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這兩位侍棋人就站在道棋旁邊,對仲觀源所做之事可以說是了如指掌?,F在四極天柱是建起來了,離宮別館也合二為一,但是陰陽四合尚未重定,五行清濁尚未重分。只有天地重新開辟一次,天宮這樣的龐然大物才能借此大變動重返世間。所以說仲觀源的進展還是比較慢的,在這種關頭他跑回天宮,也不知是為了什么。 仲觀源欲言又止,過了會兒才咬牙道:“這次特地重返此處,只想問一問前輩,道棋之上可曾見著……云青?” 靜默。 死一般的靜默。 兩位侍棋人仿佛一瞬間變成了真正的石雕,他們不再說一句話。 仲觀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換了個問題:“不知此番隕落的圣人是哪一位?” “鬼道圣者?!眱晌焕险弋惪谕暤鼗卮鸬?。 仲觀源攥緊了手,眼神中憂慮之色越發深沉。果然是這樣,侍棋人不能說出任何與那個人有關的任何事情。他無法上前查看道棋,而知道道棋情況的侍棋人卻在有意隱瞞,整件事頓時就麻煩起來。 他只能隨口又問了些其他事情:“幾件祭器可有變化?” “毫無變化?!?/br> 兩位侍棋人的聲音完全重合,而且不帶一絲起伏,這讓仲觀源聽來分外憋悶。當他聽見“毫無變化”之時就感覺更加憋悶了,他有些激動地質問道:“既然這些東西根本沒用,那你們為何讓我冒這么大風險去???” “青帝遺命?!眱晌焕险咭膊簧鷼?,只見那玉璧寶珠微微反光,忽然又聽見他們傳聲道,“人世尚余天書未曾就位,還望文曲早日送還此物?!?/br> 仲觀源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冷靜下來:“這是自然?!?/br> 兩位老者沉寂下去,也不作回應了。 “云青不死,諸道難存,還望兩位前輩謹記自己是為何立于此處,天宮又是為何而建的!” 仲觀源說完最后一句話便直接拂袖而去,也不聽這兩個石像如何答復了。 第二百三十六回 第二百三十六回、瓜分道種,蠶食道統 圣人隕落,異象迭起,日月齊暗,有靈萬物哀哭不止。 此時的東海蒼穹之上,有一座黑色云城籠罩,城中魔焰滔天,鬼火森森。 在一片昏蒙之間,有些微的光亮浮于城中,這光亮猶若曉日皓月之殘輝,細看又似陰陽未判之混沌。光中有人虛坐,眉心靈明通透,背后無數虛影閃過,每一位都是曾經縱橫天地之間的大能。天空中伴隨隕石與血雨降下了凡人所不得見的光芒碎片,這些閃爍著的碎片與云城中的光明一交接就融為一體。 光明之下還有幾個人盤膝而坐,這幾人閉目凝神,氣息渾厚,皆已合道。 不多時那點些微的光亮就變得跟烈陽一般,這光雖然浩大輝煌,卻不給人刺目之感。一眼看去直接從眼里照進神魂,照得整個人都通透起來,神魂純凈如新生。 云青端坐于光明之中,以最精微的感知找尋逸散于天地間的道種,然后將它們接引到自己身上。 鬼道圣者隕落,那么鬼道道果會自然凋萎,分化為道種,為鬼道埋下大量新的修行者。而身為道種容器的圣人本身,不論生前修為何等精深,死后都難逃還道于天。這會讓鬼道暫時失去圣人庇佑,但是并不代表這個道統就結束了。從凋萎的道果中傳下的道種就是傳承的延續,這些道種孕育在修行者的每一次呼吸吐納之中,無數年后終究又會壯大起來。當這種壯大抵達天道所能容忍的極限時,圣人將會再一次現世,歸攏道種,重塑道果。 近十萬年以來,修行者們一直活在這樣的循環中。 現在云青正試著截斷這個循環。 她將原本應該分散到世間的鬼道道種聚攏起來,然后與自身融為一體。不是像圣人那樣塑為道果,而是直接將它們完全地吞噬掉,化為自己的力量。 地上那些因為圣人隕落而忽然開啟靈明的人又一次陷入昏昧,不久前他們腦海中閃過的明光仿佛是幻覺一般,一瞬間就消失了。那一個個靈明,一顆顆道種,全部都化作亮閃閃的碎片,一直升入空中,又被云青周身的明光所吸引。兩者相融,明光越發強烈,那些更為茁壯、更為強大的道種也被吸引過來。 還不夠。 除了新生的鬼道道種,還有失去了圣人庇佑,并且正茁壯成長著的道干。 這片光明逐漸泛開,先是充填了云城,然后漫過云城繼續往外延伸。 于是,在日月星辰都消失的黑暗中,光明出現了。 一塵不染的光幾乎覆蓋了整片東海,它撫慰沸騰著的海浪,修復著靠海的瘡痍大地。那些巖漿翻滾的裂隙中長出茵茵青草,那些被隕石砸出的坑洞中填滿了碧波綠水。