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史鼎爽朗地笑道:“如海兄,多年前你說你懂得相面之術,果然應驗了,你進京后,我還請兄吃酒了呢,今日瞧瞧我們的前程如何?”他們家是武將,可是心里敬佩林如海,多年來都不曾疏遠過,林如海進京后,來往更親近了。 林如海莞爾道:“還真當我能神機妙算不成?” 那年不過是因自己知道上輩子的事跡,所以才有那么一說,現在的圣上并非九皇子,行事手段亦大不相同,自己如何知道他們的命運?史家虧空隨著賈赦已還,近年來他們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并未行過不法之事,料想此生定會平安。 史鼎笑道:“我只當兄能神機妙算,這些年,多少事被兄說中了?” 林如海搖了搖頭,一臉微笑。 史鼐不似史鼎這般直白,舉杯問林如海道:“如海兄不必管三弟這些話,他現今得以封侯,已經是祖宗保佑,上天恩賜,還想要什么前程?兢兢業業安安穩穩地為圣上辦事,還怕有什么為難?我卻有一事想托如海兄?!?/br> 林如海微感詫異,忙問何事。 史鼐向遠處一個年輕公子招了招手,那公子走過來,約莫十二三歲年紀,眉如墨,眸如星,鬢若刀裁,面若美玉,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軒昂氣度,令人心折。林如海登時認了出來,乃是上一輩子史湘云的夫君,有才貌仙郎之稱的衛若蘭。 待衛若蘭行罷禮,林如海抬手虛扶,回頭望向史鼐,意似詢問。 史鼐笑道:“這是衛將軍的長公子若蘭,文武雙全,他想著效力軍前,但是衛將軍卻想送他去國子監讀書,我聽說智哥兒也在國子監?” 林如海點頭道:“效力軍前也好,科甲出身也罷,都是盡忠為國,你問智兒所為何事?” 史鼐道:“我和衛將軍商議過了,若蘭年紀畢竟還小,且不說軍中艱苦,便是從了軍,也不敢放他去和敵軍拼殺,因此叫他且在家里讀書,過個三五年人已長成,又有謀略,到那時再從軍豈不好?因此想托你們智哥兒照應些,免得他進去被人欺負?!?/br> 林如海笑道:“國子監中雖有權貴子弟,但是衛賢侄亦然,誰敢相欺?不過是智兒早進去一些時日,比衛賢侄略熟慣些罷了。放心,我回去交代智兒一聲即可?!?/br> 衛若蘭聽了,連忙拜謝。 史鼐十分歡喜,他和夫人給史湘云定下這門親事以后,誰不說他們夫婦厚道?縱然家境每況愈下,逐漸節衣縮食,仍舊不敢小覷他們。湘云雖不是親女,但在跟前長大,史鼐也盼著她將來成親后夫婦安樂,若想過得好,自然是要夫君長進,史鼐本就喜愛衛若蘭,此時得了衛將軍所托,更是不遺余力地相助。 近幾年頗多世家公子大出風頭,尤其是林睿最出挑,思及自己的兒子,衛將軍也便嚴厲了些,吩咐衛若蘭好生讀書習武,少與馮紫英賈寶玉一干人等花天酒地。 在林如??磥?,不止衛將軍如此,但凡見識出眾的都嚴加管教子孫,一時之間,在京城中眠花宿柳吃酒賭博的紈绔子弟減了三四成,風氣大變,誰都能看出來長慶帝重用年輕人,尤其是俞恒,身邊龍禁尉都要逐一重選,沒有不想一步登天做天子近臣的。 因皇宮守衛森嚴,龍禁尉一概都是從達官顯貴家選騎射出眾忠心耿耿的子弟,既要出身,又要忠心,出身好親友多,不敢生二心,有忠心便是能為保護圣上送命,尤其是必須武藝精湛,所以似張大虎那般孑然一身考上武狀元的寒門子弟幾乎是屈指可數。 林如海忽然想起史湘云進門后不久,衛將軍戰死沙場,也便是死在西海沿子一役中,后來衛若蘭也出征西海沿子,自此一去不回。 他看了看衛若蘭,言語間謙遜有禮,倒是個少見的好孩子,那一世和寶玉交好的公子哥兒中,以衛若蘭陳也俊最是上進,也最是潔身自好,雖然也偶有應酬,卻不像柳湘蓮馮紫英等經常眠花宿柳,寶玉也是常去的。