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車子在昏暗的街道上緩緩地行駛,仿佛在沿著音符尋找一條迷失很久的路。 “蓉蓉?!蓖跹┭客蝗徽f話了,“我看報紙上寫的,你不再在那個法醫中心任職了,是真的嗎?” 蕾蓉“嗯”了一聲。 “太好了?!蓖跹┭空f完這話,怕她誤會,連忙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公司過去的工作重點主要在上海,今年把我調過來,就是準備開拓這邊的市場,現在我每天忙得暈頭轉向,需要一位優秀的助手,你愿不愿意來幫幫我的忙?年薪你開個數,我絕不還價?!?/br> 蕾蓉一笑:“你們公司是保障活人健康的,要我這個法醫有什么用?!?/br> “這你就不懂了吧,你說為什么有人要找我們公司?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兩個字——‘怕死’!可是要論及死法,那可多了去了。我們能盡量推遲他病死或者老死的時間,可是有一點是不屬于我們業務范疇以內的,那就是他被人殺死?!?/br> 這話倒讓蕾蓉不由得一愣。 王雪芽笑道:“屁股底下坐著一堆人民幣,那就跟坐在一排喂了劇毒的尖刀上差不多。最盼著他們早死的,說出來都讓人悲哀,就是他們的直系親屬,因為他們死了,那遺產才有的分??!所以如果我們公司聘請到你做顧問,他們就會覺得安全感多了一層保證,因為身邊那些有非分之想的家伙,不敢下毒,不敢偽造‘自殺’的案子,這些伎倆統統逃不過你的法眼——你說你對我們有沒有用?” 蕾蓉沉思不語。 “你再好好想想,我可是真心邀請你的?!蓖跹┭康?,“對了,我們公司明天在大德酒店召開與市第一醫院進行戰略合作的記者招待會,你也來吧,了解一下我們公司的戰略構想和發展方向?!?/br> 蕾蓉還是沒有說話。 到家門口了,蕾蓉要下車時才發現王雪芽的右臂一直是半架在方向盤上,想起今天上午他為救自己勇擋鋼筋,不禁問道:“傷得很重嗎?” “沒大事,為了救你,我這條命豁出去都值?!蓖跹┭啃Φ?,“明天我在會場等你,一定要來哦!” 第二天上午十點,蕾蓉來到了大德酒店,記者招待會在二層的萃華廳舉行。她在廳門口正遇上王雪芽。王雪芽請她隨便坐,便忙著和幾位嘉賓寒暄去了。 蕾蓉穿過大廳內密密麻麻的人群,在中間部分找了個位置坐下。望著寫有“逐高公司與市第一醫院戰略合作簽約儀式”字樣的背景板,一種無聊感涌上心頭,就拿出手機來看微信……磨蹭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星球大戰》的主題曲在會場里轟然響起,大廳內猛地暗了下來,聚光燈齊刷刷地照在主席臺上,坐在蕾蓉身邊的一個男人大聲咳嗽著,像被驟然亮起的光芒嗆了喉嚨似的。 主持人走上了臺——居然就是王雪芽。蕾蓉第一次發現,當老同學西裝革履地走在聚光燈下時,還是蠻帥的。 “請到場的嘉賓落座,請到場的嘉賓落座?!蓖跹┭空f了兩三遍,蕾蓉才聽見身后蜂聚般的嗡嗡聲漸漸平息了下來。然后,王雪芽開始致開場詞,那些包裝盒一樣的套話她并沒有在意,倒是有幾句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就像生物鏈的最高端往往都是瀕危動物一樣,高端人群在日以繼夜的cao勞中,往往想不到、來不及關注和保障自己的健康,于是相當一部分人過早地倒在了前進的路上,不僅是重大損失,更令人扼腕嘆息。今天,我們與市第一醫院開展戰略合作,就是要徹底終結這種現象!” 接下來,王雪芽開始逐個介紹到場嘉賓,每點到一位的名字,就有某個坐在嘉賓席的人物站起來,半扭個屁股向后排的人們揮手致意。當王雪芽念到“逐高公司總裁錢承先生”時,坐在她身邊的那個剛才咳嗽的人竟站起了身,當聚光燈像套圈一樣打到他身上的一瞬間,蕾蓉看出這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人,臉膛紅紅的,高高的顴骨和細小的眼睛給人一種刻薄的感覺,他神情很不耐煩,甚至有點痛苦,似乎覺得自己被介紹是受到了侮辱,只點了點頭就坐下了。 