腐爛的尸首被焦土填埋,血雨落地就化作無根之水,濕潤的土地開始萌芽出植被。 這個世界一邊被破壞,一邊又走向新生。 隨著這片光明蔓延,越來越多的道種融入其中。入道成道種,道種化道干便可稱小圓滿,道干成熟即可合道。這時候,一些羸弱的道干也開始被吸引了。 東海之上不少散修躲入自己宗門,開啟護法大陣,只盼能逃過這場浩劫。他們盼著盼著就看見了大片天光,這片光亮中仿佛有著無窮無盡的吸引力,將他們的全部心神都勾走了。 只是一眼,等他們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突然發現自己心中靈明晦暗,徹底變成了凡人。 云青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將鬼道摧垮。 就在她準備更進一步接引那些完全成熟的道干時,北方一道碧光沖天而起。 煌煌極陽的宮殿一點點升入空中,萬千神明的虛影環繞在它左右,十萬年前諸神縱橫天地的場景真實地展現在北方天際。被眾神虛影所拱衛著的,是身著青色羽衣的碧落之主。 雖然只是離別宮中遺留的殘像,但是那位神明柔和莊重的形貌卻清晰如生時,一身繁復古樸的青色羽衣也是纖毫畢現。 云青去過一次離宮,去過一次別館,兩回都未能見著這青帝遺容,這次肯定是有人將他殘余的神力激發出來了。云青心念電轉,天機轉瞬之間演算于心。仲觀源返回天宮未還,所以不會是他出手威懾,那么除他之外,此方世上能夠重新召回青帝虛影的人就只有一個了。 世上最接近青帝的修行者,百載之前繼承帝印的謝遙。 云青睜開眼,凝視著北方的碧光,周身光芒漸漸收斂。不一會兒,覆蓋在東海海域上的光芒就已經全部納入她的身體,這片海域再次回歸黑暗,唯有北方那道碧光貫通天地。 阿芒飛到她身側,然后雙翅忽地一展,將她的視線與碧光隔開。 “多謝?!痹魄噍p聲道謝,復又閉眼。 阿芒身上散發出蒼青色的光芒,這光芒稍稍隔開了謝遙喚出帝影時咄咄逼人的光輝。 云青微嘆:“太刺眼了?!?/br> 阿芒的雙翅籠罩著她,眼中毫無神采,動作卻帶了一絲急切。 云青又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句話:“謝遙的光……實在是太刺眼了……” 雖然是青帝的虛影,但是光芒本身卻與施展神通的謝遙息息相關,所以輝光源于謝遙的道心,而非青帝本身。青帝所代表的是春天,是萬物生生不息,那柔和而溫暖的光芒中永遠暗藏著對萬事萬物的垂憐,凡是所見之人皆會心生欣喜。而謝遙的光中沒有情感,只有冰冷的統御萬物之力,以及至高無上的大道規則。 兩代碧落之間相差太多,也不知他們誰能走得更遠。 “怎么停下了?”座下幾人中忽然有人開口。 云青從空中落下,與他們一同盤膝而坐,她看上去與平常毫無二致,完全不像是剛剛聚斂無數道種的樣子。 “碧落在威懾,他多半也想做同樣的事情……”云青想要回頭再看一眼北邊,但是阿芒也隨著她飛了下來,一展翅膀就把光擋得嚴嚴實實的。 宋離憂睜開眼,神情中帶著質疑:“他一個人怎么能扛得下你聚斂道種的速度?況且只是威懾,又沒真動手……” “罷了?!痹魄啻驍嗨胝f的話,輕嘆道,“他想做什么就隨他去吧,稍作避退也無妨?!?/br> 宋離憂看上去很不解,這時候他旁邊的清塵也開口了:“如今這代碧落尚未登臨圣主之位就如此行事,等他上登青云之后您的日子恐怕不好過啊?!?/br> 他話雖說得不緊不慢,可其中的憂慮之情還是溢于言表。 云青平淡地答道:“那也是他上登青云之后的事了?!?/br> 見她是打定主意要避謝遙鋒芒了,宋離憂便怫然道:“這會兒不爭,那他登臨碧落之位不是指日可待嗎?” 云青還是波瀾不驚的樣子:“等那時再說吧?!?/br> “還等那時?”宋離憂受不了她這死樣子,當下就放開了嗓門,“等他真成了碧落你可別被打哭!” 清塵老好人當慣了,見兩人之間對話越發尖銳,于是立刻咳嗽一聲準備打個圓場:“這個……避其鋒芒自有避其鋒芒的理由,宋道友還是冷靜下來聽她說說吧?!?/br> 宋離憂對著云青冷笑:“那你倒是說??!” “沒什么?!痹魄嚅]著眼睛,神色沉凝,“求道不易,且讓他走下去吧?!?/br> 扯淡呢,還什么求道不易!宋離憂只想揪著她前襟讓她好好看看剛剛那些被她奪走道種的人。 他嘲道:“你還知道求道不易呢?讓他走下去不是得擠死更多人么?” 