因此林如海對衛若蘭又多了三分親切。 衛若蘭受寵若驚,雖然別人說起自己時稱呼一聲王孫公子,實際上他有自知之明,本朝重文輕武,若不是邊疆未寧,四處戰亂,那些文臣早就說他們粗野無禮了,但即使這樣,正經和武將之家密切來往的文臣卻是不多,更不像林如海這般毫不在意。 想到林如海剛剛說的話,效力軍前也好,科甲出身也罷,都是盡忠為國,衛若蘭不由自主地敬佩更重,怪道長慶帝重用他為吏部尚書呢。聽說林如海上任后,首先便安排了幾年來包括今年的所有進士上任,還幫著一些因丁憂回鄉幾年再回來沒有門路求官的官員起復,全然不必那些寒門子弟東奔西走仍然一無所得。 史鼐見了,亦覺妥帖,忽然問道:“今日怎么不見睿哥兒和智哥兒?” 林如海道:“智兒上學,哪里能來?睿兒倒是休沐,不巧,親家老太太身上欠安,我使喚他去請安探望去了?!毕氲接崂咸纳眢w不如先前健朗,近來湯藥不斷,林如海頗為憂心,俞家本就無人了,若是老太太一去,怕就剩下俞恒一人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林如海也不是妙手神醫,只能盡力延請名醫,給俞老太太修方配藥。 史鼐面帶關切之色,詢問之時,心想該讓夫人去探望一回才是。自從兩家婚事定下來后,俞老太太幾乎是閉門不出,先前進京時也不大愛走動,每年三節兩壽都是打發俞恒前去,極少露面,所以聽說俞老太太身體欠安,史鼐十分驚訝,自責消息不靈通。 從東平王府出來,回到家中,史鼐當即就交代了史鼐夫人。 史鼐夫人答應了一聲,隨即道:“老爺看,我該拿云丫頭如何?我竟不知云丫頭竟是那樣直率的人,明知林賈兩家略生嫌隙,偏還替寶玉抱打不平,反怨林家心胸狹小?!?/br> 幸虧史湘云還明白只能在姐妹跟前說,除了劉清然找黛玉時就近聽到外,身旁并無其他人,若是叫衛若梅等人聽到了,該當如何?誰都知道本就是寶玉的不是,俞林兩家并未追究過甚,不再提起,只是難擋世人流言蜚語,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不提,那就一切安好,偏生她卻拿這件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來說黛玉。湘云身邊大丫鬟翠縷是賈母給的丫鬟,但是另一位丫鬟卻是史家的,每次湘云去賈家時也帶著,卻極少似對待翠縷那般倚重。 史鼐道:“云丫頭年紀小,又沒有父母,咱們打不得罵不得,不過你卻能與她分說厲害和道理,趁著年輕,好生教導,免得有朝一日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逼拶t夫禍少,衛若蘭極好,總不能嫁個倒三不著兩的媳婦,這不是結仇么? 史鼐夫人嘆了一口氣,道:“只好如此了,就是不知道她能否聽得進去?!?/br> 說到這里,史鼐夫人皺眉,即使自己與她說賈家種種不合規矩之處,恐怕她會不以為然,反說自己太過為難她罷? 次日一早,史鼐夫人叫來湘云,可巧湘雪也來了,對母親道:“如今已經七月了,轉眼入秋,秋衣的料子幾時發放下來?我好帶著丫鬟們做兩身精致的衣裳,早些做完,便不必再累著自己了,空出時間來讀書?!?/br> 他們家在還虧空時,府里財物不如從前,人情往來卻是一年一二萬,實在是支撐不住,便節衣縮食,打發了不少好吃懶做的下人。同時也不用針線上的人,都是娘兒們自己帶著貼身丫鬟做,橫豎針線上人做的衣裳他們不大穿,一季四套,壓根兒不夠出門更換的,所以都是她們自己縫衣制鞋,沒必要留著這么多用不著的下人。后來史鼐和史鼎打仗,得了不少賞賜東西,但是東西多,金銀少,仍然不夠用,也便仍舊按著從前的規矩。