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就算換了一顆頑石,也早該被感動,他唯有盡心盡力地輔佐她。 而她從未讓他失望過,僅僅幾年時間,她已成長為一個精通制衡之術,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那端坐在金鑾寶殿上,面容威嚴而仁慈的模樣,讓人發自內心地覺得驕傲,是吾家有女處長成的那種與有榮焉。 但是無論百官如何勸諫,她都一直未曾成婚。他不是沒有想過勸她,終究仍是從未開口。誰都可以站在天下大義、江山社稷的制高點指責她的固執,只有他不行。 膝下無子從來都是帝王大忌,這個隱患最終釀成了大禍。 大雪封山,蠻族入侵。幾個隱忍多年的將軍以不出戰為要挾,逼她立刻下令處死他,擇選一個豪族公子即日成親。 幾乎就是唐玄宗與楊玉環馬嵬坡之變的翻版,但她不是唐玄宗,他更不是楊玉環。楊玉環只能束手就擒,但他手中勢力甚至足以發動一次宮變。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將妥協,而堤防著他的叛變之時,她回了乾清宮,他沉默地跟上。她一直沒有說話,只是低眸挽袖,倒了兩杯酒。 不知為何,他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長夜,她曾偏過頭看著他,輕聲道過一句話: 一杯合巹,許君三生。恩愛不移,至死不棄。 后來,她罷了那幾個將軍的軍權,自己率領大軍御駕出征。 幾個月后,十萬大軍班師回朝。他們打了一場極為漂亮的勝仗,而她卻在戰場上中了流箭,傷及心脈,回到宮內時已時日無多。 他半跪在床榻前時,只知道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各種情緒在胸口翻江倒海,最終只剩下一個想法:她就要死了……這都是他害得。他深深將臉埋入她冰涼的掌心,她卻看著他微微笑,聲音溫柔且寬容,灑脫之中微帶悵然,“子慎,你其實從不曾愛過我對么?” 他猛地一怔,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她。她的表情不是開玩笑。她知道……她莫非一直都知道?! “恩愛不疑,至死不棄?!彼α艘幌?,似乎是有些累了,聲音漸漸輕了下去,“就算我們做不到前者,至少我做到了后者?!?/br> 她再沒有睜開眼睛。 按照她的遺旨,瑞安公主繼承了皇位,繼位的條件只有一個:司禮監掌印與東廠督主的位置不允更人……這大概是大裕王朝最為荒唐的一道遺旨。 在那個夢的結尾,他一直坐在司禮監掌印和東廠督主的位置上,新任女皇和她的夫君對他雖遵從了遺旨卻仍是對他百般戒備……但他已不在乎了。 那個人死后,他才發現這個華美的皇宮竟是如此冰冷空曠,不帶一絲一毫的暖意。 再也不會有人在病痛之時只要握著他的手就能感到滿足,不會有人那樣清晰地記得他的喜好與生辰,子慎這兩個字,也永不會再被人用那樣熟稔溫柔的語氣叫出口——他甚至可以讓任何一個朝廷命宮對自己恭恭敬敬地喚一聲祁掌印,但是再也找不到一個會叫他子慎的人。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從失去之后學會的珍惜,自永別之后開始的思念,都已是太晚,一切都已來不及改變。 只有在看向紫禁城外廣闊的天地時,他才能感覺到一絲熟悉的溫暖。那是她曾用心守護的萬里河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就這樣用雙目注視著這個王朝,連帶她沒能來得及看到的那一份一起看著,看著它一步一步走向強大昌盛。 皇上,你看到了么? 這是你的太平盛世,這是你的如畫江山。 ………… 他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胸腔中彌漫著悠長的悲傷,心口隱隱地鈍痛,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清醒過來。不過是個夢,他卻像是在其中經歷了漫長的一生,胸中像是被荒草覆蓋,無聲的蒼涼。 那個夢實在太真實,真實得像是未來的投影。 其實想一想,倘若沒有這場刺殺,回宮之后,他必然會為保住自己而開始利用她的好感。那并非偶然,而是必然,因為他太清楚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而依她不愿被人威脅的性格,未來的軌跡也必然會按照夢中的方向發展,那么到了最后…… 他會害死她。 幾乎像是無可抗拒的命運。 太多畫面在眼前交錯,頭疼得幾乎像是要裂開,他緩了半天,才無力地撐著身子慢慢坐起來。