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
從地火宗被滅門到現在,他已經等了太久了,不在乎多等這么幾年。 清塵閉上眼睛,然后又睜開,眼中沒有半分迷??鄲?,他在書案前坐下,繼續整理那些看不到頭的典籍。 此時的履天圣壇之上并不像清塵想象中那么平靜,剛剛斬落鬼道圣者的太清仍在與公孫魘花對峙。 鏡離在他們寂靜無聲的斗法中起身,將旁邊那面石鏡重新擺正,并且再一次點燃了三炷香置于香爐之中。他坐在案前斟茶旁觀,神色間竟沒有半分緊張。 過了一會兒,公孫魘花似有不支,她收勢停手,掩嘴輕咳。 太清分神看了一眼石鏡,然后對公孫魘花冷笑道:“裝得跟真的似的,你以太古真身碾碎邙繹神魂時怎么不見咳嗽?” 公孫魘花只是柔柔一笑,也不反駁,她對鏡離道:“請道友放吾坐騎進來吧,這么站著實在難受?!?/br> 這話明顯就是跟太清對著來的,不過鏡離也沒有多說什么,過了半刻只見那只白牛揮著翅膀落在公孫魘花身邊。它俯臥在公孫魘花腳下,待她在背上坐穩才緩緩起身。公孫魘花又是低咳:“咳咳……讓道友見笑了?!?/br> 鏡離垂首不答,太清廣袖一振:“你要在此處呆到何時?” 公孫魘花反問一句:“太清又要在此處呆到何時?” “待你走后,我自會折返通天神脈?!碧鍖ψ约旱哪康暮敛谎陲?,他就是為了防止公孫魘花對人道動手才呆在這兒的。 公孫魘花一開始就知道他不可能扔下人道不管,如果她孤身來襲殺鏡離,到時候多半會直接對上仙人兩道圣者。所以她拉上了邙繹,而邙繹雖然清楚太清與鏡離之間是師徒關系,但不曾想過太上道還會在乎這個。而且就算太清真的來了,他加上公孫魘花對陣太清、鏡離也并非不可。 只是邙繹不知道公孫魘花一開始的目的就不是鏡離,而是被人道道果所誘惑的他。 太清一看見公孫魘花對石鏡出手就知道她的意思了,若是想要強殺鏡離,那么公孫魘花大可以不必主動跑來招惹自己,直接跟邙繹一起動手就好了。后來邙繹見勢不妙想要撤走,兩人幾乎是同時發力將他困于虛空亂流,然后公孫魘花以本體相困,太清以天地正法強殺。 雖然最后結果是鬼道隕落,但要說公孫魘花對人道道果沒意思,那也肯定不可能。 太清現在留在這兒就是放著她這點。 公孫魘花見太清說得不客氣,臉色也依然柔和溫雅,她道:“太清此番主動出手,可以說是不再立于無為無傷之鏡了,有這個力氣管人道,還不如多想想仙道后事?!?/br> 這話一出,履天圣壇上的氣氛都凝滯幾分,太清神情漠然,道:“不勞你掛念,本座斬殺上一位人道圣者的時候你還在十萬大山睡著呢?!?/br> 對于太上道的圣人而言,無為則無傷,只要他不動手就絕對不會敗。 可是太清幾乎沒有利用過太上至境穩坐勝席,他平生出手戰過的圣人可遠不止公孫魘花、邙繹。遠的不提,單是千年前他直接強殺上一代人道圣者這樣的舉動就足以威懾天下道統了。到了圣人這個境界,實力多少其實并不好估量,但是太清的巨大威脅性卻讓所有圣人都不得不避其鋒芒。 公孫魘花還是止不住地咳著,她幾乎是半臥在白牛背后,連身子都直不起來。她每次回答太清的話都要緩上一會兒,看上去多說兩句就要斷了氣似的。 她道:“照太清這么說,吾縱橫天地之間時,汝等還是一團濁氣,無形無靈呢?!?/br> 公孫魘花看著柔弱可欺,其實說話時氣勢不遜太清半分,那種太古妖族天生的睥睨之氣更甚于后者。公孫魘花沉睡前連神魔都未徹底消亡,她眠于十萬大山的時候世間道統換了一代又一代,現在的圣人們幾乎沒有誰見過她出手。 太清還沒說什么,她已經再次搶過話頭:“好了,此番妖族暫且撤回十萬大山,太清道友亦不必憂心忡忡。只是道友需知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妖道鬼道之后還有魔道神道,這番因果還是早斷為好?!?/br> “不勞你費心?!碧宀焕洳粺岬卮鸬?。 白牛振翅而起,在黑色的天空中劃過一道明亮的光芒,妖獸們跟隨著光芒,如潮水般往十萬大山撤退。 祭臺之上只剩下太清和鏡離,太清看著公孫魘花消失在天際,回身便往鏡中走去。