每年換季前一個月,府里發放時鮮應季的衣料給各房,都由貼身丫鬟做,所以湘雪才有今日之語。 看著女兒,史鼐夫人未露一絲偏愛,道:“已經打發人采買回來了,我還沒看呢,你急什么?就是做衣裳,也得用時鮮的料子。秋衣用厚實的料子做衣裳才好,今年我叫人特特采買了二十匹刻絲,再添上綢緞,你們姊妹每人四匹刻絲,四匹綢緞,夠做十幾套衣裳了?!?/br> 湘雪笑道:“到時讓我和jiejie挑些好顏色花樣?!?/br> 史鼐夫人道:“放心,那些嬌艷淡雅顏色不都是給你們的?別人又穿不得。你先去上學罷,留你jiejie陪我說幾句話兒,叫你們先生先檢查你先前的功課?!?/br> 湘雪笑著應是,就此告退。 湘云住在榮國府時,也是和三春一起上學讀書的,但是沒過幾年,三春姊妹中除了迎春外,探春惜春便只跟著李紈學習針黹女工誦讀詩書,不再去上學,反倒是回到史家后,一直都有先生教導功課,連同三叔家的堂妹一起讀書。 聽史鼐夫人獨留自己,湘云不禁有些忐忑不安,道:“不知嬸娘有什么吩咐?” 史鼐夫人指了指下面的椅子叫她坐下,道:“云丫頭,今兒呢,我和你說些梯己話。你不必怕,你自小沒了娘,都是我教導你的,我更該教你一些世事規矩?!?/br> 湘云忙道:“嬸娘請說,侄女洗耳恭聽?!?/br> 史鼐夫人道:“也不說別的,就說說我為何留你在家罷。世上對女孩兒家的規矩多,一舉一動,都讓人看在眼里,略有一點子差池,不說有多少人嚼舌根,就是一輩子抬不起頭的也多得是。你已經定了親,除了跟我出門外,不是不能往親戚家走動,既是親戚,走動時兄弟姊妹相見無妨,但是似榮國府那般,卻是不能久住的,我也是為你著想?!?/br> 湘云眼光一閃,道:“嬸娘這話我卻不懂,怎么別人家去得,也能住得,偏生榮國府不能?上回我去舅舅家拜見舅舅和舅母,嬸娘卻還叫我多住幾日呢?!?/br> 史鼐夫人語重心長地道:“娘舅親,娘舅親,你已經沒了父母,娘舅于你而言便是最親密的,你舅舅雖然并非位極人臣,但是這么多年來穩穩當當,極有見識,你和舅舅家親近,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何況你兩位表兄都是尊禮守節的人,素日里另門別院,尋常不住在一起,我怎么能讓你疏遠你舅舅家呢?反觀榮國府,我知道,你自小住在榮國府里幾年,兄弟姊妹對你都好,但是你們畢竟大了,寶玉也不是小時候,在他這樣的年紀,都該尋摸親事了,依舊住在老姑太太院落里,你也住進去,這成何體統?叫外人知道,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雖然在家里外面不知道,但是榮國府里那些人什么消息沒有透露出去?自家人知道你們清白,不過是兄妹情分,外人卻不會如此想,到時候說話難聽著呢?!?/br> 湘云輕聲抱怨道:“依我說,世人就太糊涂了些,怎么就聽著幾句閑話生了齷齪之心?本是沒有的事兒,經他們一說,便是有的了?!?/br> 史鼐夫人點頭道:“偏生這樣的人多,咱們只能潔身自好些,別給人留下把柄。云兒,我聽說,你抱怨林姑娘,說她不該因那日之事記恨榮國府和寶玉?” 湘云心中一沉,神色游移不定。 史鼐夫人見她并不回答,也不追究,只細細與她分說,道:“你看,你昨兒說的話,不獨我,別人也聽說了幾句,傳到衛將軍家,他們怎么看你?知道的說你只是替兩家說和,不知道的說你是非不分。到時候,你進了門,能得什么好?公婆叔姑怎么看你?寶玉行事無心,你我都知道,可是外人哪里知道呢?縱然是無心的,可是這話說得不對,林家哥兒姐兒若是依舊和他親密友愛,旁人就罵他們不孝了,不孝之名,誰擔當得起呢?