 用過膳,柳氏喚人給三姐弟各端了一碗羊乳來:“可別嫌膻,都給喝了,這玩意最養人?!?/br> 朱沅前世是最害怕這個的,今日重生,竟不忍拒絕柳氏的任何要求,默默的接過,小口小口的抿了。 朱泖有些詫異的看了朱沅一眼,又有些猶豫的看了那碗羊乳一眼,還是推了:“娘,今日女兒要出門呢,身上沾了這味,可不教人笑話?!?/br> 柳氏復又坐回炕上,重新拾起賬本,嘴里訓斥道:“你這丫頭,還當這是蘇江不曾,竟是野慣了。咱們到了這燕京,便也得按燕京的規矩來。你看誰家姑娘似你這般成日里往外跑的?” 朱泖長長的喚了句:“娘——”,語氣里滿是央求:“女兒初來燕京,新交了幾個手帕交,可不是該好生走動的時候?” 柳氏頓了頓:“為何不叫你jiejie一道去?” 朱泖眨了眨大眼睛:“jiejie不耐煩同我們說這些脂兒粉兒、花兒月兒的?!?/br> 朱沅聞言,不由抬頭,靜靜的看著朱泖。 朱泖心中一緊,竟不敢再編排下去了。 柳氏一無所覺,抬起手來就往朱沅額上戳了兩下:“你這是什么性子!” 說了又嘆氣:“也是娘不好,沒料到你爹真有這般出息,生生的把些商戶做派教給了你,管起家來倒精明,偏生一下俗過頭了,年輕姑娘們愛的東西你倒一樣也不愛?!?/br> 朱沅淡淡的笑著,也不回嘴。 柳氏xiele氣一般,朝朱泖揮了揮手:“去罷去罷,除了你屋子里那兩個丫頭,也讓嚴mama一道跟著,才是妥當?!?/br> 朱泖歡快的應了一聲,提著裙子就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朱沅坐到了柳氏身邊:“娘親,這看帳費眼,女兒來幫您看罷?!?/br> 柳氏立起眉頭:“可不許再看了,娘這輩子是改不了了,你畢竟年青,好生養著少沾這些俗物,也做個斯文雅致的官家小姐?!?/br> 柳氏是個商家女。 朱家幾代不曾出仕,家事蕭條,朱老夫人想賣幾畝田繼續供朱臨叢念書,偏大兒子朱臨業、三兒子朱臨丞都不樂意,更別提來日入京趕考的盤纏和打點師座的銀兩了。 朱老夫人記著丈夫臨死前的囑咐,說是朱家三子,只有老二有些讀書天分,萬萬不可因家貧中斷了他的學業,朱家能否復興家業,就看他的了。 彼時讀書人總有些看不上商家,但朱老夫人左思右想,畢竟還是看得起商家女的嫁妝。 于是朱老夫人咬了咬牙,就給朱臨叢聘了個商戶之女。 柳氏也不負眾望,攜大筆嫁妝嫁入朱家,自此朱家的一應花銷全著落在她身上。 柳氏不計成本,好筆好墨伺候著,好先生請著,慣得朱臨叢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熬了十幾年,總算是熬出來了。 細細看柳氏眉眼間,不難看出她如今有些得意的,但她又有些焦慮和遺憾。 因著朱臨叢十數年來并無出息,柳氏面上不說,心底里是對他頗為失望的,兼之先前她又只養了兩個女兒,為著日后著想,柳氏暗里是打著把朱泖調|教出來,日后讓她招婿的主意。她是高看讀書人一眼,但再高看,能吃好用好住好才是最要緊的不是?因此有意無意的教了朱沅看帳打算盤,外頭鋪子的管事來回話,也把朱沅帶在身邊聽著,便是去田間收租,也帶著朱沅一道去。時長日久,朱沅頗有幾分能干利落了,不想朱臨叢又中了進士,要入朝為官了。更妙的是,柳氏老樹開花,又生了個兒子。 柳氏為著這個,急了幾夜都睡不著覺,只想著要怎樣去掉朱沅一身的銅錢臭。 這時聽了朱泖一番話,不由更是油煎火炸的。 一邊想著,一邊就抬眼看朱沅,見她沉沉靜靜的坐在自己身側,伸出一只手來攔著沉哥兒不讓他落下炕來,嘴角微帶著笑??粗故潜韧账刮难胖虏簧?。 柳氏舒了口氣,心道莫不是這丫頭自己也知道著急,曉得收斂了? 第5章 朱沅在柳氏屋里尋著籍口,消磨了半日,這才戀戀不舍的回了自己屋子。 朱家這所三進小院,是賃來的。 朱臨叢和柳氏住正房,朱沉還小,隨著乳娘住在正房東邊的耳房。 朱沅住在東廂房,朱泖和朱沅正對面,住在西廂房里。 家中下人也不多,男女算在一處,通共不到二十個。 