也許是他沒有坐在嘉賓席,也許是他毫不掩飾對這個隆重儀式的厭惡,蕾蓉竟對他產生了一點點好感。 然而對他的折磨還沒有結束,剛剛介紹完嘉賓,王雪芽就宣布:“有請錢承總裁上臺致辭!” 一片掌聲像開場的鑼鼓,催促著演員必須走上舞臺。 錢承慢慢地站了起來,佝僂著背脊,一步一步向主席臺走去,走得有點搖擺,像喝多了酒的醉鬼似的。 蕾蓉感到有些詫異,就在這時,她聽見身后傳來兩個人極其低切的對話聲,一個聲音沙啞,一個聲音年輕。 “時間?” “一分鐘以內?!?/br> “地點?” “主席臺?!?/br> “方式?” “心梗!” “這么肯定?” “嗯!” “憑據?” “你給我的書?!?/br> “五官?” “面紅耳赤瞳孔睜,舌苔焦黑冷汗生?!?/br> “毛發?” “皮膚瘙癢毛發脫,頸有圓斑色青銅?!?/br> “軀干?” “胸口憋悶似炙烤,背脊內佝如彎弓?!?/br> “肢體?” “腿腳抽搐手無力,四肢末梢俱濕冷?!?/br> “行式?” “喜躺喜坐不喜動,氣促氣短語不靈?!?/br> “情境?” “情急事躁肝火旺,嗜煙酗酒房事猛?!?/br> “斷死!” “一步三搖如大醉,勉力一掙立斃命!” 有如刀尖抵在心口,你卻動彈不得,任由它一點點刺入肌膚,最后一刀極狠也極猛,直插進心臟! 蕾蓉聽得心驚rou跳,通過聲音,她百分之百地確認,對話的正是地鐵里預判嬰兒被亂腳跺死的二人,她咬緊牙關,猛地回過頭,不禁毛骨悚然:身后的兩個座位空空如也,根本無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蕾蓉的頭腦一片混沌,她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更加可怖的一幕發生了—— 已經走上主席臺的錢承,剛剛轉過身,面對臺下的來賓,臉上的肌rou就劇烈抽搐起來,他的五官扭曲著,像皮下游走著幾十條毒蛇!唯有一雙眼睛瞪得要爆裂一樣,張開的嘴巴使勁往外嘔吐著什么,但是只有半截血紅的舌頭使勁向外掙扎,仿佛被一支無形的鐵鉗夾住往外拔似的! 大約三秒。 他佝僂的背脊像斷了弦的弓一樣猛地往上一掙,全身在瞬間挺成了筆直的一塊,直挺挺地向臺下栽去! “砰”! 仿佛砍倒了一棵大樹。 會場里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王雪芽,他跳下主席臺大喊“錢總你怎么了”?一大堆服務員和保安人員也潮水似的涌了上來,頃刻間就將倒在地上的錢承圍成了水泄不通的一個圈子。 然而他們所有人都慢了一步。 在圈子合攏前,沖上來的蕾蓉已經蹲在了錢承的身體前,她摸了摸錢承的頸動脈,扒開他的眼皮看了看雙側瞳孔,接下來將右耳貼在他的胸口聽了聽心音。 “蓉蓉,你看看采取什么急救措施???”王雪芽焦急地說。 “不用了?!崩偃負u了搖頭,“他已經死了?!?/br> 第十一章蕾蓉的謊言 萬一致命傷處不明,痕損不同,如以藥死作病死之類,不可概舉……——《洗冤錄·卷之二(復檢)》 段石碑和黃靜風匆匆走出大德酒店的大門,撲面是黃澄澄的一個城市。正是沙塵彌漫之日,沖鼻一股nongnong的土腥味兒,仿佛黃土埋過了頭頂似的。 然而段石碑使勁吸了兩下鼻子之后,卻說:“有點腥,有點苦,還有一點點甜……這是死亡的氣息,就像雨后的大地!” 黃靜風昂起頭,望著頭頂的太陽,仰天大笑起來:“好??!好??!”他的笑聲像一只歸巢的老鴰,慘白的臉孔因狂喜而變得猙獰,裂開了無數的口子似的。 “看得出,你很開心?!倍问f。 “我開心,開心極了!”黃靜風說,“那個販賣人體器官的jian商錢承,居然被我詛咒死了,哈哈哈哈!” 段石碑看著他。 在漫天的黃沙中,黃靜風就像一個快要瓦解的陶土罐子,身體因為狂笑而不住地顫抖。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安靜了下來,雙眼眺望著陰沉沉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過了半天才說:“師父,我又見到那個女人了!” “誰?”段石碑問。 “一個名叫蕾蓉的女人?!秉S靜風聲音低沉地說,“我恨她,我早晚要宰了她!” “為什么?”段石碑很驚訝。 