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不知師尊此話何意?”謝遙相信仙道圣者的手段,但一方面也不好就這么看著云青出事。 仙道圣者放低聲音,一點點給他解釋:“十萬年了,浩劫將起,西海的鎮海之物也不怎么牢靠了,十年前那個鎮海之物被一群散修撈了出來,神道得知后便想尋回那東西,重鎮西海?!?/br> 這東西就是被神道修者爭奪,最后卻落入云青手里的弇茲古鏡。 謝遙不知道當年那事兒后面還有這么重要的問題,看來那面鏡子并非單純的神明遺物,而是頗有來頭。 仙道圣者接著說下去,語氣里卻是幸災樂禍居多:“只可惜你們兩個蠢貨橫插一腳,直接把人家派出來的赤帝后人給殺了個干凈?,F在中央大亂流暴走多半與這面鏡子脫不了干系,浩劫已經被提前了?!?/br> “本座自然不會讓你白白替她背這么大一樁因果,于是就讓她鎮守北海之冥,十年中神道派人進攻界門時她便會手染神血,這樣她也算與神道結下死仇,你們可以說是兩兩相當。再說之前那面鏡子,失了弇茲古鏡便會使中央大亂流暴走提起,中央大亂流影響到北海之冥,她多半又要歷一次鯤鵬之劫,這么一來她就算自食其果了?!?/br> 謝遙很少將事情想得這么復雜,可是從仙道圣者的一舉一動來看,某些看上去十分細微且根本毫無關聯的事情往往都蘊藏著大玄機。他也沒想到為了替他圓回與神道的因果,仙道圣者已經暗中下了這么多步棋。 謝遙心中有些復雜,他垂頭施禮,認真地道:“多謝師尊?!?/br> “如此一來因緣報應已了,本座不想再與她有所交集,你讓她滾回魔境吧?!毕傻朗フ呤植荒蜔┑負]袖子讓他走。 可是謝遙被他剛剛一席話挑起了不少好奇心,索性心一橫就問了下去:“不知師尊所言的神道究竟是何來歷?” “如今的圣地之首?!毕傻朗フ呤趾喍痰卮鸬?,“十萬年前最為輝煌的一個道統?!?/br> 謝遙心下震驚,他還從未見過自己師尊給任何一個圣地如此之高的評價。 仙道圣者的語氣莫名冷漠,他似乎不介意謝遙問起這些事,但回答起來也不怎么開心:“別去管他們,如今他們道統已失,卻仍在這方世界里茍延殘喘,為的不過是彌補十萬年前的一些差漏罷了。這和我們沒有半點關系,所以莫去為難,也無需相助?!?/br> “差漏……?”謝遙覺得十萬年前的那場浩劫絕對不簡單,要讓一個如此輝煌的道統在瞬息之間消失,除了天道,根本沒有誰能辦到吧? “他們那個時代的差漏?!毕傻朗フ呓K于還是嘆了口氣,“我們連自己這個時代的差漏都要顧不上了,誰還管他們這些陳年遺事?!?/br> 謝遙突然想起來,那時候赤帝后人曾試圖收回他額頭上的青帝百花印,按照仙道圣者的說法,莫非這神印也與彌補漏洞有關?那他是不是該把東西還回去啊…… “神印是你的造化,不必歸還?!毕傻朗フ吆孟裢蝗蛔兊么群土嗽S多,他看穿謝遙的心思,于是淡淡地道,“神宮是大機緣,若不是因為神宮一事,本座絕不會收你入門?!?/br> 仙道圣者這句話直接把謝遙的心思引回了幾十年前,那時候他在神道上迷失,然后見了一塊石碑,石碑上刻著的銘文助他踏入了仙道門檻。后來據云青說,那石碑之上的內容就是神隱門傳承——太上感應錄。后來他慢慢修行太上感應錄,然后被清虛子接引入門,真正走上了修仙之路。 當時他沒覺得怎么樣,現在想起來卻突然有點怪異,為什么神隱門的東西會在隱天山的神道上呢? 他覺得自己可能觸碰到了很不得了的東西,啞著嗓子問道:“……不知我宗與神道是何關系?” 仙道圣者似乎猜到他會問這個,又嘆了口氣,沉默良久。謝遙覺得仙道圣者之前幾十年里嘆的氣加起來還沒有今日多,他以為仙道圣者不打算回答了,正準備告退,沒想到影壁中傳來了清晰的聲音。 “洞玄子,你可曾想過,這影壁之上的地方到底通向哪里?” “弟子不知?!敝x遙搖了搖頭,心下的猜想卻在一步步印證。 仙道圣者從地上起身,伸手觸碰到影壁上面,謝遙覺得他從來沒有哪一刻看起來和此時一樣清楚。仙道圣者常年坐鎮影壁之內,所有弟子都只能見著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現在謝遙卻能清楚地看見他的樣貌。 仙道圣者是男孩兒模樣,白發勝于霜雪,雙目閉著,左眼下方還有顆紅色的淚痣。