身上披著的外衣滑落下來,借著月光他才看清,明黃的盤領窄袖袍,處處繡著團龍紋樣,那是她的龍袍。 這是一處狹窄的山洞,到處都是錯雜生長的藤蔓,外面的大雨瓢潑而下,帶著潮濕水氣的風一個勁兒地鉆進來。沒有了龍袍的披覆,再加上涼風一吹,他只感到渾身發冷。 愣了好一會兒,他環顧這個山洞,竟看到她就躺在自己身旁不遠之處,身上只著一件薄薄的單衣,由于靠近洞口的緣故,她的后背都被飛入的雨絲打濕了,整個人蜷成一團,臉朝著他這邊,睡得很沉,眼下兩團濃重的青色。 重新看到這張熟悉的面孔,感覺卻像是隔了數十年一般,剛剛壓下的悲傷又漸漸漫出胸腔,他無意識地伸出手,輕輕地摸她的臉頰。 語琪一向淺睡,在他的指尖觸到臉側的時候就醒了。她有點兒疑惑,靜靜等了一會兒,他仍是沒有收回手,于是她只能裝成迷迷糊糊的樣子睜開眼,“子慎?” 聽到這兩個字,他又是一愣,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的手背已經貼上了自己的額頭。暖暖的溫度順著皮膚傳了過來,令人不由自主得恍惚。 “燒終于退了,你睡了整整一日一夜?!彼p輕吐出一口氣,收回手后看著他,又皺起了眉,“不過我們還是得快點回宮,你傷口的感染需要快些處理。而且若是雨停了,那些刺客說不定會立刻找到這里,那時就麻煩了?!闭f罷她起身往洞內走去,“你還能起身么?這里有一道山體裂縫,你昏睡的時候我走過,里面岔路有些多,有的是死路,有的不是,我在一條通往山腳的路線上標了記號,等你體力恢復一些我們就走?!?/br> 她扒開旁邊的藤蔓,把那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展示給他看。 他沒有看那道裂縫,而是目光復雜地看著她,聲音是大傷未愈的沙啞,“既然找到了出去的路,為什么不走?” 語琪敏銳地覺察到他有些不對,平常的他不會問出這種話,于是走回他身邊,蹲下來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燒還沒有退么?” 他低垂著視線沉默了片刻,“皇上……您會后悔的?!庇滞A撕靡粫?,他抬起頭看她,聲音輕得幾不可聞,“您不該回來?!?/br> 不然有朝一日,她很可能會被他害死。 語琪總覺得他的狀態不對,卻又不知道哪里不對。和他對視了片刻,她發現他看自己的目光似乎有了些不同,像是看著某個久別的故友,帶著幾分隱約的懷念。 無論如何,種種跡象都表明,此刻的他比平日里那個戴著面具,心防重重的祁掌印容易接近。語琪從不會浪費這種絕佳的機會,她試探性地伸出手,見他沒有避開的意思,這才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臉頰。怕他抗拒,她很謹慎地沒有讓自己的手指靠近他的唇,只停留在離耳垂很近的那個地方。 過了片刻,見他仍沒有流露出抗拒的情緒,她輕輕松了口氣,忍不住看著他笑了起來。 誰知她剛一笑,就見眼前一花又是一黑,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頭已經被他按在了懷中。進展實在太快,她狠狠一怔,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頭,“……子慎?”由于口鼻都被埋了起來,她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他輕笑一聲,伸出雙臂環住她。 語琪一頭霧水,想探出頭來看看他臉上的表情,卻被他輕輕按住了后腦。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暗啞中帶了幾絲柔和,“既然您回來了,就讓臣試試吧?!闭f罷他緩緩閉上了眼睛,低聲道,“試試看若是不逃避的話……我們是否會有一個不同的歸宿?!?/br> 她靠在他帶著淡淡血腥味的懷里,心中雖仍是疑惑,卻還是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攻略督主男配,完?!?/br> 【后記】 …… 沿著她標的記號,穿過裂縫走到山腳的時候,已是次日的朝陽初升。 走了好長一段路后,他們終于被一隊商旅所救。雖說當時兩人為了掩蓋身份只著了里衣,看起來十分可疑,但商人重利,不過一塊玉佩就同意順路帶他們回京城。 回到京都后,不過一炷香的功夫,東廠的人就不知從何處得到了消息趕了過來,護送著兩人平安回了皇宮。 …… 一年之后,瑞安公主與駙馬育有一子,過繼到女皇膝下,封為太子。 七年之后,女皇傳位太子,命王首輔輔佐,自己退居幕后,成為了大裕王朝有史以來第一個太上皇。 本圖書由(gh6567538)為您整理制作