黃靜風沉默不語,段石碑拍拍他的背脊:“咱們邊走邊說?!?/br> 散步總是打開話匣子的最好方法。黃靜風慢慢地把自己大學畢業后返鄉,全家遇難身亡的經歷講了一遍:“我女朋友高霞,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她和我一起背井離鄉,來到這里,租了那個地下室,想和我好好過日子。剛來那幾個月,我精神失常,什么都做不了,她就打著兩份工養我。我抽煙,她買給我,我借酒消愁,她也買給我,我哪里知道,就為了滿足我這倆麻醉藥的嗜好,她是把自己的午飯錢省下來??!等我好一點了,她跟我說:家鄉有句話,一棵苗也能種田,只要你還沒死,你那家就算還在,回頭等我懷上了,給你生個娃,咱們家不是就活下去了么……” 說到這里,黃靜風使勁擦了一把眼睛,接著說:“上上個月,一個周末,高霞上街買菜,一輛奔馳車突然開上人行道,撞在她身上,把她卷到車輪底下,死了……我哭得骨頭都碎成了一把淚,可是警察告訴我,奔馳車車主不承擔主要責任,因為車只是‘碰’到了她,只擦破了她一點皮,高霞是死于驚嚇導致的心臟病突發,我眼睛紅了,說你們不能這么向著有錢人??!他們說尸檢報告是一個叫蕾蓉的法醫做的,她在國內是權威,根本沒人能推翻——我當時就斷定她肯定是收了那奔馳車主的黑錢!這幾天你看報紙了么?有個叫穆紅勇的出租車司機因為勞資糾紛,被活活氣死,結果那個蕾蓉也診斷是心梗,我倒真想把她的心剜出來看看是紅的還是黑的!” “蕾蓉,蕾蓉……”段石碑低頭念叨著這個名字,“你說的莫非是開辦法醫研究中心的那個蕾蓉?” “對!就是她!”黃靜風咬牙切齒地說,“昨天晚上我到醫院上班,太平間不是要從醫院西南角的那個小門進嗎?我在那里突然發現了蕾蓉,也不知道她怎么會在那里出現,一個人,還提著一大兜東西,我把別在腰里的一把刀拔了出來跟在她后面,準備到了沒人的地方給她一刀,誰知突然開了輛奧迪車來,把她接走了——不過她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腰間這把刀就是給她預備的!” 他們剛好走到一處石廊旁邊,段石碑看連接柱子的長椅上都是浮土,便吹了吹,拉著黃靜風坐下,聽他的氣喘均勻了些,才慢慢地說:“靜風啊,你今天叫我一聲師父,我很感動,你是我這么多年來正式授受的第一個弟子,有些話,還是早點跟你說的好,中聽不中聽的,為師是一片真誠,你盡量體味?!?/br> 黃靜風看著他那藏在一蓬大胡子里的臉孔,捉摸不透他要說什么。 “你剛才提到蕾蓉,我便問問你,你可知道中國推理界有所謂的‘四大’之說?” 黃靜風一愣,想了一想道:“聽說過,但是具體名字大多叫不上來,只知道有個‘名茗館’,好像很厲害,因為我有時候買幾本推理雜志,看見每次搞推理大獎賽什么的,都要請他們來做評委?!?/br> “名茗館么,那是警官大學的一個學生社團,確實非常厲害,命案破案率達到66%呢。不過么——”段石碑伸出一根小手指頭,“他們在‘四大’里只能算是這個,墊底的。剩下的三家:課一組就不必說了,那是公安部直轄的大案偵緝組;九十九么,跟他們待那地方一樣,霧都重慶,神神秘秘、云里霧里的看不清楚,只知道他們專攻不可能幸存——錯了錯了,最近看一部推理小說看入了迷了,那書就叫這個名字——是專攻不可能犯罪……還有一個就是溪香舍,那是江南推理精英創辦的社團,其歷史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以‘靈動如蟬翼、細膩如煙雨’的‘會診式推理’而聞名,勢力之龐大、影響之深遠,長江以南,除了四川一域,莫不唯其馬首是瞻!這么說吧,就算臺灣刑事警察局,簡稱cib的,他們判定的案子,溪香舍一紙質疑的書信遞過去,他們也要畢恭畢敬地重新勘查?!?/br> “???”黃靜風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厲害吧,而溪香舍上一任的舍主,就是蕾蓉。所以,除非你想豁出命去和她拼了,否則真的不要殺她,那樣等于是和溪香舍為敵,根本逃不掉的?!倍问f,“撞死你女朋友的那個奔馳車主,咱們找時間斷死他就是了,何必和一個女法醫過不去?” “不行!”