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太上道修者,反倒有種多愁善感之意,若是不知其來歷的人恐怕會覺得他柔弱安靜,他左眼下面那點淚痣也是將他襯得雌雄莫辯。他身上的道袍繁復地拖曳在地上,與玉清天尊穿的那身相似,這時候謝遙可以清楚地看見他道袍下擺處密布的傳承秘紋。 謝遙的目光落在仙道圣者手上,他觸碰著薄薄的影壁,可是從來不曾從中走出來過,即便下訪凡世也只將意志托于身外化身。仙道圣者佛過影壁內側,無法前進一步,他漠然道:”通天神脈……或者說隱天山的殘骸,這上面就是與離宮相對的別館。之所以上不去,是因為已經沒有人知道神道該怎么走了?!?/br> 第一百五十回 第一百五十回、朝聞道者,夕可死也 仙道圣者靜了很久,最后才對謝遙道:“去請黃泉上山吧?!?/br> 謝遙不知他為何又改變了主意,但是隱約覺得和神宮關系不小,他恭敬地告退,然后將候于界門外的云青帶了上來。 通天神脈上的茫茫霧靄似乎又濃厚了些,云青走上來的時候連站在影壁前的仙道圣者都看不怎么清楚了,不過他是孩童之身這點倒是不會錯。修道者在生前大多會保持著春秋鼎盛的樣子,一般青年與中年最為多見,也有女修偏好少女模樣,但孩童和老者卻實在少有。云青自己幾乎不曾長大過,可她還有個處于正常年齡的阿芒。 看見仙道圣者的一瞬間她就感覺有些怪異。她所見過的圣者中,妖道圣者因為身體虛弱,所以看上去要年邁些,而鬼道圣者大概是保持著死前的樣子,所以是老者模樣。剩下的魔道圣者、佛道圣者還有人道圣者都是青年人,唯獨仙道圣者有些特殊。一氣化三清,三清中玉清是個婀娜窈窕的女子,可太清本尊卻是個男孩兒,也不知剩下那位上清是什么樣子。 云青心里覺得仙道圣者恐怕口味奇特。 “本座之所以維持此身是因為傷勢未復?!毕傻朗フ叩卣f道,這聲音也與云青想象中的不同,比起其他太上道修者,他聽起來太溫柔了。 看來仙道圣者也是個能識人心的,云青立刻放空腦海,也不亂想了。 “多謝圣者大人?!彼x的是仙道圣者此番接見,基本上他見了云青就是能回答她問題的意思了。 云青識趣地不去問他傷情,這種事情知道得多了并無好處,畢竟她比這群立于巔峰的修行者還差得太多。 仙道圣者也沒想和她講這些亂七八糟的,他一下一下地叩著影壁,聲音回蕩在霧靄中分外空凈:“不必,本座尋你自有原因?!?/br> 云青明白他這是要談代價了,但也只能應道:“不知圣者大人有何指點?” 影壁中的男孩兒閉著眼,神色安然,如同一張朦朧的畫,他對云青道:“本座能知你心中所想,你也不必行什么虛禮,有事說事?!?/br> 仙道圣者講得越是無所謂,云青心里就越沒底。如果他直接提要求,云青反倒能根據這要求選些合適地角度來切入這個問題,可他什么都不說,云青自然也就無從判斷他的底線。他與魔道圣者之間已經換過子,應該是不能隨便對云青下手了,可云青對圣者之間的棋路還不太清楚,如果這次她問太多又拿不出東西平衡,說不定仙道圣者就會伺機將她留下。 “圣者大人既知我心中所想,不知可否為我解此疑障?”云青與仙道圣者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深思熟慮,不敢出半分差錯,她一下又把問題推給仙道圣者,看看他能答些什么。 “你心中所疑太多?!毕傻朗フ叽鸬靡彩堑嗡宦?,他不動聲色地又把問題扔回去,“你想讓本座從何說起?” 這下云青沒辦法了,再兜兜轉轉估計仙道圣者也不會多愉快,她只得將此行的首要問題說了出來:“晚輩受一命雙生所擾久矣,不知圣者大人能否指一條明路?” “坐下細談?!?/br> 仙道圣者點點頭,然后退回影壁內部,長長的道袍拖曳在地卻不發出一點聲音。他盤膝而坐,在云青和他之間立起一座隔絕天地的大陣,這陣型極小,僅容下兩人,但構造卻繁復精密。云青記得靈飛子就曾以一座太極八卦陣將她克制住,顯然神隱門也是長于陣法的,更勿論眼前這個神隱之首了。她不知道當初靈飛子鐫刻于神魂的大陣也是仙道圣者的手筆。 云青壓力一下就大了,她在影壁前席地而坐,盡量平心靜氣,摒除雜念。 這座陣法能將兩人精氣神相連,是修行者中慣用的傳道之陣,師長可以借陣法將道藏真意直接展示給弟子,同時很準確地觀察弟子對它的領悟。