實話跟你說罷,從前也有過和這樣差不多的事情,母喪,孝期之中,表弟未守功服,竟懷了孩子,為此,表兄弟兩個一輩子都不曾來往,旁人也沒說那表兄的不是,反說他孝順。女孩子的表字是父母長輩所賜,不然便是定親時夫君所贈,這才是正理,明知俞林兩家定了親,寶玉才見就問表字,此為輕浮無狀,又取字,豈不是當林大人和林夫人都不在了?怨不得他們不和寶玉來往?!?/br> 湘云低頭沉思,半日,輕嘆一聲,道:“我知道是二哥哥的不是,不過二哥哥已經吃了極多的苦頭,挨了幾次打,再計較,反顯得他們不好了,所以我才說一句,原是想和林jiejie一同去給老祖宗拜壽,也是兩家盡釋前嫌的道理?!?/br> 史鼐夫人搖頭道:“只怕到那時,有人說他們兄弟姊妹的不是了。這是賈家的事兒,很不該你費心,你既然知道是寶玉之過,便不該開口。我知道你和寶玉從小兒一處長大,親密友愛較別人不同,寶玉待你比迎探惜三姊妹都好些,你為他說話,我不怨你,這也是你的好處,做人,總要知恩圖報,不能忘恩負義。不過,今兒你得明白,賈家行事很有些不規矩的地方,你總不能一心向著他們?!?/br> 湘云不解地道:“我不解嬸娘這話,老祖宗和寶玉都是極好的,府里除了老太太院里和太太房里,別處的人都壞得很,怎么就不規矩了?” 史鼐夫人道:“你這傻丫頭,難道待你好的人,就是好人不成?千萬別被一點子小恩小惠收服了去。你是咱們保齡侯府的大姑娘,正經的侯門千金,若是有朝一日,湘雪取代你做了大姑娘,你該當如何想?” 湘云怔了怔,無言以對。 史鼐夫人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湘雪若是取代了你,被人稱為大姑娘,便是咱們家不懂規矩,不遵長幼。你看榮國府,襲爵的是赦老爺,住在正院里且管家的是政老爺,赦老爺被擠到了馬棚子后頭,你也是讀書識字的人,你說,這可是大家子的規矩?我還聽說,榮國府里頭都稱呼政老爺夫婦為老爺太太,稱呼赦老爺夫婦是大老爺大太太?可是如此?” 湘云點點頭,心想自己長在榮國府時,一直便是如此,怎么到了史鼐夫人嘴里,卻是極不懂規矩的?想到長幼有序,湘云不禁若有所思。 她本是極聰明的女子,許多事一點即通,只是許多時候氣憤不過,所以口無遮攔。 史鼐夫人見她聽進去了,略感欣慰,道:“說起來,他們家就是長幼不分,赦老爺夫婦住在榮禧堂里才是理所當然,偏生沒有。外頭忌憚他們府里,嘴里不說,心里何嘗不在嘀咕他們家沒有規矩?你叫我如何放心你久???尤其是寶玉常在內闈廝混,而且他們家除了竇夫人外,從來不帶姑娘們出門應酬,你看,咱們家可有這樣的規矩?你迎春jiejie倒也罷了,惜春meimei也因你迎春jiejie得以出門,可是探春丫頭呢?除了先前王子騰在京城時去王子騰家,何曾露過面?說起來,別人家都不知他們家有這么一位姑娘。你若也是如此,怎么結交閨閣密友?這人脈靠的就是那些各家的手帕交,她們出身是一權勢,將來說親都是門當戶對的,又是一門權勢,認識的人多了,門路也就多了,幫扶娘家,輔佐夫婿,這才是咱們娘兒們該做的正經事,不能一味留在家里,一個人都不認識?!?/br> 湘云若有所思,這么說來,留自己在史家,反倒是對自己好了?若是住在賈家,出不得門,見不到客,一味吃喝玩樂,半點好處都無?她看了史鼐夫人一眼,難怪常聽說誰家的姑娘認識了誰家的千金,誰家姑娘結交的人多,名聲好,本事大,便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史鼐夫人說到這里,只覺得口干舌燥,湘云連忙遞上茶水,史鼐夫人贊許地看了她一眼,女孩兒家,便該有這份眼力。 喝完茶,史鼐夫人道:“這些話你在心里多想想,別告訴了別人,畢竟背后說人,不是什么體面的事情,叫人知道,咱們都沒臉面。