黃靜風的神色剎那間陰沉下來,“師父,你何必怕她……你又怎么會這樣了解溪香舍?” “上次,你讓我把斷死師的歷史故事講完,當時要抓緊時間實習斷死師的基礎技術,所以我沒有講,今天倒是個好時候?!倍问L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后慢慢地說:“我跟你講過,民國著名的斷死師張其锽去世之前,曾經立下遺囑,今后招收徒弟,千萬不能招和警察相關的人,否則這個人一定會成為我們斷死師的劫數……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做出這個推斷,但是后來證明,這個推斷非常的精準,精準到令所有的斷死師都毛骨悚然?!?/br> 段石碑道:“張其锽死后的當年,即1927年,位于上海市愛文路77號的斷死師總部來了一大幫警察,以‘封建迷信、妖言惑眾’的名義將其查封,一干人等只能流落街頭,以卜卦算命度日。轉年過去,有人懷舊去那里一看,發現早已有人入住,再一看新主人的面孔,不由得怒上心頭,他正是當初被逐出師門的一個小徒!” “那還是十五年前的事,那時張其锽在蘇州開設一館,專門招收天下有志于承續斷死奇術的青年為徒弟。有一日,一個身高五尺九寸的魁梧少年上門叩訪,張其锽看他面貌長方,高鼻梁,寬額頭,兩只深黑色的眼睛炯炯有光,十分喜愛,便問他家世履歷,他說他姓霍,本是安徽懷寧人士,父親亦商亦農,父母都仙逝后,他就搬到蘇州來投奔在東吳附中教書的朋友,閑極無聊,想學點東西,因此來拜師。張其锽和他聊了幾句,發現他天資非凡,便欣然將他收下,并經常帶他到葑門附近的城墻上散步,遠瞻靈巖天平的秀美山光,近賞繞城葑溪上的帆影點點,在這如畫的景致中傳授他斷死秘訣,霍姓少年的過耳不忘令張其锽十分高興,以為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傳人?!倍问L嘆了一聲,“唉!誰知道僅僅半年以后,張其锽便發現了這少年居心不良,將他逐出師門!十五年后的今天,這少年已長大成人,竟勾結警察想要滅絕斷死師這一職業,你說可恨不可恨?!” 黃靜風琢磨了片刻,覺得不大對頭:“師父,我咋覺得您的話虎頭蛇尾,那少年怎么居心不良了,您沒有講???” 段石碑一愣,支吾了兩聲,還是把黃靜風的問題囫圇了過去:“斷死師們咽不下這口惡氣,聚集在一起,向上海市警察總廳狀告姓霍的非法侵占私產,要討回愛文路77號的房子。誰知警察總廳當即把他們全部拘押了起來,曉事的再一仔細打聽,才知道姓霍的已經成為一位大名鼎鼎的偵探,而且充任警察總廳的高級顧問一職,根本就是蛇鼠一窩,斷死師們怎么可能有贏的機會?于是,大家只能用事實來說話了。恰巧在這時發生了震驚上海灘的‘催命符’一案——” “等一下!”黃靜風打斷了他,搔著后腦勺想了想道,“上海、大偵探、警察總廳顧問、催命符、姓霍——天啊,你說的莫非是霍桑先生?!” “他不值得你叫先生?!倍问淅涞囟⒘怂谎鄣?,“他只是一個借用自己那點小聰明巧取豪奪的無恥小人!” 黃靜風有點尷尬:“師父您別生氣,我上大學那會兒讀過群眾出版社的《霍桑探案集》,那是我們學校圖書館借閱量最大的一套書,翻得稀爛,是霍桑的好朋友包朗給他寫的對不對?您一說‘催命符’我就想起來了,原來那篇故事寫的是斷死師和霍桑的一場決斗啊,只是時間太久,我記不起來后面的情節了……” “無聊的事情最好不要記?!倍问藓薜卣f,“總之我要告訴你,正是霍桑,偷偷學習了斷死奇術,而又用這一方法對付斷死師,讓流傳了上千年的國粹幾乎失傳,這個人應該永遠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他后來組建的溪香舍,依舊對斷死師剿殺不斷!”他昂起頭,逼視天空的目光遼遠而深邃:“雞窩里不小心孵了一只鷹蛋,一旦發現,就應該早一點打碎,絕對不能心慈手軟,否則必成大患??!” 黃靜風聽了這許多,只覺得是買了一個很大的豆包,然而直到最后一口都沒有吃到豆餡,他斷定段石碑是藏起了什么不肯講,然而又不好催逼他講出,于是把話題岔開道:“師父,剛才出了飯店,你為什么又把那句話說了一遍???” “哪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