傳道之陣很難布置,一般都被固定在傳法殿中,當然這對于仙道圣者而言也不過是彈指一揮的事情。 云青用著這個為她一人而建的大陣,心中如臨大敵,仙道圣者儼然就是要與她論道的架勢啊…… “你為何會受一命雙生所擾?”仙道圣者的聲音回蕩于陣中,一次次叩擊神魂,有種振聾發聵之感。 云青覺得很難回答,想了會兒才道:“雙生之人疑有神智?!?/br> “你知道一命雙生到底是什么嗎?”仙道圣者嗤笑一聲,然后反問道。 云青點點頭:“原本是一個人,后來因為某些原因而產生了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br> “只有一個人?!毕傻朗フ邚娬{了一下她的話,“既然只有一個人,那你還怕什么?” 云青啞然,自然是怕阿芒產生神智之后就會將她反制住啊。仙道圣者的意思她也明白,既然自始至終都只有云青這么一個人,那么她當然不用害怕,反正阿芒也是她,控制了就控制了,與現在也沒有區別。但是對于云青來說這里面區別簡直太大了,她希望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而不是某個部分。 “一看你就是個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天書沒你想象中的那么好用,一旦用它看見了表層的真相,你就不會再往下深思問題的根源所在。一命雙生遠比你理解的要復雜?!?/br> 仙道圣者似乎能清楚地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是因為他本來就看得清人心所思還是這座大陣的反饋。 “還請圣者大人細說?!痹魄喱F在根本藏不住心思,她只能控制自己不去亂想。仙道圣者門下十子皆為當世少見的英才,可見他也是個善為人師的,不過云青到底不是仙門弟子,這么面對他除了壓力特大之外就沒有別的感想了。 “你想過一命雙生是如何產生的嗎?天底下這么多人都一條命一個身子,怎么唯獨你就會這樣?還有,為何你與阿芒是一命雙生,而不是與這世間的其他人?” 云青答不上來,只得沉默。 仙道圣者睜眼一瞥,然后又閉上,他一點點同云青解釋道:“先說一命雙生是怎么產生的。你說‘一命雙生’原本是一個人,后來產生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這是因為加持在這個人身上的氣運實在太大,天道為平衡世間氣運,只得再弄出一個人用以平衡?!?/br> 云青覺得與自己情況相符,但還是不太對:“那不是有兩個人嗎?” 仙道圣者點頭:“兩個人不錯,且兩個都是氣運所鐘之人,不過死了一個就只剩一個了?!?/br> “???”云青覺得仙道圣者的回答堪稱簡單粗暴,細想之下卻分外心驚。氣運所鐘者中也有早夭之輩,并不是說有氣運加身就不用死了,如果一開始有一個,天道又弄出來一個,后來死了一個,這還是剩下一個人,剩下的人與一命雙生也沒什么關系啊…… 云青有點算不清楚了,她抬頭問道:“然后呢?” 仙道圣者沒答,而是冷笑一聲:“圣天香沒教過你在圣者面前怎么說話嗎?裸足紋身之事本座忍很久了,再敢這么出現在仙道的地方本座就把你扔下山去?!?/br> 前一條云青是知錯了,可后面的話她怎么聽怎么不順耳,這還是她第一次因為打扮被訓斥……仙道圣者管得也太寬了吧,難道他家弟子出門穿什么都要他先過目嗎?謝遙腦門上這么大的青帝印,他難道還把謝遙扔下去過?到時候仙魔之戰都不用魔道圣者出手了,直接讓花天欲魔宗弟子打前陣就能惡心死他。 云青想法一閃而逝,不過還是被仙道圣者捕捉到了,他口氣越發不善:“剛剛講到死了一個……” 云青尷尬地點頭,把手攏進袖子,遮住那上面猙獰古樸的大日黑天輪:“咳,對,死了一個……” “天道也做不到無中生有,所以它弄出來的那個人要么是本來就存在的,直接把氣運分了過去,要么就是從原來的人身上分割出來的。你的情況屬于前者?!毕傻朗フ咭豢跉庹f完,“這也能解釋為什么阿芒身上會有句芒神力。他原本就是神,后來神道失了道統,神明隕落,你們之間又是氣運相連,所以直接接管了他的身子,算你白撿個大便宜?!?