從始至終他未跟鏡離說過一句話,連看都沒有看過他一眼。 鏡離在他踏入鏡中前突然出聲道:“太清……道友?!?/br> 圣人平輩相稱沒錯,但是鏡離這話一出口太清臉色就不太好看了。 “何事?” 鏡離沉默。 太清轉身,一手拍在他面前的案上,茶水飛濺:“這是最后一次了,通神鏡我會收回,巫道之事你最好別再碰?!?/br> “太清百年前就說過這話了?!辩R離平靜地答道,“而且通神鏡也是你百年前留下的?!?/br> 太清氣極反笑,他道:“你倒是算得清楚!” “太清之恩,不敢稍忘?!辩R離垂眸,白發滑落遮擋住他的神情。 太清冷漠地道:“恩情就不說了,你往后莫再往通天神脈燃香。還有剛剛我說的巫道之事,你到底有沒有聽見?” “誠如道友所言,天下道統無數,愿取何道是我自己的事情?!?/br> 真是個榆木腦袋。 鏡離在這事上從來都是半點不退,他離開神隱門之前就是這樣,到了人道也一點沒變。太清之前對公孫魘花明顯就是敷衍推脫,可是鏡離卻把這話說得十分認真,每一字每一句都傾注了畢生的熱情——就像他年少時求道于神隱門一樣。 鏡離百年得道不是沒有道理的,太清在他之后再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弟子有這樣近乎狂熱的求道之心。 “隨你?!碧宄聊腠?,最終還是無言以對,只能淡淡地拋下這句話。要是真能論道三日就把他這點道心變了,那太清也不用大費周章地殺圣奪道果,將他趕去人道。 他不愿與人道有太多牽扯,現在戰事越發混亂,邙繹隕落算是真正開啟了圣人之間的爭斗。仙道現在局面不容樂觀,這代嫡傳所余者渺渺無幾,這渺渺無幾的幾人中還盡是清虛子、洞玄子這種靠不住的。所以太清自己不能有任何差池,只要一個失誤,結果就是像邙繹那樣還道于天,道統不保。 太清往鏡中走去,正要邁入通天神脈,可這時候鏡離居然又一次攔下了他。 “等等……” 太清忍無可忍地回頭:“你又有……” 他的話到一半就停下了。 因為他看見鏡離起身,然后在他面前跪下,以額觸地。 “弟子畢生所學乃是師尊所授……” 一下叩首。 “身家性命亦為師尊所賜……” 兩下叩首。 “如今弟子將一切都還予師尊,只求您答應弟子一件事……” 三下叩首。 禮成。 “若弟子身隕,還請師尊佑我人族不滅?!?/br>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以為虐渣男很爽,但是實際上寫得很心塞。 真心塞。 第二百三十八回 第二百三十八回、圣人不死,大盜不止 白發落在地上,一塵不染的祭服在黑暗中綻放成孤高而圣潔的姿態。 太清瞑目凝神,沉聲道:“我若不應,你待何如?” “師尊……”鏡離似乎想說點什么,但是最后脫口而出的還是這兩個字。 太清嘆了口氣:“將人族送到仙道手下,這是千古罵名你可知道?” “知道?!辩R離比誰都更清楚,不管人道是存是亡,他作為末代圣人都逃不過責難。 人道不敵其他道統,每一雙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公孫魘花也說過了,太清能幫這一次,可以后就無法再出手助他了。早晚會有人對人道下手,也許是剛剛離去的公孫魘花,也許是一直咄咄逼人的圣天香,甚至可能是那位蟄伏大雪山的十世佛陀。 他身隕之后,十萬大山的妖族就會徹底占領大鏡,屆時整個南方都會淪為妖族糧倉。還有分布在北川和四海的人族,如今末世降臨,天地翻覆,假若沒有圣人庇佑,脆弱如他們怎么在這個亂世存活?如果大浩劫持續得久些,也許這個世上就真的沒有人族了也說不定。 “弟子愿意背負?!辩R離跪在太清面前,以最低微的姿態,最懇切的言辭,請求他給予人族一線生路。 諸圣之中,也唯有太清可信了。 太清還是閉目不答,雖然將人族納入保護范圍內會帶來不便,但這點不便遠遠比不上人道道果的力量。況且如果將鏡離逼上絕路,他很可能會以巫道為突破弄出什么亂子。一個神道已經讓圣者們亂了陣腳,再來個巫道那可是要滅世的架勢啊。 “明白了,你起來?!碧妩c頭,一邊掐算一邊問道,“還需準備什么后事?” 鏡離似乎沒料到太清答應得這么快。之前鏡離燃香召請太清被拒,原以為他想要直接斷了這分因果,可是現在看來他是愿意庇佑人族的。 他起身,低聲道:“剛剛已經傳令樂舒繼位,除此之外……就沒有了?!?/br> 原本的嫡傳首座鐘歲不知所蹤,遲則生變,鏡離也不敢多拖,所以直接傳令樂舒先繼承履天壇。 太清看了他很久,遲遲未能說出一句:“……” 此時天上沒有烈陽,也沒有皓月,只能看見時不時劃破黑暗的流星,它們渾身燃燒著天火,或是融化在一片熾熱中,或是沉沉地墜落大地。天搖地動,四海翻覆,恐怖的末日之景中竟然生出幾分悲壯。 太清伸手碰到他眉心間清澈透亮的靈明,發出最后一聲嘆息。 那點靈明在他手里黯淡下去,一如幾百年前在他手中亮起時那樣。 ——寂然無聲,驚心動魄。 * 清塵執筆在卷宗上寫畫著,心神卻忽然一陣動蕩。 心有道種的修行者往往對福禍之事有所感應,他們會提前通過這種感應趨利避害,減少損失。剛剛清塵心底忽然閃過了強烈的情緒,夾雜著驚訝、恐懼、欣喜,這一瞬間上涌的感覺讓他停住了筆。他已經合道,平時少憂少慮,這樣的情緒是十分反常的,看來他周圍定然有大事要發生。 他將手里的筆輕輕擱下,指尖不自覺地顫動,那股情緒幾乎要蓬勃而出。 筆墨濺出了一點,在泛黃的卷宗上落下一個黑點,清塵凝視著這個黑點,半響才平復下來。他抬手按在自己額上,感覺云青留下的烙印燙得驚人,磅礴的力量從另一端傳過來。 “我來了?!痹魄嘀苯勇湓谒腊干?,清塵連忙退開,向她躬身施禮。 “可有什么大事?”清塵小心翼翼地問道。 云青從他桌案上下來,直接推門出去:“人圣隕落?!?/br> 清塵怔了怔:“可是……” 他閉上了嘴,沒什么好可是的,云青人都跑過來了,肯定是已經隕落。他連忙追著云青跑出門外,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他住得偏僻,四周連燈火都看不見。一片漆黑中云青手里有什么在發光,清塵這會兒才仔細看她,她穿了身單薄的白衣,廣袖博帶,懷中抱著一面古鏡。 那面鏡子似金非金、似木非木,花紋古拙,正散發出蒼青色的柔和光輝。 “是句芒古鏡?!痹魄鄾]有看他,卻也感覺得到他的目光。 清塵低下頭不敢多看,他問道:“您可是要取人道道種?” 云青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院門,到了一片空曠的街中,空氣中有黏濕的霧氣。履天圣壇在整座慈安城的中心,而清塵住在西北角,她正從這里慢吞吞地走去人道圣者隕落的地方。 清塵跟在她身后,見她走得不緊不慢也有些奇怪:“您不急嗎?” “自然是不急的?!痹魄嗟穆曇粼诳帐幨幍慕值郎匣仨?,聽上去有點陰森,“道種就放在這兒,拿不走的永遠也拿不走,能拿走的永遠也攔不住?!?/br> 清塵不好再說什么,其實他挺想問一問自己是不是應該趁這個機會掌控履天壇,但是看云青現在并沒有幫他的意思,也只能沉默下去。他覺得云青這個人很奇怪,明明是風平浪靜,她卻會忽然說“時間不夠了”,明明是危急關頭,她卻又不緊不慢。清塵跟在她身邊很多年,一直沒弄清楚對她來說到底什么是緊急的,什么是可以緩緩的。 “綢繆未雨時啊……”云青忽然說道,“若是雨已經下起來了,那么著急也沒用了?!?/br> 清塵趕緊收斂起心思,剛剛胡思亂想一定是被她窺見了。 云青看上去十分溫和,語氣也循循善誘:“要小心那些晴日里就開始忙忙碌碌的人,因為他們多半知道什么時候有雨。也要小心那些雨天里平平靜靜的人,因為他們多半知道什么時候雨停?!?/br> 清塵心說那不就是你嗎?結果轉念一想云青多半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他連忙道:“是是是,在下知道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