我只是叫你明白,多多留心自己的名聲,你定了親,一舉一動,夫家和外人都看著呢,莫被其他人帶累了?!毕嬖埔蝗说拿暠闶鞘芳宜信旱拿?,萬不能叫她玷辱了。 湘云低聲應了,面上和心里是如何想的,史鼐夫人并不清楚,又道:“林家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哥兒姐兒都有本事,和他們好,也是咱們家的好處,你記得些,咱們家就算是有爵位,可是論起圣心和地位都不如他們家?!?/br> 湘云忙道:“嬸娘放心,我知道林jiejie身份高貴,哪里敢說林jiejie呢?”有林家的身份權勢在,讓她吃了熊心豹子膽,她也不敢當面說黛玉的短處。 史鼐夫人想起妯娌說過,湘云為人頗有眼色,并非愣頭青,聽她這么說,心中一寬,她不怕湘云心里偏向賈家,也不怕湘云說自己的不是,她就怕湘云逞口舌之利給她自己帶來麻煩,殃及全家。好在,湘云雖然口沒遮攔,卻不致于這般糊涂。 史鼐夫人道:“你明白我就放心了,從前你住在賈家,得了寶玉的舊物,都收拾了送回去,或者也打發人取回你的舊物才好,免得旁人見到,說你們的不好?!?/br> 湘云心頭一凜,道:“難道連針線字畫詩詞都不能傳遞了不成?” 史鼐夫人點頭道:“和姊妹們之間相互贈送無礙,表兄妹間切莫如此,筆墨針線都是貼身之物,不能傳到閨閣外頭去,尤其是針線,不管大小都不能?!比羰且虼私腥酥懒艘姷搅?,心思不軌的定然說他們私相授受,到那時有一百張口都說不清。 忽一眼瞥見湘云的金麒麟,史鼐夫人不知怎地竟想起了人盡皆知的金玉良緣,略覺煩悶,但是想到哪家的千金不戴項圈金鎖,心想只要不出別事,也便罷了。 史鼐夫人說明厲害,湘云都記在心里,回到自己房中,換了衣裳去上課,心不在焉,等到放學回來,仍舊怔怔出神,陷入沉思,想著史鼐夫人的話。 不可否認,有些話嬸娘說了自己才明白,不說自己也知道,只是她如何遠離賈家呢?她自小沒有父母,賈母最疼愛自己,寶玉最體貼自己,在賈家又有姐妹相伴,她如何能因外人說他們不好自己就遠之?自己是什么人了?沒的讓自己唾棄自己。 翠縷拿著湘云才做完的扇套過來,扇套上繡的不是山水,也不是花卉草蟲,卻是昭君出塞的美人圖,鮮艷嫵媚非常,翠縷道:“姑娘給寶玉做的扇套,什么時候打發人送去?上回襲人打發人送果子來,催了幾次了?!?/br> 湘云拿在手里看了看,隨手扔在妝臺上,道:“不必送了,下回襲人jiejie再說,就告訴她我現今有許多活計要做,他們屋里巧手人兒多,竟是自己做罷?!?/br> 翠縷聽了,連忙道:“很該如此,姑娘早該這樣說了。寶玉屋里晴雯襲人哪個不是做得一手好針線?尤其是晴雯,老太太都說她的針線好,兼又伶俐標致,才送了給寶玉使喚。襲人是一等丫鬟,做不完的針線讓晴雯做便是,都是寶玉的,又不是別人的,晴雯豈能不答應呢?偏生叫姑娘做,我見姑娘費這么心思,心疼得不得了?!?/br> 翠縷在史家幾年,雖是賈母給湘云的,卻覺得史家的規矩更森嚴些,而且也沒怠慢過湘云,反倒是在賈家,說是和寶玉一樣,實際上仍舊同探春惜春比肩。 湘云笑道:“你幾時抱怨襲人的?我怎么沒聽你說過?” 翠縷絮絮叨叨地道:“我抱怨的時候多著呢,姑娘何曾聽得進去?姑娘是侯門的千金,替一個丫頭做活像什么話?襲人哪里來的臉面,竟使喚起姑娘了,他們家又不是沒人。虧得姑娘都是晚上做,若是白天做,叫人知道了,怎么說姑娘呢?” 湘云不禁刮目相看,道:“你這是替我打抱不平?” 翠縷道:“可不是,姑娘日后可得多疼我些,我是一心為姑娘。今兒姑娘做得就對,扇子套兒送咱們家大爺二爺,還能得個好,和大爺二爺親近了,將來姑娘出閣了,娘家有人給姑娘撐腰,給寶玉有什么好處?只怕還記不住姑娘的好呢!咱們家大爺二爺尚且隔了一房,寶玉那是什么親戚?