/br> “所以本座才說你不必擔心他產生神智,因為神道已經沒了,世界上不會再有神了?!?/br> 這個說法不能完全說服云青,仙道圣者肯定還有所保留,最多是給她找到個心理安慰。她忍了忍,終于還是忍不住了,直接問道:“還道于天,假如句芒死了,他的氣運和道不是都應該上還于天道嗎?為何還會留在我這里?” “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你要本座解你一命雙生之擾,現在本座告訴你了,本無所擾,只是你想太多,徒增煩愁罷了?!毕傻朗フ咂届o地說道,云青真想沖進去打他一頓。 “還有什么要說的嗎?”仙道圣者壓迫感十足地問道。 云青少有這種完全被壓制的時候,可是對方是個和她關系算不上好的圣者,所以只能默默承受。 “……沒了?!彼蛩闫鹕砀嫱?,可是陣中突然傳來一股難以形容的龐大力量,無法躲閃,無法反抗,直接將她按在原處。這是道,并非術或者法,而這方天地間能直接御道的,僅有圣者。原以為魔道圣者已經是行事不拘常理的典型,沒想到還有個這么不講道理的仙道圣者,他居然一聲不吭就對云青下手了。 “那就回答本座幾個問題?!毕傻朗フ咄蝗黄鹕?,四周霧靄一掃而空,整個影壁前的石臺上都染上了不可動搖的偉力。 “請說?!痹魄嗌钗豢跉?,靜坐原地,任他逼近。 “你為何求道?”仙道圣者所言如同洪鐘作響,一下下砸在云青心口。 云青脊梁筆挺,漠然道:“意指青云?!?/br> “你所求的是何道?”仙道圣者的聲音通過大陣直接傳入神魂,奪攝心魄。 云青難以喘息,她沉聲道:“閻魔之道?!?/br> “哦……”仙道圣者意味深長地嘆道,“那你可知何為得道?” 云青這時候已經被反復回蕩的聲音震得有些暈乎了,她凝神屏息,大聲道:“亙古長存,不滅不朽?!?/br> “錯了?!毕傻朗フ叩穆曇袈犉饋矸滞馊岷?,但云青心中的危機感也瞬間上升到了極致,“你是知道的,世間沒有什么東西能夠不朽不滅,就連天道也不能。所謂得道,不過是所問之事得到解答,心中疑障盡去,不過是所堅持的事情,得以踐行,心中無悔亦無愧。天地之大,我們所求的如此之繁雜,每個人心中所求之道都是不一樣的,所得的道也是不一樣的,所謂得道,從來都與不朽無關?!?/br> 云青一瞬間感覺心中有空洞在蔓延,整個人都處于無所依托的狀態,仙道圣者正在以他的說辭亂她的道心。 可是這還沒有結束。 “鄭真真死在你面前的時候,她是得道了的。醫者仁心,舍生取義,她做到了,無悔亦無惑,所以得道。那些鎮守九鳴城的人族將領,他們從未修行,可是他們能明此心,踐此道,為此心而亡者亦可說是得道?!?/br> “多少人浮沉人世猶如蜉蝣,朝生而暮亡,但他們也可作得道之輩。朝聞道,夕可死也,黃泉,你可明白?” 云青臉色一變,仙道圣者想要殺她。 若是不明白,那么道心將亂,前路已斷;若是明白,那就是仙道圣者肺兌的”朝聞道’',圣者一言一語均含莫大因果,可謂是一言變道,一字改朝。如果她順從仙道圣者所言的”夕可死也’',那么下一刻她就會在這種因果之下慷慨赴死。究竟該如何作答? 第一百五十一回 第一百五十一回、何謂得道,長生久視 仙道圣者提出的問題對于現在的云青而言實在尖銳,她所接觸過的幾個道統中從未有哪一個提出過“得道從來都與不朽無關”這種驚世駭俗的言論。就算云青對這番話完全不認同,她也找不到什么強有力的證明來駁倒仙道圣者。 她只能坐著安靜回想。 人道從來都是“未知生,焉知死”的態度,據云青所知,履天壇的修行中從不論死。他們講究大仁圣德,人道有先圣曾言“盡幽明上下而自我治之,又焉得舍生之理而不盡,暇問鬼道乎”。這話的意思就是天地大道如此繁多,修者欲窮其理不知需要多么漫長的時光,活著還不夠,哪里有空去管死后的鬼道之事? 云青覺得這幾句話勉強能用得上。 “天地之道浩渺無垠,以死所踐是其中之一,而黃泉欲上窺于天,奪一線生機,圣者大人不該以此強令我行此道?!?/br> 云青沒法回答,論境界她和圣者相比根本就是云泥之別,她只能潦草地從記憶里找了些話應對,試圖回避仙道圣者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