云青又嘆氣:“你何苦糾纏不放?” “是是是,你都不急我還急個什么?!彼坞x憂頓時不想理她了,可是忍了會兒沒忍住,又說道,“不是我糾纏不放,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縱容那家伙成長起來,我就不明白你圖個什么!” 云青起身,朝阿芒張開手,阿芒與她心神相通,直接將她抱到了自己肩上。 “他是碧落,我所圖的……自然也是碧落?!?/br> 云青話未落音,阿芒已經振翅而起,扶搖而上,瞬息萬里。 下方云城正在一點點崩坍,宋離憂臉色雖然不好看,但心下還是釋懷了不少,至少知道了云青這家伙沒把那么多努力都白白送給謝遙。 清塵也起身朝他一禮:“道友,我先告辭了,履天壇近日也不安寧,在下唯恐離開太久生出什么變故?!?/br> 宋離憂一擺手:“告別就不必了,老子跟你又不熟?!?/br> 清塵神色有點尷尬,但是很快又恢復平常,他手中掐訣,眨眼間就移轉乾坤到了南風大陸。 阿芒載著云青往上南飛,路上還見著了矗立于東海海底的東極天柱。 云青順著天柱往上看了一眼,只有深深的黑暗。 過不了多久,這根看不到頭的柱子就會連通天宮,而對于她而言,真正的爭斗只有到那時候才剛剛開始。 鬼道圣者隕落了,鬼道道統已經被云青和謝遙蠶食殆盡,接下來會是誰呢? 一位又一位圣人的隕落帶來了一個又一個道統的繁榮。諸道越是繁榮,從圣人這里分化下去的道種就越來越多,即便沒有出現足以招致天道懲戒的強大力量,這個道統還是在無限擴張的。遲早有一天,道統本身的力量會強大到連分化道種都不能阻止懲戒降臨,而那時候,修道界也就走到了終點。 這是云青所不愿意見到的。 因為比起讓天道懲戒來為修道界劃下一筆,她更希望由自己來了結這一切。 第二百三十七回 第二百三十七回、此生一會,薄于云水 清塵從東海移轉乾坤,直接穿過重重獸潮與遍野尸骸到了慈安城內。 此時天空中的履天圣壇已經降下,柔和的白色光芒宛如黑夜中最后的星辰。清塵凝視著這片圣潔無暇的光輝,心中所想頗為復雜。 比起魔道、妖道之流,人道誕生的時日更加短暫,其崛起快得驚人,也虛假得驚人。 人族一開始倚賴著巫道,他們心安理得地享受極少數大巫犧牲人性與情感帶來的繁榮昌盛,可是不曾想過這一切在眨眼間就會被天道收回。在巫道消失后,人族進入了很長一段時期的低迷時期,他們對巫的信仰開始轉變為對神魔的信仰,無數部落成為神魔們的附庸。 人族總是需要膜拜什么東西從而堅定自己活著的信念,這點至今都未曾變過。唯一不同的是,巫道興起時他們膜拜巫道,神魔昌盛時他們膜拜神魔,而當這些信仰都化作泡影后,他們開始膜拜自身。 于是在最近的十萬年間出現了真正的“人道”,純粹為了人族崛起而存在的道統。它崛起得實在是太快了,以至于那些古老的道統感覺難以接受,于是在道統之爭中它往往成為眾矢之的。同時,人族比起一般的修行者來得復雜,他們的注意力很容易被更為光鮮的東西奪走,比如錢權財色,這讓人道在凡世很難站穩腳跟。 凡是仙道修行者身上都能看見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凡是佛道修行者身上都可以看見仁善慈悲、無欲無求??稍谌说乐心軌蜊`行“大仁圣德”的卻只是少數,甚至“紀綱經緯,統御世界”這樣的特點只能在圣人身上看見。但是因為人道修行者的數量龐大,分布廣泛,這種致命的缺陷被表象的繁榮掩蓋了下來。 履天壇在戰亂中開放了所有傳承,幾乎是達到了全民皆修的地步,然而這并不能拯救人道的衰亡。 世上以種族為基礎的道統僅有人道與妖道。妖族是自遠古就存在強大生靈,他們本身比脆弱的人族更為強大,更不論十萬大山中殘酷的優勝劣汰,血脈傳承。修道這種事本來就應該有門檻,不對此加以甄選的道統,細細想來也就是人道一個了。 所以其他道統的圣人們說人道勢弱,所以鏡離會說人道式微。 清塵穿過薄霧,步入自己位于西北角的小院子。他身上染了些許潮氣,臉上也浮出倦容,屋內點亮燭火,卻照不亮他心中的陰霾?,F在履天圣壇已經安然降下,不復幾天前戒備森嚴的樣子,想來是圣人將妖道鬼道帶來的危機化解了。這就意味著他還要收斂鋒芒,整日與經天宮、燕天宮那些泛著陳舊氣息的卷宗混在一起。 還不到時間,他必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