人口簡單,口角也少。就是朱泖的些許挑釁,朱沅也并不放在眼里。父親剛得了官職,全家人的喜氣勁兒還沒消退。這段時日,正是朱沅最為平靜幸福的時光。 可是朱沅知道,這樣的平靜,很快要被打破了。 到了傍晚,朱臨叢從官署歸家。 朱臨叢今年三十有三,生得面白斯文,一派讀書人的氣派。 朱泖像只花蝴蝶似的迎了上去:“爹!明日可是休沐?今日女兒見著幾位好友,她們都簪了新式的蝴蝶簪,那蝴蝶,做得真的一般,還會動呢!爹明日喚了鳳祥樓的女伙計來,讓拿些新式樣來讓女兒挑選,可好?” 朱家是嚴母慈父。柳氏嘴碎愛管束,又有些精明小氣,除了應有的,尋常一般不予添置。 朱臨叢則不然,他耳根軟,脾氣溫和,有些出格的要求去求了他,十之八、九能應允。 可是這會子朱臨叢面色有些遲疑,他咳了一聲:“唔,為父明日約了同僚飲酒議事,你自使人去喚了上門來便是?!?/br> 朱泖恨恨的跺了下腳,父親不在家,誰來付銀子? 朱臨叢似沒看見她這模樣,徑自在桌旁坐了:“都坐下,吃罷?!?/br> 朱沅目光一沉,沒有出聲。 一家人用完晚膳,朱臨叢端了茶抿了一口,這才鎮定的說道:“夫人,過兩日司農寺少卿盧大人幼弟娶親,我想明日去淘個擺件為賀,你支兩百兩銀兩予我?!?/br> 柳氏一怔,皺起了眉:“這做了官,四處的人情往來未免也太多了些,這半年以來七彎八繞的關系,全都將禮送了個遍?!?/br> 光靠朱臨叢一點俸祿能抵什么用?他剛入官場不久,官職低下。什么地方可撈油水他都一無所知,所謂冰敬、炭敬也敬不到他頭上來,即便有他的份,如今一不是冬,二不是夏,指望不上。 柳氏在心里粗粗一算,這半年千兒八百兩是折了進去了。她一個商家女,嫁妝四千兩銀子,在蘇江那地算是頂了天了。從前在蘇江,便是負著朱家一大家子人的吃喝用度,她小心周旋著名下各項出息,總算是收支平衡。但到了燕京這半年,又是租院子,又是買下人,還有朱臨叢伸著手要銀子,手上的現銀可就一下見了底。此時不免有些為難。 朱臨叢卻少見的板起臉哼了一聲。 柳氏嘆了口氣,正尋思要將自己的金項圈拿去當了。 朱沅就輕聲道:“爹,這些事情何必您來費神?您是有體面的官老爺,那些掌柜吃準了您不會計較,只值五十兩的玩意,生生的能向您要一百兩。您不如告訴娘韓大人住那條胡同,由娘備了禮,令張叔拿了您的名帖送去,這才妥當?!?/br> 柳氏眼前一亮,深以為是,若換她去,定花不了這許多銀兩。 朱臨叢急得直瞪眼:“婦道人家知道甚么?沒得買了贗品假貨教人取笑!” 柳氏不樂意了:“妾身隨著父親、兄長多年,旁的不說,這買賣物件是有兩分眼光的。老爺只管說要個玉的,還是要個瓷的,要湘窯還是洞窯的?” 朱臨叢嘴張了張,見柳氏豎起了眉頭,終是訥訥的道:“就買個湘窯的百子嬉罷?!?/br> 柳氏滿意的點了點頭。 朱臨叢想到罪魁禍首,不免回頭瞪了朱沅一眼,朱沅只作不知,微微一笑:“女兒回房了,爹爹和娘親早些歇息?!?/br> 朱泖也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朱臨叢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 柳氏檢查了一下朱沉的小碗,對沉哥兒的乳娘劉氏道:“吃這些也夠了,抱他下去洗漱罷,一會你陪他在屋里玩會彈珠消消食,再哄著睡了?!?/br> 劉氏忙應著抱了朱沉下去。 柳氏親自從宵紅手中接過帕子來給朱臨叢擦臉,一邊放柔了聲音:“老爺莫氣,妾身定細細挑選物件,保管教老爺臉上有光?!?/br> 朱臨叢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 柳氏心下納悶,原先只要她作出這副柔順的模樣,朱臨叢便有再大的氣也消了,怎的今日還是郁色難消,不由試探道:“老爺莫不是還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