更遠了兩輩子,又不是咱們家的人?!?/br> 湘云擺手道:“罷了,罷了,我不過就說一句,你卻來一核桃車子的話?!?/br> 對于翠縷的話,湘云卻是半點兒責怪沒有。她在史家,貼身丫鬟好壞,無人在乎,不過都是按例分配,不似在賈家里,貼身的丫鬟都有講究。襲人溫柔體貼,周全之極,翠縷明麗爽朗,不拘小節,湘云覺得比湘雪這個姊妹更親近些。 翠縷喜滋滋地將襲人從前交代湘云做的活計統統收了起來,道:“姑娘年紀大了,可別把自己當丫頭一般,這些我叫人退回去,請襲人自己做,或者讓晴雯做?!?/br> 湘云猶豫了片刻,道:“襲人jiejie怕是會惱了我?!?/br> 翠縷圓睜著眼睛,說道:“惱姑娘什么?姑娘每年為寶玉做針線,那樣精細,那樣別致,費了多少工夫?比做衣裳都費,他們還能抱怨?若是抱怨,也是姑娘錯看了她。從前拿著姑娘當丫頭使喚時,我心里替姑娘好生不服呢!” 湘云笑道:“寶玉從來不穿外面人做的衣裳,襲人jiejie難免體貼些?!?/br> 翠縷哼了一聲,說是體貼,還不是看人下菜碟,仗著服侍過湘云兩年就恣意妄為地吩咐湘云替她做活,怎么不見她使喚別人呢? 湘云看出翠縷所想,但是她得襲人照料最多,心里十分感激,不以為意地一笑,道:“我就那幾個月錢,還不夠自己花呢,沒什么東西送,你把絳紋石的戒指包上幾個,打發人分送給寶jiejie和迎春jiejie、探春meimei、惜春meimei,再者,也送四個給林jiejie?!?/br> 翠縷笑道:“這才像話,我正好叫人把這些活計帶回去?!?/br> 湘云低頭想了想,道:“就說我忙得很,實在是不得清閑做她的針線,且先找兩個針線好的丫頭做罷,明兒我閑了,再說?!?/br> 翠縷笑著應了,正欲去料理,史鼐夫人打發人來叫湘云去挑衣料,拿回來對翠縷道:“又有咱們忙的時候了?!眿鹉锍31г辜抑虚_銷大,只能儉省,她也只好親自動手。 翠縷細細端詳著料子,用手摸了摸,都是上用的,穿戴出去必然體面,道:“這有什么?咱們房里人多,許多料子顏色花樣繁復,今年這幾匹刻絲上都有花樣,壓根兒不必繡花,只需裁剪縫制,然后在領口袖口的鑲滾上繡些精致花樣,不費什么功夫,幾日就得了?!?/br> 湘云點了點頭,嘆了一口氣。 翠縷已收拾好了絳紋石的戒指,第二日方打發人送去。 不說迎春姊妹并寶釵得到后是何等心情,黛玉見了史家打發來的人,卻是小廝送來的,并非丫鬟婆子,青鶴封了賞錢吩咐婆子拿給小廝,便將戒指拿給黛玉。 一包四個戒指,黛玉拿了一個戴在手上,端詳片刻,道:“這戒指雖不貴重,卻好看非常,想來史大meimei也有賠罪的意思呢,不知是不是回去得了教訓,史大meimei也不容易。不過,是史大meimei送的,我就不給你們了,不然,太不尊重她了?!?/br> 雪雁將剩下的戒指放進妝奩里,笑道:“誰還稀罕一個戒指不成?姑娘忒小瞧我們了。姑娘打算回什么禮?七月是瓜果之節,咱們家要送各家瓜果,也有史家?!?/br> 黛玉道:“送瓜果也就在這兩日,送瓜果的時候,把我收著的瑪瑙串子送她兩串,揀好的,別挑我戴過的,再送夠做一身衣裳的茜香羅給她,加上瓜果點心,也算過得去了。說起送禮,我叫人送劉jiejie的蘭香墨,可打發人送去了?” 雪雁笑道:“姑娘只管放心,昨兒就送去了,我還回了姑娘一聲,姑娘忘記了?” 黛玉道:“瞧我這記性,天熱,越發懶得記這些了?!?/br> 過了幾天,又是林如海休沐的日子,黛玉正欲陪父親解悶,天氣炎熱,都不大想出門,林如海亦然。忽見賈敏屋里的丫鬟走過來,后面跟著林智,沉著一張臉,滿是不悅。 黛玉見狀,笑問道:“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